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夜里十點,張國慶剛躺下,王建軍就打電話說:“明天下午我做東,請馬文革吃一個飯,也為你正正經經過一個生日。”
張國慶這才想起,明天又是國慶節了。
王建軍的意思張國慶明白,請馬文革,要張國慶作陪。
女兒女婿剛在重慶買了一套現成的三居室,還說不為居住,只是投資,昨天請了假,今天早晨就開著車,去遙遠的重慶看房子。小兩口嘴上說的是看房子,張國慶心里卻明白,他們肯定是借這個長假的機會,又去旅游。看房子只是一個借口而已。張國慶無所謂他們買房干什么,但小兩口把剛剛半歲的外孫扔給老兩口是個大麻煩。愛人有病不能帶外孫,張國慶只好也請一天假,圍著外孫轉了一天,還附帶著,在家里電話安排這樣那樣的國慶慶典工作,連自己明天過生日也無暇顧及,真是忙昏了頭了。
馬文革再次闖入張國慶的生活是張國慶沒有想到的。在過去的三十幾年時光里,因為沒幫馬文革,張國慶心里是曾藏著一些對馬文革的愧疚的,參加工作之初,張國慶在鄉下那個學校,不時就會想起馬文革來,后來知道馬文革果真報考了軍校且還考上了軍校,心里一下子輕松多了,坦然多了。張國慶在遠離家鄉的農村學校當教師,馬文革也在遙遠的新疆當兵,都沒時間回鄉下那個村子,兩人再無交集,張國慶也就慢慢地,忘了馬文革了。張國慶甚至好長時間都想不起馬文革這個人來了。可葉菊花,張國慶還是不時地,會想起來。
張國慶是王建軍的好朋友。馬文革也是。
初中畢業,王建軍居然考上了高中。高中畢業王建軍就頂替在縣食品公司上班的母親上了班,參加了工作,也是從此,王建軍跟張國慶暫時失去了聯系。參加工作的前幾年,王建軍先后轉戰縣藥材公司、縣百貨公司、縣供銷聯社。王建軍工作過的單位給個體戶擠得紛紛破產倒閉,王建軍也最終失了業,下了崗。恰在這時,張國慶調到縣城,在縣委報道組上班。兩人很快又成了天天見面的好朋友。
接到王建軍的電話,張國慶的第一反應是推辭,可王建軍不許張國慶推辭。
王建軍在電話中說:“我請的是馬文革。你也不想想,這一頓飯你不出面,說得過去說不過去?我聽馬文革說,他已經三十幾年沒見過你了,你們畢竟是生在同一個村里的,又是一起長大的,還是同班同學。馬文革還說,他也很想見你一面哩。”
他想見我?張國慶平靜下來想了想之后,動了心。
與馬文革有關的一幕幕,就這么浮上了張國慶心頭。
“哇!一頭這么大的牛!”
有人在張國慶身后,輕輕驚呼。
驚呼的人,是坐在張國慶后排的馬文革。
聲音雖小,圍在身邊向“不恥下問”要他給她們講作業的七八個女生,卻是人人足以聽見,聽清。她們立即直起身來,尤其兩側的四個女生,都朝馬文革盯著的部位看了過去。
馬文革盯著的是張國慶的后面。更準確地說,馬文革盯著的,是張國慶頭與肩的銜接部位,是張國慶的后脖頸。
“在哪兒?”
“哪里?”
“我怎么看不見?”
女生們聲音雖小,卻七嘴八舌,嘰嘰喳喳。王建軍只是微微地笑著,什么也不說。
順著馬文革的視線看過去,她們很快就看見了,看清了。馬文革嘴里的牛,不是別的,是一只壯碩的虱子。大家查看時,虱子正在離開衣領,匆匆忙忙慌慌張張往張國慶的后腦勺上爬,似乎不盡快爬進頭發的森林就有被當場捉拿的危險。事實極有可能就是如此。誰見了虱子也會立即將它捉拿歸案,就地正法。何況這只虱子又肥又大,真像一頭牛。
女生們不吭聲了。都看看馬文革,又回頭看看不知究竟的張國慶。
她們看馬文革時,眼神里,不無責備。看張國慶時,又飽含同情。
場面是尷尬的,微妙的。
只有張國慶蒙在鼓里。他回頭望了望馬文革,又望了望身邊的那一群女生,一臉茫然。
虱子要是出現在自己的身上或頭上,當然會被立即擒獲,就地正法。虱子出現在張國慶身上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作為唯一知情的男生,馬文革幫張國慶捉了這只虱子也不是不可以,問題是,他如果愿意替他捉,就不會喊出來,就不會弄出這么大的動靜了。在場的女生誰也不敢替張國慶捉那只不該出現的虱子。誰要是替他捉,誰就不打自招成了張國慶的“媳婦”了,這是會被同學們取笑很長很長時間的。他們所處的那個年齡段,正是這群懵懂少年的性別意識覺醒期,男女同學明里暗里都在將男生女生分別配對兒,誰還敢替張國慶捉虱子?想替他捉的,不敢捉;不想替他捉的,不可能捉。就算有人愿幫張國慶捉了這頭爬到頭上的“牛”吧,還不是讓明白過來的張國慶弄個大紅臉,當場下不了臺?
