張影
失敗的洋務運動,成功的留學歷程。
在中國近代史上,人們為了國家發展和抵御外敵,曾做出過各種各樣的嘗試,許多謀劃與實踐盡管未能讓時局發生根本改變,卻也在不同程度上促進了某些產業或是地區的進步。它們背后的主持者各有不同,上位者也是各懷心思,但并不妨礙在那個內憂外患的時代,有些獨立的個體在青史上留下屬于自己的一筆,并為我們銘記和借鑒。
與“留美幼童”相似的是,前往歐洲的這批清朝留學生也是在洋務運動計劃中派遣出的公費留學生(有些人曾前往美國留學),而他們因為有著更為明確的留學目的,在回國之后比自己的留美同胞們稍顯幸運。
近代海軍興起后的必然選擇
一切都要從洋務運動說起。這個持續了30余年的計劃,最終也沒能讓清王朝真正走上“自強求富”之路,不過,也有不少人在這期間抓住機會,改變了自己和家族的命運,得以一窺當時發展速度驚人,與世紀初面目大相徑庭的世界。
盡管當時中國普通民眾還未能做到“開眼看世界”,但作為清政府高層人士,洋務派還是清醒地認識到了西方諸國實力之強,以及中國在海防上的巨大短板。左宗棠在1866年曾說:“彼此同以大海為利,彼有所挾,我獨無之。譬猶渡河,人操舟而我結筏,譬猶使馬,人跨駿而我騎驢,可乎?”李鴻章則認為“水師為海防急務,人才為水師根本”。總的來說,洋務派兩位重臣的觀點可以合二為一,即中國既需要先進軍艦,也需要高科技人才。
福州船政局正是于1866年由時任閩浙總督左宗棠創辦,是中國近代最重要的軍艦生產基地,被李鴻章稱為“開山之祖”。福州船政學堂是船政局的重要組成部分,前堂負責船舶制造教學,后堂負責航海及相關技術教學,旨在培養大量海軍人才,以充實新興的新式海軍。這里的學生都接受來自英法兩國的教師教學,在外語基礎和科技素養上已有良好的積累。
這種模式一直持續到1873年。這一年年底,一批外國教習和外國工程技術人員合同期滿啟程回國,船政學堂的教學工作受到很大影響。左宗棠便上書總理衙門要求派福建船政學堂學生前往歐洲留學,直接學習西方的先進技術,“則彼之聰明有盡,我之神智日開,以防外侮,以利民用”。洋務派其他大臣如恭親王奕?、李鴻章等人也接連上書要求派遣學生赴歐留學,從根本上解決人才短缺問題。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楨也提出建議,并主動擬定了一份留歐計劃。
盡管已有留美幼童先例在前(1872年),留歐學生的派遣還是又過了三年左右才開始嘗試。1875年,總理衙門決定成立北洋、南洋、粵洋三支近代化正規海軍,這與1874年日本出兵占領臺灣有很大關系。奕?認為日本“正恃鐵甲船為自雄之具”,而最讓清政府感到恐慌的莫過于中國對日本“以一小國之不馴 ,而備御已苦無策”。如果說英法兩國總歸是在大陸另一端,是中國不了解的世界,日本這個原本落后于中國,卻日益強大的“肘腋之患”則顯得更為嚴重,建立海防刻不容 緩。
三支海軍成立后,派遣留學生有了更為現實的需要,洋務派大臣對這件事也更為熱衷,再加上當時中國雖已能自造輪船 ,但其質量、規模都遠遜于同時代的西方國家。福州船政局自制的船艦造價高昂,吃水深、行速緩、耗能過多,身處福建的沈葆楨對這些不足了如指掌,一再奏請派福州船政學堂前堂學生赴法國學習造船,希望能在短時間內改變中國在船舶制造方面的巨大不足。
李鴻章則主張派遣后堂學生學習西洋駕駛之法,在《奏閩廠學生出洋學習折》中他指出“測量天文、沙線,遇風保險等事,仍未得其深際。其駕駛鐵甲兵船于大洋狂風巨浪中,布陣應敵,離合變化之奇,華員皆未經見。自非目接身親。斷難窺其秘鑰”。
1875年初,船政局正監督法國工程師日意格回國為船政局購買設備,沈葆楨抓準時機上奏選派學生魏瀚等5人與之同行,以便“涉歷歐洲,開闊耳目,既可以驗證舊學,又可以增長新思”(《奏派生徒赴英法歷折》),這次上奏獲得了批準,5位學生成為中國人留歐的先導。李鴻章又于1876年4月奏準派卞長勝、王德勝等7人(陸軍)隨同德國軍官李勱協赴德國學習軍事。
