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
到濟南的時候,是十月底,秋已經深了。
朋友說,到南部山里看月亮,數星星。心想好雅致的念頭,便興沖沖去了。
這個季節,山間層林盡染,斑斕絢爛,是秋的極致了。有各色奇石,在山里隨意散落著,不言不語。柿子樹上還有柿子,一盞盞小燈籠似的,在秋陽里晶瑩耀眼。有朋友忍不住淘氣起來,爬上去摘柿子。不一時,果然捧了柿子過來,給我們吃。陣風吹過,葉子紛紛落下來,陽光里仿佛下了一場金色的急雨。群山寂靜,天上有幾塊閑云,悠悠飛過來,不知什么時候,又飛走了。
晚飯后,月亮升起來了。山里的夜晚,已經有十分的涼意。夜空深邃,月亮圓圓的,好像是女子皎潔的臉。星星稀疏,也不耀眼,是被月亮的光芒比下去了。月光洶涌,仿佛能聽見汩汩流淌的聲音。夜風拂過林木,蕭蕭颯颯,有無限的秋意。群山越發幽靜了。月光滿山,月色滿懷。整個人好像都變得澄澈清明起來。我們都不說話,仿佛生怕驚動了這清清的月色。不知道是一只什么鳥,叫了一聲,半晌,又叫了一聲。
這么多年了,在生活的泥淖里深陷,有多久不曾看過這么好的月亮了?
小時候鄉下的月亮,好像是金黃的,熏染了炊煙和雞鳴狗吠,有人間煙火氣,是可以親近的。這山里的月亮,或許是因了泰山余脈嵯峨,另有一種高潔清越,教人不免有悲懷,直想把凡心俗念都覆手拋了,在這山林間隱居,或者隨了嫦娥,到廣寒宮里去。張愛玲想必是偏愛月亮的,小說里常常寫到月亮。月亮成了一對對俗世男女的仰望之物,是鏡子里的意象,美麗而縹緲。女作家雖自認一身俗骨,究竟是有出塵之想的。
次日回到市里,泛舟大明湖上。湖水清澈,更見深沉了。秋水長天,岸邊的蘆葦飛白,同滿池殘荷呼應著,別有一種寥落之美。岸上的楊柳倒是依然碧綠,依依垂下來,參差披拂,在風里蹁躚不已。隱隱有絲竹之聲,穿林渡水而來,同啁啾的鳥鳴交織著,教人不免恍惚,這塵世間竟然有如此閑雅所在,濟南人實在是有福了。
棄舟登岸,去看趵突泉。趵突泉的盛名,是早有耳聞的,有天下第一泉的美稱。今年夏天也曾來看過,果然名不虛傳。老舍先生曾斷言,假如沒有趵突泉,濟南會失去它一半的嫵媚。這是真的。泉水滋養著這個城市,也浸潤著這個城市的心事。是不是,正因了這流動的泉水,才使得濟南少了喧囂的戾氣,多了溫潤明亮的氣質呢。朋友說,早些年,青石板街上走著,隨意一踩,就能踩到泉水。泉城的名字,自然不是浪得的。“家家泉水,戶戶垂楊”。試想天下哪里有這樣的地方?
這一回看泉,竟然正遇上一年一度的菊花展。對于菊花,是暗暗懷著一種偏愛的。總覺得,人淡如菊這幾個字,叫人說不出的喜歡。倒不是只羨慕菊的高潔,塵世中人,高潔不過是理想罷了。心素如簡,人淡如菊,卻是心下追慕的。滿園的菊,在秋風里開得恣意。各色的菊花,有的認識,更多的卻不知芳名。喝茶賞菊,實在是秋光里的一樁雅事。看著滿眼菊花怒放,泉水繞流,恍惚覺得,莫不是天下的秋色都在濟南了。
從珍珠泉和王府池子而來的泉水匯成河,同曲水亭街相依偎,街隨水走,水伴街行。青磚黛瓦的老屋,墻壁上有厚厚的青苔,暈染著斑駁的水跡,叫人想起光陰,以及與光陰有關的故事,還有這故事情節深處,流逝的匆匆的面影。門上大多有對聯,詞句古雅有味。記得夏日來時,有浣衣婦人水邊忙碌,而今天氣寒涼,也不知那浣衣人去了哪里。只見有老人水邊廊下,對坐下棋,廊上掛著鳥籠。一叢月季,嬌艷得無可比方。陽光晴好,照在水上,有水汽氤氳,恍惚間竟仿佛到了江南水鄉——真是錯把濟南作江南了。自然了,若是真的把濟南比作江南,到底是小看了它。這湖光山色樹影人煙里,究竟多了北方的清朗寥廓,是齊魯的氣韻。
芙蓉街則是另一種味道了。據說,芙蓉街以街中芙蓉泉得名。早年間,這里曾是濟南府的繁華之地,商賈云集,多深宅大院。“老屋蒼苔半畝居,石梁浮動上游魚。一池新綠芙蓉水,矮幾花陰坐著書。”歲月變遷,而今,這里已經是頗有名氣的小吃街了。隨著人潮慢慢走,只見兩旁店鋪林立,各色小吃香氣撲鼻,叫人暗咽口水。小販吆喝著招徠顧客,人聲鼎沸。誰能想到呢,當年的豪門大院,而今竟成了市井喧囂的所在。走在人群里,覺得內心喜悅,安寧。私心里,實在愛極了這樣的煙火氣息。歡騰的,世俗的,有聲有色有味,沒有什么時候比這一刻,更叫人覺出肉身的真實的存在。
然而,芙蓉泉,它還在嗎?一路詢問,到底是找到了。芙蓉泉藏身在街巷深處,周圍的逼仄擁擠,已不再叫人想到“一池新綠芙蓉水”的詩情了。沒有人知道,有多少光陰和過往,沉在這芙蓉泉深處了。泉池里倒還有魚,活潑潑游動著,好像是芙蓉泉舊年的信物,又好像是生活的某種隱喻。時光如逝水。歲月更迭,新與舊,變與不變,都是這泉水里的倒影吧。
在王府池子用午飯。吃的是濟南名菜,喝的酒是趵突泉。王府池子又叫作濯纓泉。正是正午時分,陽光明亮,有不少人在游泳。人們也不怕冷,在水里嬉戲玩耍,笑語喧嘩。也偶爾有婦人,在水邊洗衣淘米。忽然想起了孟子的話:“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秋的濟南,風月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