“沒事,沒事。”面對張國慶迷茫的表情和疑問眼神,葉菊花故意輕描淡寫,說了一句。
張國慶不笨。葉菊花說的,他不相信。
“你還是快點兒給我們講這道題吧!”葉菊花催促張國慶。
作為學習委員的張國慶,常常扮演同學們的老師。
張國慶雖一臉狐疑,終于還是埋下頭去,又給她們講解。
張國慶不再追究了,事情就算比較完美地,遮掩過去了。
可是,事情遠遠沒有過去。
那天放學以后,張國慶沒有回家,卻等在葉菊花回家的必經之路上。
張國慶暗暗地喜歡著葉菊花,葉菊花不是不知道。葉菊花暗暗地喜歡著張國慶,張國慶也不是不知道。大老遠望見了張國慶,葉菊花就已明白張國慶要干什么了。
腳步再慢,還是越來越近,還是到了身邊。
盯著一言不發的葉菊花,張國慶說:“你說說吧,是怎么回事?”
預感歸預感,張國慶真這么問她,葉菊花還是顯得有一絲慌亂。
“說什么?”她故作不知。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么。”
葉菊花不說話了。
“不說不行。”張國慶又說。
想了想,葉菊花才說:“你得答應,你不生氣。”
“說吧。”
“你先答應。”
“我答應你。”
葉菊花知道不說不行了。
原原本本地,葉菊花說了。
冷靜聽完葉菊花的講述,張國慶滿臉通紅,一言不發。想了想當時的情景,張國慶一下子覺得不是一只,而是有成千上萬只虱子在自己頭上、背上、脖頸、耳際、臉和額上爬。他突然就出了一身的汗,衣服也覺得從里面濕透了。
“你答應我你不生氣,我才會說的。”葉菊花小聲說。
張國慶低著頭,一言不發。
“你別理他!”
“老子宰了狗日的馬文革!”
“你要出賣我?”
葉菊花知道張國慶不會真的宰了馬文革,頂多找到馬文革,打一架而已。
“我不說是你說的。”張國慶說。
“這還用你說嗎?你要是知道了,全班同學誰都明白是我告訴你的!你非要弄得滿城風雨呀?你不知道同學們背地里怎樣議論我倆嗎?”
張國慶當然知道。他不說話了。
沉默一陣后,張國慶才說:“老子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馬文革喜歡我,你可能還不知道吧?他給我悄悄遞過很多字條要我跟他好,我都沒理他。同學們私底下議論我倆,馬文革心里肯定不高興,不服氣。他總想著逮個機會讓你在我面前出洋相,可我不在乎!你要知道,我是真的不,在,乎!一只虱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身上有,我身上也有,我爸爸我媽媽我爺爺我奶奶身上,都有。馬文革身上就沒有虱子嗎?肯定也有!一只虱子,不算什么。”
葉菊花輕聲說:“你只要假裝不知道就行了。這樣對你,對我,對他,都好!”