1877年,清廷終于同意批量選派學生赴歐,按照由李鴻章領銜,沈葆楨及繼任船政大臣丁日昌、吳贊誠等共同起草的《選派船政生徒出洋肄業章程》,擇選福州船政學堂前后兩堂學生劉步蟾、林永升、嚴宗光(嚴復)、鄭清濂、劉懋勛等35人分赴英法兩國學習造船和駕駛。李鴻章和沈葆楨等人還主張應連續派出學生,不能一期而止,否則無異于半途而廢。在這種理念指引下,清政府分別于1881年派出9名學生,1886年派出33名學生,1896年派出6名學生,83人基本全由福州船政學堂選派,只有4人由北洋水師學堂選派。到辛亥革命前夕,由船政學堂前往歐洲的學生有百余人。
一次成功的留學
留歐學生與留美幼童一樣,都是由清政府官方選派并官費出國學習,留學生們的經歷沖擊了實行千年的科舉制度,使得國內一些開明人士和他們的家庭認識到科舉不是必經之路,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當時的青年投身學習先進的科學技術,將科學理念在中國推廣開來。
不過,與留美幼童不一樣的是,留歐學生無論是在國外學習階段還是國內就業階段都要幸運得多,整個計劃也沒有像留美一樣中途而廢,學生基本都完成學業并在相應崗位上發揮自己的作用。留歐學生除學習制造需6年外,其余都只需3年即結業回國,可以說,這是一次成功的留學。
從年齡上來說,赴歐的學生們由學堂選派,基本都是20歲左右的青年,本身已經學習了5年左右的外語和技術,出國留學無論是生活還是學習都能游刃有余,這對他們的迅速成長非常有利。較大的年齡給他們的另一個優勢是,這些學生在國內從小讀圣賢書,耳中早已被灌輸了傳統儒家思想,性格與世界觀也基本固定,出國后自然不必像留美幼童一樣再每日誦讀四書五經,提高了學習效率的同時,也讓清政府對他們更加信任。
在帶隊方面,留美幼童的正監督陳蘭彬是個頑固派,副監督容閎卻是個早年留美,全力支持學習西洋科技與思想的開明派,工作上自然處處掣肘,兩人的不和也是計劃失敗的因素之一。而留歐學生則很幸運地避開了這種制度,他們的監督一中一洋,開始時由福建船政局總考工李鳳苞和福建船政局監督法國人日意格擔任;第三屆時日意格病故,改由福建船政提調周懋琦和前幫辦洋員斯恭塞格擔任;第四屆則由三品卿銜江蘇候補知府吳德章任監督(此時取消了洋監督)。
而且,兩位監督可在意見不合時上報通商大臣和船政大臣解決,監督不合格時也可被撤換,這就讓監督既能通過協商解決問題,也能得到來自清政府的監督,外國人擔任帶隊之一也使得學生們更容易適應當地生活。
在教學計劃中,留學生除學習理論課外,還需要參觀學習、參與實習等,如留法學生學成后,可擔任總監工,藝徒可擔任監工;在英國學習駕駛專業的學生則先到英國海軍學校學英語以及槍炮水雷等法,而后送到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學習天文、水師戰法,在抱士穆德大學學習槍炮操作、海圖畫法等,最后再到英國軍艦上隨軍實習。
當然,在實際情況中,學生們因為所學專業不同,實際教學計劃也不一樣,總體而言,兩位監督會根據實際情況考核這些學生。每三個月,監督和外國教師會組織考試,包括中文論說、史鑒及專業課程等,三年期滿后則舉行最終考核,通過的學生的送回中國,未能及格的則再商議,討論是否繼續在國外學習。類似的考核十分嚴格,比如卞常勝、朱耀彩就因為“性情較浮,學業未能精進”,被提前遣送回國,羅忠銘在因在外國表現不佳被提前撤回。
除個別人因各種因素未能完成學業外,中國學生大都勤奮好學,成績也比較優秀,曾先后擔任駐英法使節的郭嵩燾,就在《郭嵩燾日記》中記載“詢及英法兩國肄業生所成就與其志愿,略開示數人:曰魏瀚,曰李壽田,曰吳德章,皆匡時良才也;制造則楊廉臣、林怡游、鄭清濂;數學則陳兆翱;水師良才曰劉步蟾,曰方伯謙,曰薩鎮冰,曰何心川”。
除理論成績外,留歐學生的實踐成績也頗為出色。陳恩燾在英國兵船實習時,在船由地中海駛入印度洋時就“測出前圖未載礁石兩處”,在船由新加坡駛往澳大利亞途中,遇到狂風大雹時,他隨同船長占針揆度,測海駛風,學習期滿甄別時獲得上等。