葉菊花雖那么說,張國慶心里,仍不能把那只不該出現的虱子看得那么輕描淡寫。張國慶覺得,在同學們面前,他的臉面已經丟盡了。張國慶再也無臉出現在同學們面前了。
馬文革將一只虱子比做牛,只為出出張國慶的洋相,并無太大的惡意,張國慶也明白這一點。更主要的是,將一只虱子比做牛,也間接說明了那只虱子的大。夸張雖然夸張了一些,但那只虱子,的確是大,大得出乎了張國慶的預料。
普通話或大眾語言中,牛多半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象征,但在張國慶的家鄉方言里,人們雖然非常喜歡牛,也愛牛,如果用牛來形容人或物,卻飽含貶義。比如:說一個人是“牛脾氣”,是說這個人脾氣特別犟,特別擰,不知悔改更不會回頭轉彎子;“你甭用你的牛卵子眼睛盯著我”是罵人的話,形容這個人的眼珠瞪得足有牛卵那么大,不無挖苦之意;“牛勁”常常用在只知用蠻力卻不會動腦筋的人身上,形容他笨。如此等等。張國慶出生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包括后來的七十年代,甚至延續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誰家的孩子不是哥哥穿不破的衣服弟弟接著穿,姐姐穿不成的衣服妹妹接著穿?更有甚者,哥哥穿不了的衣服,如果沒有弟弟,妹妹也得接著穿,姐姐再也穿不上的衣服,如果沒有妹妹,弟弟還得接著穿。有衣穿,才重要,男穿女裝,女穿男裝,都不重要。衣服如果不是穿到實在無法再穿了是不可能扔了的。破了補補還得穿。補丁破了又在補丁上補一塊更小的補丁,還可以再穿一陣子。馬文革的爸爸就曾因為他的褲子臀部磨出一左一右兩個巴掌大的洞,卻用新布補了兩塊補丁而自豪,而炫耀,而在村里倍覺光榮沾沾自喜。那時村里人在衣服或褲子上補補丁,多半只能用舊布。馬文革爸爸補補丁用的是新布,當然值得逢人就夸。那時候的人,穿衣服,誰又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張國慶是長子,沒有哥哥姐姐穿不了的衣服可以給他接著穿,就只能一件衣服穿舊了穿破了穿得無法再補了,或已小得實在穿不到身上了,父母才會拿出布票扯幾尺藍布,給張國慶做一件新衣服穿。衣服臟了,晚上脫下來,媽媽給他洗了,晾著,第二天再接著穿。要是估摸著洗了的衣服第二天早晨干不了,比如陰天、雨天、冬天,給張國慶洗完衣服媽媽還得生起火來把衣服烤干。上小學的某天晚上,媽媽給張國慶洗完衣服又烤衣服時,不小心打起盹來,將衣服掉在了火塘里。媽媽雖然立即醒來了,也從火塘里急忙搶出衣服來,可還是無可挽回地,燒了幾個大小不等的窟窿,為這媽媽沒有少受爸爸的數落。不僅僅張國慶是這樣。那時村里人都沒有多余的衣服穿,誰都因無多余的換洗衣服而生虱子:孩子身上生虱子,大人身上,也生虱子。
張國慶身上的那只虱子雖說有牛那么大,馬文革如果不驚呼,或者,如果不被那群圍在身邊的女同學看見,就沒什么。
說起來,張國慶跟牛還是頗有淵源的。
包產到戶時,張國慶家分到了半頭牛。半頭牛不是死牛也不是牛肉,是一頭活生生的大黃牛。半頭牛的意思是,張國慶家跟另一家合伙分到了這頭牛,換句話說,牛是兩家人共同擁有共同飼養共同使用的。牛那時十歲出頭,正是當耕的年齡,還是騸牛。騸牛不能育種更不能生牛犢子,沒有別的用場。騸了的牛就是用來耕地的。能耕地就已經不錯了,足夠了。剛包產到戶那時候,牛的用場挺大的,因為每家都得種莊稼,都在種莊稼,種莊稼就不能沒有牛。可是,半頭牛用起來卻非常麻煩:當地人耕地是“二牛抬杠”,需要兩頭牛。張國慶家用牛時必需先跟共有這頭牛的另一家商量,那家人同意了,張國慶家才能使用牛,不僅如此,張國慶的爸爸還得再借一頭別人家的牛,地才能耕得成。
跟張國慶家共同擁有黃騸牛的另一家,就是馬文革家。
馬文革和張國慶是同齡人,馬文革比張國慶大了一歲多,卻因為學習不用功,上小學時留了一級,跟張國慶成了同班同學。馬文革出生的一九六五年,還在文革期間,取名馬文革,符合那個時代的潮流,是理所當然的事兒。王建軍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建軍節那天出生的,張國慶是一九六六年十月一日國慶節那天出生的,比王建軍小了整整兩個月,根據那個時期的取名習慣,他們的大名王建軍和張國慶,剛一生下,就已擁有,是更加理所當然的了。
馬文革的爸爸腦子活,包產到戶第二年就在山下的責任田里種起了蔬菜,他不種莊稼了。馬文革的爸爸認為種莊稼沒什么盼頭。馬文革的爸爸包產到戶第二年就破天荒地,在森林里開出許多荒地來,種起了藥材。馬文革的爸爸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對包產到戶政策持懷疑態度,有觀望心理,怕不會長久,馬文革的爸爸不怕包產到戶的政策不長久,他沒有懷疑態度、觀望心理。他說干就干。這么一來,馬文革家就用不著牛了。馬文革的爸爸跟張國慶的爸爸私下一商量就把分給兩家人共同擁有的牛,完完整整地給了張國慶家。馬文革的爸爸要張國慶的爸爸給他家補貼半條牛錢,就成。張國慶的爸爸巴不得這樣:擁有一條自己的牛,是這個老實人的夢想。包產到戶才一年,日子就已經比以前過得寬余多了,張國慶的爸爸心中有了底,一口答應了馬文革爸爸的條件,他連續趕了三個集,糶了些糧食,以最快的速度付清了半條牛的身價。張國慶爸爸怕馬文革的爸爸會反悔。真正擁有一條牛之后,張國慶的爸爸一下子覺得一家人的日子、生活,充滿了希望,充滿了陽光。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初中畢業,你們可以考師范了!”有一天,班主任老師在上課時宣布了一條重大新聞。師范是什么?這些鄉村中學生誰也不知道。考師范能夠干什么他們更加不知道。發覺大家一臉茫然,班主任又說:“師范就是培養教師的學校。誰要是考上了師范,畢業后就可以像我這樣地,拿國家工資吃國家供應糧,不用再當農民了。”
初中畢業就能考師范?考上師范就能不再當農民?那時候的農村學生幾乎無人上高中,更不想參加什么高考。他們知道自己沒希望。那時候的農村學生都是初中畢業回家當農民,很多學生明白讀書沒希望,初中上到一半就紛紛輟學了,能夠堅持讀完初中的,不足一半。
農村學生上了學,不是沒有任何指望了!也可以考一個師范將來當老師,從而端上“鐵飯碗”,拿國家工資吃國家的供應糧了!這對高考無望的鄉下孩子,無疑是個福音。那時候的農村孩子,能讀幾年書,能認得錢,從而不被人騙——很多家長和孩子都認為,這已經很不錯了。很多學生還未讀到初中就輟學回家,幫父母種家里的責任田去了。誰會想到農村孩子也有這么美好的遠大前程等在自己前面呢?
虱子事件發生后,張國慶聽了葉菊花的勸,沒找馬文革的麻煩。
張國慶輟學差不多快兩月了——也不算輟學,而是,張國慶不去學校上課已有差不多兩月了。不去學校的那些日子里,張國慶每天背著書包出了門,就跟城里轉來的王建軍藏在學校后面一塊地里曬太陽,看小說。王建軍有很多小說,他看完了又給張國慶看。不到兩個月時間,張國慶看了很多小說。他完全沉浸在小說營造的虛假故事中,不肯面對現實了。王建軍不好好學習還天天看小說,被城里的學校開除之后,不得不轉到這所鄉村中學來。轉學后的王建軍仍然天天逃學,天天藏在學校外面看小說。張國慶怕面對同學們,也只能一門心思跟著王建軍,看小說。馬文革把虱子說成牛的第二天,張國慶離開了家,像往常一樣背著書包去上學,卻不敢到學校里去。他怕班上的女生笑話他,他更怕更多的女生笑話他。張國慶不知不覺走到學校后面的一塊地里,不知不覺走到他未來的好朋友王建軍身邊。張國慶跟著王建軍看了差不多兩個月的小說,那段時間,沒上一天課。考師范的好消息張國慶是不知道的,是葉菊花特意找到張國慶后,鄭重其事地,告訴給他的。張國慶動了心。他是真想考個師范,跳出農門,將來寫小說當作家。然而擺在張國慶面前的事實卻是,因為經常逃學(還跟王建軍學會了抽煙),他已經不是班里的學習委員了,他也跟不上課程進度了。
好在很快放了暑假。
新學期,張國慶換了個人,不再怕虱子事件帶給他的影響了,就跟從未發生過什么似的,張國慶又到學校,又去上學。對馬文革也慢慢地,不那么恨了。