學成歸來 加固海防
留學歐洲的幾年只是這些青年事業的起步,回國后才是他們大顯身手的時刻。由于在留學之初目的就非常明確,各人所學專業在出國前已大體確定,因此回國后的崗位基本是“虛位以待”,學生們很快便加入到海防建設中。
這一百余位留歐歸來的學生,清政府往往對他們破格提拔。如劉步蟾因出國時已有優異成績,他直接被派往英國海軍地中海艦隊實習,曾擔任地中海艦隊旗艦“馬納多”號的見習大副,表現優異,深得英國海軍方面好評。他回國后,李鴻章認為,劉步蟾“船學頗精”,雖“氣質稍浮”,仍不失為海軍的優秀人才,1880年將他派往德國監造“定遠”“鎮遠 ”和“濟遠 ”艦,并研究槍炮、水雷技術;后來派其到英國接收新購買的“超勇”“揚威”兩艦;1882年,再次派其到德國協駕“定遠”等艦回國,并將劉步蟾任命為“定遠”管帶(艦長)。
劉步蟾最為人所熟知的事跡是中日甲午海戰中與日軍英勇作戰,1895年正月,為不讓擱淺的“定遠”艦落入敵軍之手,丁汝昌、劉步蟾下令,將“定遠”艦炸散,劉步蟾也在當夜自殺殉艦,證明他“茍喪艦,必自裁”的誓言并非隨意許下。
而除了戰斗之外,他在海軍制度修訂和艦隊編制方面同樣作出了不小的貢獻。從歐洲歸來后,仿照英國海軍章程和德國海軍制度,參與制訂了《北洋海軍章程》,其他規劃他也參與制訂過程。在整個海軍建設過程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北洋水師正式組建時 ,留歐學生充任了其中多數要職,兩艘鐵甲艦(木質內里鐵質裝甲的戰艦)均由留學生任管帶,8艘巡洋艦中的6艘由留學生任管帶,還有不少人任總管輪(技術職位,掌理、稽查輪機事務),如葉祖珪任海軍副將,薩鎮冰任海軍幫統,林泰曾、劉步蟾分任左、右翼總兵,職權僅次于海軍提督丁汝昌。
除駕駛和管理外,歸國留學生在船舶制造方面也成績突出。在福州船政局,魏瀚和李壽田建立起一個負責全面指導船廠業務的工程處,自行制造巡洋艦。數年后,制造出了“開濟”號,并連續制造出“鏡清”和“寰泰”兩艘巡洋艦,“藝新”“泰安”“橫海”“廣甲”和“龍威”等船艦。福建船政大臣裴蔭森曾奏報,“今快船算繪之難,制作之巧,工程之巨,何止數倍從前。而該學生等及在工各執事,竟能式廊前規,無煩借助,實國家創設船政力圖自強之實效。”這無疑是一個重大突破,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近現代海軍的發展,并為后人提供了寶貴經驗。
在第二批留歐學生中,有不少新式武器和先進科技方面的人才,如林芳榮、陳才瑞等人,從德國留學回來之后,便開始協助制造新式武器,福建船政局很快建立起魚雷車間,并制造出魚雷、水雷等重要軍火。陳兆翱先后在英、法、德留學,回國后被任命為福州船政局蒸汽機制造的總工程師。
1894—1895年爆發的中日甲午戰爭是對留歐學生們的一次考驗。中國未能取得勝利,這些人在海戰中的表現還是給世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1894 年黃海海戰中,北洋艦隊與日本艦隊在海上激烈戰斗,表明中國海軍已具有初步戰斗力,已能與敵方艦隊正面對抗。除劉步蟾外,林泰曾在1894年海戰中指揮“鎮遠”號與“定遠”號面對5艘日軍軍艦,重創對方并迫使日軍撤退,最終因“鎮遠”駛入港口時不慎觸礁,自認失職因而服毒自盡。率領“超勇”號的黃建勛艦則在面對日軍4艘主力艦攻擊時,盡管“超勇”號是一艘快船,實力較弱,還是率領全艦官兵奮勇作戰,壯烈殉國。
1909年,清廷先后成立巡洋艦隊和長江艦隊,并籌辦海軍處,薩鎮冰被任命為籌辦海軍副大臣,沈壽堃為長江艦隊統領。辛亥革命之后,留歐歸來的劉冠雄、薩鎮冰、李鼎新等先后在民國政府出任海軍總長,為建設中國海軍作出了貢獻。
引入西方思想 促進文化交流