張國慶是那所鄉村中學那一年,唯一一個初中畢業考上師范的學生。張國慶考上師范學校的時間是一九八二年。考上師范學校后,張國慶的爸爸為了給光宗耀祖的張國慶籌集上學路費和學雜費,不得不賣了那條一家人視為命根子的黃騸牛。
生活中的牛,賣了就沒有了,生命里的那頭“牛”卻還在,一直在張國慶的心里爬。
讀師范時,馬文革給張國慶寫過一封信。收到馬文革的信了,張國慶才知道馬文革居然當了兵。馬文革在信中要張國慶幫幫他。怎么幫?說難也難,說易也易。
上師范后,由于學習不那么緊張了,張國慶迷上了那時非常熱門的文學。也許是張國慶本來就有一些文學創作的天賦吧,也許是張國慶在王建軍的影響下讀了近兩月的小說吧,到了師范二年級,張國慶已在好幾家報刊發表了十幾篇豆腐塊文章。張國慶把發表文章掙了點稿費的事,寫信告訴了遠在家鄉的爸爸。張國慶要爸爸以后別再去郵所給自己匯零花錢了。這么要求爸爸,張國慶只想減輕家里的負擔。他知道家里已無值錢的東西可以賣了供他上學了。那時,張國慶家雖然解決了溫飽問題,卻也僅僅是忙碌一年有吃有穿而已。由于沒什么經濟來源,供張國慶上學是這個家庭最大的開支,最大的負擔。張國慶不想一家人都因自己背上沉重的包袱。
爸爸本來就是個喇叭,無論張國慶如何叮囑,還是把張國慶發表文章掙稿費的事兒在鄉下那個村子里,宣傳得盡人皆知。張國慶的爸爸是個舊腦筋,他總認為寫文章的,是文曲星下凡,會寫文章是了不得的本事。雖說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寫一篇文章掙幾塊錢稿費,在一個農民的眼里仍是天大的本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學恰恰是最熱門的事業,搞文學的人人羨慕,個個追捧,幾塊錢稿費看似不多,那時卻也不算少:爸爸給張國慶的零花錢每月只有區區五塊錢。張國慶的爸爸做一天小工只能掙到八毛錢。花一兩個小時寫一篇千字文居然能掙三四塊,張國慶覺得稿費已經太多太多了。張國慶的爸爸知道兒子能夠自己掙錢了,零花錢也不讓家里寄,對這個兒子,豈有不夸之理?
張國慶寫文章掙了錢還不要家里寄零花錢的事兒,一下子在村里傳開了。馬文革那時還沒有當兵,當然知道這個重大新聞。當了兵的馬文革很快就知道兵不是那么好當的,即使當上幾年兵,復員后也是沒有什么出路的,還得回家當農民。
馬文革在給張國慶的信中說,希望張國慶給他寫幾篇文章,他署馬文革的名字去發表。馬文革說他稿費一分也不要,轉手匯給張國慶就行了,或者,他直接給張國慶付雙倍的稿費,只要張國慶寫出來的文章署他馬文革的名字,就成。馬文革的爸爸那時賣藥材剛剛掙了一筆不算少的錢,他家只有馬文革一個兒子,不缺錢,也舍得為馬文革的前途大把大把花錢了。
馬文革在給張國慶的信中,還說,他那個軍區有一家報紙,聽說只要在那份報紙上發表三篇文章,不管文學作品還是新聞稿件,就能去連部當個新聞干事什么的,真當了新聞干事,將來就能轉干或轉志愿兵了,就不用回家鄉當農民了。
說真的,讀完馬文革的信,張國慶最初的念頭是幫幫馬文革。三篇文章能有這么大作用,張國慶是想不到的,他也希望他這樣的鄉下青年都有一個好前程。張國慶更希望因自己而改變另一個人的命運,哪怕這個人是馬文革。可張國慶左思右想深思熟慮后,又不肯幫馬文革了。不幫馬文革不是張國慶的思想覺悟有多高,而是張國慶覺得,稿費有沒有,多與少,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把自己寫出來的文章署上馬文革的名字,發表不了不起作用,萬一發表了,就永永遠遠都是馬文革的文章了,就似乎不是他張國慶寫出來的文章了,白紙黑字,證據確鑿,要也是要不回來的。這才是張國慶萬萬不能接受的。
最終仍是不幫馬文革的想法,在張國慶的腦子里占了上風。
張國慶想了很久才給馬文革回信。張國慶在信中說,幫你也不是不行,但我不能這么幫你,你要是真的調到連部當了新聞干事,以后寫不出稿子來又怎么辦?我總不能一直幫你寫稿子吧?再說,當新聞干事寫的是新聞稿,我對部隊生活不熟悉,那時想幫你,我也幫不了你了。萬一連部不要你當新聞干事了,你又怎么辦?追求上進是好事,但要走正路。聽說到了部隊可以考軍校,軍校出來就成了干部了,就不用回家鄉當農民了,你還是好好復習功課,考軍校吧。
寫好了信,張國慶又忐忑不安一臉慚愧偷偷摸摸地,寄走了那封回信。不出所料,張國慶再也沒有收到馬文革的信。他一定是生了氣了!生氣就生氣吧!張國慶橫下心來想,總比把自己的文章給別人強,也比以后需要沒完沒了地幫馬文革,強。
給馬文革回信是一九八五年春天的事兒,張國慶是第一屆初中招考的師范生,在校學習的時間,只有三年。給馬文革回完信不久,張國慶就畢業了,直到畢業,張國慶仍未收到馬文革的信。張國慶明白,他已是徹徹底底地,得罪了馬文革了。在家呆了一個暑假,張國慶還是沒有收到馬文革的信。馬文革的爸爸對張國慶也不像以前那樣笑臉相迎了,偶爾見了面,他也假裝沒看見,或對張國慶愛理不理的。張國慶想,馬文革一定把他不幫他的事兒,告訴了他爸爸。好在村子挺大,有二千多人口,張國慶的家和馬文革的家,一個在村西頭,一個在村東頭,不容易碰面,這也省了許多見面時的尷尬。
張國慶若干年后才知道,馬文革把他們同時喜歡葉菊花的事兒,后來也給他爸爸,說了。馬文革的爸爸聽說之后,立即委托媒人去葉菊花家找她爸爸,還許下了兩千元彩禮,要葉菊花嫁給馬文革。馬文革的爸爸讓媒人對葉菊花的爸爸說:“給兒子娶媳婦,我不怕花錢。”馬文革的爸爸甚至對葉菊花的爸爸這么承諾:“我要替兒子也替自己爭一口氣。”
馬文革的爸爸,那時已是全縣的名人。
“劉八千,李一萬,馬投機的錢兒沒法算!”是一句人人知道的順口溜,說的就是當時全縣有名的幾個農村富裕戶。“馬投機”指的就是馬文革的爸爸。“投機”是人們對“投機倒把”這個詞的簡稱。文革時,所謂的“投機倒把分子”也是要在這樣那樣的運動中受到人民群眾大會小會的批判的。說穿了,投機倒把分子其實也就是做做生意,賺點兒差價。包產到戶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投機倒把”雖然是政策允許的,鼓勵的,但在人們的潛意識里,仍然是很多人所不齒的。順口溜給馬文革的爸爸一個“馬投機”的綽號卻是因為,馬文革的爸爸做生意既膽大又貪心,不無挖苦之意。馬文革的爸爸雖說是從種藥材起的家,但他很快就不種藥材了,他只長途運輸,販賣藥材。馬文革的爸爸把本地出產的中藥材收購過來,加工之后,全部賣到了遙遠的廣州。馬文革的爸爸很快成了全縣最有名的萬元戶,且比一般萬元戶富裕得多。既然“馬投機的錢兒沒法算”,拿出兩千元做彩禮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
兩千元彩禮對葉菊花家卻是太多太多了。葉菊花的爸爸抵抗不了這么大的誘惑,他當即替女兒做主,答應了媒人。葉菊花的爸爸也出面勸女兒,要她嫁給馬文革。他勸不動就讓葉菊花的媽媽接著勸,媽媽勸不動他又召集親朋好友繼續勸。葉菊花的思想工作還沒有做通,縣里卻出臺了“集資辦學”的政策。得到捐款動員的首先是那些名噪一時的萬元戶。萬元戶們日子過得富裕了,對縣委縣政府的號召也紛紛地,積極響應,多半按要求捐出千兒八百的,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千兒八百”已是很大很大一筆錢了。政府還給這些捐了款的披紅戴花,登報授匾,一一樹成了典型。對馬文革的爸爸馬投機,縣里有更高的要求:組織專門派工作人員,給馬投機單獨做工作,要他捐出一萬元來,當一個更大更有轟動效應的典型。馬投機想了幾天,答應了。但馬投機有一個條件:給“未過門”的準兒媳葉菊花弄一個教師當。這還不簡單?組織當即答應了他這個要求,還讓葉菊花第二天就去縣城的城關二小,當了個民辦教師。第二年,葉菊花又因馬投機積極響應縣委縣政府的號召后,仍反反復復再三找到縣委縣政府,將葉菊花破格轉成了公辦教師。當然,這是后話,不提。
要求得到了滿足,馬投機立即痛痛快快捐了一萬元用于“集資辦學”。就這么,馬投機被樹成了全縣乃至全地區的致富典型和集資辦學典型。