海防建設與海軍科技是留歐學生的失業中最直接也是見效最快的,而對當時乃至后世影響更為深遠的則是引入當時歐洲先進思想,并使科學理念在當時的中國進一步傳播開來。
留歐學生們有些在西方學習法律等專業,如林藩、游學楷、高而謙、王壽昌、柯鴻年等人嗎,還有馬建忠、陳季同等人在留學歐洲回國后又重新前往法國等國家學習法律及政治,并迅速成長為優秀的外交人才。在這些人當中,名氣最大的要數嚴復,盡管他最初并非就讀于人文專業,而是與大多數人一樣,前往英國學習海軍方面的課程。
在英國留學時期,嚴復與郭嵩燾結為忘年交,郭嵩燾在日記里記述當時的優秀學生時就曾寫道,“(嚴復)以之管帶一船,實為枉其材”,并認為“交涉事務,可以勝任”。除此之外,日記里還有“嚴又陵議論縱橫”“嚴又陵語西洋學術之精深,而苦窮年莫能殫其業……予極賞其言,屬其以所見聞日記之” 等對嚴復表達直接贊賞的語句。在英國留學期間,嚴復學習的主要是海軍管理理論和駕駛之外,但他更感興趣的則是西方社會資產階級的政治理論。
1879年6月,嚴復從倫敦格林威治的皇家海軍學院畢業,回國后被聘為福州船政學堂教習,1880年到天津任北洋水師學堂所屬駕駛學堂“洋文正教習”,后期升為會辦(副校長)及總辦(總校長)。北洋水師學堂曾被時人稱“實開北方風氣之先,立中國兵艦之本”,黎元洪、張伯苓、伍光建等人都曾在這所學校學習。直到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天津,水師學堂毀于戰火,嚴復才離開天津遷居上海。
嚴復最廣為人知的貢獻是提出了翻譯“信、達、雅”原則,按照這三條原則指導,1896—1909年,他先后翻譯了赫胥黎的《天演論》(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又譯《進化與倫理》),亞當·斯密的《原富》(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又譯《國富論》),約翰·穆勒的《群己權界論》(On Liberty,又譯《論自由》),還有孟德斯鳩的《法意》(De l'esprit des lois,又譯《論法的精神》)等對西方社會產生了重要影響的著作,并著有天演論序《論世變之亟》《原強》《救亡決論》等闡述自己政治理念的文章。
與一般的翻譯家不同的是,嚴復的翻譯作品帶有十分鮮明的目的性與時代特色,翻譯于他而言一方面是介紹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及文化,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他開始進行大量翻譯工作的1896年正是中國在甲午海戰中落敗,北洋水師全軍覆沒的第二年,在翻譯《天演論》時他并非直譯,甚至還加入了一些自己的評價,如“憔悴孤虛,旋生旋滅。菀枯頃刻,莫可究詳。是離者亦各盡天能,以自存種族而已。數畝之內,戰事熾熱,強者后亡,弱者先絕”之類的語言,原文并無如此強烈的感情色彩,這與他本人主張變革是分不開的。這本書在中國風靡一時,梁啟超、魯迅等人都深受其影響。
由上面我們可以看出,盡管1895年甲午海戰中國失敗,洋務運動宣告破產,但這30余年中做出的嘗試,特別是派遣學生留歐這一計劃,還是為當時乃至后世的中國培養了不少人才,促進了某些產業和思想的發展。![]()
留歐學生北洋海軍任職狀況(部分)
劉步蟾 “定遠”鐵甲艦管帶
林泰曾 “鎮遠”鐵甲艦管帶
方伯謙 “濟遠”巡洋艦管帶
葉祖珪 “靖遠”巡洋艦管帶
林永升 “經遠”巡洋艦管帶
邱寶仁 “來遠”巡洋艦管帶
黃建勛 “超勇”巡洋艦管帶
林履中 “揚威”巡洋艦管帶
林穎啟 “威遠”練習艦管帶
薩鎮冰 “康濟”練習艦管帶
李鼎新 “定遠”鐵甲艦總管輪
劉冠雄 “靖遠”巡洋艦總管輪
嚴復 天津水師學堂教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