可以到城里去當教師?比在鄉下當教師的張國慶光榮得多了!馬文革那時也在軍校上學了,葉菊花不動心是不可能的。她把馬投機給她家提出來的要求、條件,給私定終身的張國慶寫了一封長信,如實相告。葉菊花寫信的意思張國慶心里很明白,分手是顯而易見的,她只是不說破而已。出于自尊,張國慶當即回了信。他讓葉菊花答應馬投機。在給張國慶的信中,葉菊花只字未提她要當一個公辦教師的交換條件。當一個教師是葉菊花的夢想。葉菊花明白,民辦教師是不可靠的,不長久的,只有當了公辦教師才能一輩子當教師。可上學時的葉菊花不如愿,雖然復讀初三整整四年,已經那么努力了,仍未考上夢寐以求的師范。馬投機的提親,這一次,葉菊花不經權衡就提出了條件,也答應了下來。馬投機找葉菊花的第二天,葉菊花就去縣城上了班,跟張國慶海誓山盟的所謂愛情,她也只有放棄的份兒。
回頭再說張國慶。
一九八五年畢業回本縣,張國慶被教育局分配到離家一百多公里的另一個鄉工作。張國慶在那個鄉的中心小學,一呆就是五年。張國慶參加工作時,一周六個工作日,每周只有一天休息時間。坐車回一趟家要換三次車,順利的話,兩天才能到家,兩天才能返回學校,還得恰好趕上并能擠上每天只有一趟的班車。那時一趟四十座的大班車往往載了近百人,司機仍讓搭車的人往里擠,沒有超載的說法。那時交通不方便,有車坐,才重要。張國慶回家,多半選擇騎學校唯一的一輛公用破自行車。一百多公里,騎一個自行車,破破爛爛的路,也得整整一天。所以,不是必需回家,張國慶就不回家。破自行車常常夾在校長屁股底下跑公務,還給校長看得命根子似的,別人很難輪得上。一個學期里,張國慶要么騎自行車回一次家,要么一次也不回。
當教師后,張國慶因為課程太多,忙得焦頭爛額,豆腐塊文章寫得越來越少了,但還在寫,不寫不行。張國慶寫文章只能在后半夜就著煤油燈,一字一句慢慢爬格子。不寫張國慶就不是張國慶了。那時的張國慶,甚至寫起了小說。教師生活,農村生活,都寫。也發表了幾篇。到他改行進城工作時,張國慶已經是全縣乃至全地區都有名的青年作家了。
張國慶當教師時,是真的忙。他所在的那個小學,老師太少,五個班級一百五十多學生,只有三個公辦教師四個民辦教師。張國慶是公辦教師,師范又剛畢業,人年輕,當然挑大梁。張國慶教五年級語文、歷史,四年級地理,三年級思想品德,還教三四五年級超大復式班的音樂課、美術課、體育課,外加五年級畢業班班主任。班主任還得每天負責本班的早操、早自習、課間操、打掃衛生,還得負責五年級的每周兩節下午自習課。那時小學多半都是五年制,一周要上六天課。張國慶的課程表排得滿滿的,幾乎沒有休息時間,中午放學張國慶才能做飯、吃飯,下午放學張國慶才能做飯、吃飯,吃完飯天已經黑了。別的老師不像張國慶課程那么多,也不像他那么忙。別的老師忙完一切去散步了,他還沒有吃飯。別的老師散步回來了,天黑了,張國慶才等電,批改作業。張國慶剛參加工作時,每晚八點,村里的小電廠才開始發電、供電,兩小時后,關機停電。停電后張國慶還得點上煤油燈,繼續批改作業,后半夜才能寫他的小說。
張國慶改行,進城,也與寫作有關。
縣委有個報道組,專門負責全縣的新聞報道。地委突然創辦了公開發行的地委機關報,用稿量大增,縣委報道組人員不夠,分管宣教口工作的縣委副書記坐著縣委唯一的那輛帆布吉普車,以檢查工作為由,直接到了學校,他要張國慶立即收拾東西跟他進城,去縣委報道組報到上班。
張國慶就這么輕輕松松進了城,改了行,當了一名記者。
進城后的張國慶很快跟縣廣播站(后來改為廣播電視臺)的女播音員戀愛、結婚,生了他們唯一的女兒。張國慶本來是想要一個兒子的,但政策不許生二胎。女兒就女兒吧。一個就一個吧。張國慶想。對于工作、生活,他已經很知足了。張國慶進城后,單位忙得團團轉,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新聞成了張國慶的主業,寫小說的愛好,就這么扔了。
地區后來改成了市,分管宣教口工作的縣委副書記,后來調到市里當了報社主編。主編非常賞識張國慶這個他眼里的人才,非要把張國慶調到市里的報社去,但張國慶權衡再三,還是決定不去。他不想離開如花似玉的妻子和女兒。張國慶在縣城干得也不錯,先是當了縣委報道組的副組長、組長,接著買了房子,后來又當了縣委宣傳部的副部長,分管的仍是新聞宣傳工作。下鄉采訪什么的,張國慶也從騎一輛破自行車變成了現在的開著私家小轎車。在縣委工作的二十多年里,張國慶沒有離開宣傳部,也跟新聞結了緣,雖然遠離了文學創作,卻也是深深地愛上了新聞這一行。
四十歲以后,到了王建軍生日那天,張國慶會去王建軍家陪著他,跟他靜靜地,喝一下午酒,談一談文學。張國慶生日這天,王建軍又找上門來,陪著張國慶,喝半夜的酒,談一談文學。四十歲以后的這些年,他們的生日幾乎都是這么過了的,約定俗成。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日子一天比一天順了,過不過生日也就顯得無所謂了,只要工作順當心里滋潤,誰還在乎那個形式?但節日畢竟是節日,生日畢竟是生日,酒還是要喝幾杯的。王建軍好喝酒,張國慶也好喝酒。當年的下崗職工王建軍如今已是擁有幾家私人公司的大老板了,不缺好酒。如今已擁有幾家私人公司的大老板王建軍卻未忘記寫小說的愛好,且還一直在寫,這讓張國慶有些不可思議,“你還弄那些玩意兒做什么?”張國慶這么取笑他。王建軍也笑笑,“僅僅是愛好,僅僅是愛好。”反而是當年全地區的文學新星張國慶,已有二十多年不著一字,埋頭于新聞了。
王建軍曾跟張國慶感嘆說:“我們兩個都沒正正經經過過一回生日。”
說的也是。
張國慶卻一本正經反駁王建軍:“建軍節、國慶節,年年都是全國人民非常隆重地給我倆過生日,有什么不好?又何必專門為自己過一個生日?”
“也是,也是。”王建軍笑了。
二〇一八年九月三十日,國慶節前夜,接完王建軍的電話,張國慶卻睡不著了。
王建軍說的“請馬文革吃一個飯”這句話,在張國慶腦子里盤旋著,一直揮之不去。
都到凌晨時分了,時間都已跨入國慶節——也就是張國慶的生日了,張國慶仍然睡不著。他忍不住給王建軍打了個電話。
“馬文革回來做什么?”
“他爸爸去世了。馬文革剛給他爸爸料理完后事,國慶節過后,說是又要回省城。”
這么說,葉菊花也回來了?
公公去世,葉菊花肯定會回來。
這么說,明天要陪的人,也包括葉菊花?
馬投機居然死了,這是張國慶沒有料到的。張國慶偶爾回一趟鄉下的老家,見過幾次馬投機。馬投機的身體一直很不錯。馬投機雖對張國慶一直愛搭不理趾高氣揚的,張國慶卻不計較他。作為萬元戶的馬投機風光了幾年就風光不再了,他做生意賠了一筆,后來就安安心心種莊稼,再也不做生意了,日子倒是過得比村里的任何人都富裕。
馬投機死了,王建軍知道。王建軍居然沒給自己說一聲!這個王建軍也真是的!張國慶暗想,王建軍要是說一聲,張國慶肯定去一趟鄉下,參加參加馬投機的葬禮。不管生前關系如何,馬投機畢竟是同一個村里的鄉親,畢竟是老同學馬文革的父親,是葉菊花的公公。張國慶早就不計較馬文革的所作所為了,跟馬文革的爸爸馬投機,也不可能較什么勁兒。
張國慶結婚的時候,馬文革跟葉菊花已經結了婚。張國慶調進縣城工作時,葉菊花已調到省城蘭州的一所小學當老師去了。這些都是張國慶聽王建軍說的。王建軍跟馬文革一直有聯系,張國慶知道。王建軍一去省城就找馬文革,張國慶也知道。但張國慶從不在王建軍跟前主動打聽馬文革和葉菊花的事兒。
馬文革以前在省城的蘭州軍區政治部工作,在部隊,馬文革是個中層領導了,官當得自然要比張國慶大許多。大就大吧,張國慶無所謂,不在乎。張國慶在乎的是,只要葉菊花過得好,就好。因為部隊現在搞改革,張國慶已不知道馬文革那個單位的具體稱謂了,王建軍說過,張國慶卻記不住。與馬文革有關的事兒,張國慶都不想記住,包括那頭爬到自己頭上的牛。
張國慶當即決定陪馬文革吃這個飯,順便也可以見見多年未見的葉菊花。
也為自己,正正經經,過一個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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