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長與沙縣小吃

蕭彭瑋

編輯推薦：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阿長在父親的阻撓下，沒有機會繼續(xù)學習，考高中;這也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兩個女孩在困境中相互鼓勵，共同成長，收獲了人間難得的友誼之花。這花是如此嬌艷，映得我們的人生也亮堂堂。

1

我初中的學校在一個小縣城里。縣城不大也不繁華，但學校靠近一個鬧市，那里最熱鬧的是行宮街，每戶房屋門楣旁都掛一盞大紅燈籠，到晚上，街里便出現(xiàn)兩條長長的“火龍”。人們喜歡這條街不是因為它的美食，而是為那無時無刻不過節(jié)一樣的氣質和韻味。

距離中考還有三個月，媽媽為了讓我有最佳的復習環(huán)境，在學校附近租一間小房子。搬到校外后，我很快養(yǎng)成了吃夜宵的習慣。

因為喜歡吃餛飩，后來經(jīng)常去一家沙縣小吃。店里由一對夫婦掌廚，還有一個女孩子端盤倒水，她看起來和我年齡相仿，總是對客人微笑著。

不料一天下晚自習，我和往常一樣走進沙縣小吃時，掌廚的夫婦正用旁人聽不懂的方言爭吵，你一句我一句，臉都漲紅了。端盤子的女孩子揉揉紅紅的眼睛問我：“吃什么？”我盡量讓聲音溫和一點：“餛飩。”可我剛說完，她臉上刷地掛了兩行淚水，她望一眼廚房里愈吵愈烈的夫婦，捂住嘴巴哭著破門而出，廚房里的婦女焦躁地呼喊：“阿長！”

我的心臟無緣由地“撲通”地跳一下，忘記“咕咕”叫餓的肚子，轉身朝阿長的方向跑去。

2

街道還熱鬧著，阿長沿著燈籠的方向移動，我緊緊盯著她。街道的盡頭有一條河流，岸上的垂柳早已又綠又長，風景如畫。

阿長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呼呼喘著氣問她：“你是二中的學生？”她看我一下，我說自己和她一個學校，便用著和她一樣的姿勢坐下來。

我安慰了她許久，阿長才說店里的夫婦是她的爸爸媽媽，爸爸想讓她輟學，放棄參加中考，可媽媽不愿意，便吵起來，重要的是阿長不想放棄讀書。

“你想讀就讀呀！”我忽然覺得心里像打翻五味瓶，既傷心又憤怨，“有些事情不能只聽別人的安排。”

阿長似乎受到鼓舞，忽地站起來說：“我會的！”看著她勉強振作的樣子，我心里竟生出一絲難受，也許是類似憐憫的東西吧。于是第二天，為了方便照應阿長，我請求班主任讓我轉到阿長所在班級。

就這樣我成了阿長的后桌。

阿長似乎已經(jīng)無懼爸爸的阻撓，每天鼓足干勁學習。不料一周后的晚自習，阿長的爸爸突然闖進教室。

那時老師不在，教室安靜極了，他拉著阿長的手說：“走，跟我回家。”阿長不肯動半步，他卻生拉硬扯帶走阿長，還一把推開阻止他的我。阿長哭著被拉進班主任辦公室。這天過后，阿長便沒有再上過晚自習。阿長告訴我說，她爸爸讓她把晚自習的時間用來顧店，畢竟晚上客人多得忙不過來，阿長爸爸從心底里不想讓她參加中考。

3

本來稍微振作起來的阿長，因為被爸爸剝奪晚自習，又變成無精打采。我看著她課上發(fā)呆的樣子，心底竟莫名有種被鋒芒刺扎的痛感，于是我又走進沙縣小吃，想鼓勵阿長。

“還吃餛飩？”阿長像前幾天一樣問我。

我走上小吃店的二樓，獨占一張餐桌，慢吞吞吃著。等我吃完，屋里已經(jīng)沒有其他客人了。我站在柵欄處，向下面探著腦袋，小心翼翼叫道：“阿長……”

阿長疑惑著聞聲趕來，我伸開兩手把她按在椅子上：“一起學習！”說著我把背來的書包打開，里面裝了我的學習資料，還有她的復習參考書，我繼續(xù)說，“就算爸爸占用晚自習也沒關系，我們可以努力補回來。”

阿長一下子明白過來，笑著翻開了書。

過會兒，阿長爸爸突然出現(xiàn)了，問我吃完怎么不走。我說自己是阿長的同學，和她一起學習。阿長爸爸看一眼阿長，便下了樓。

最大的障礙沒有了，我終于松一口氣，開心極了，覺得阿長一定可以參加中考，考上高中。阿長努力學習的樣子很迷人，遇到難題時會微咬嘴唇，而后又撥云見霧般地露出開心的笑。

時間不停往前走著，有一天阿長說她的生日快到了，我心里跳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4

我買很多彩紙和小蠟燭，每天晚上從阿長家里回來后，就開始自己的秘密行動。有一次阿長見了我書包里的彩紙，問我那是什么。為給她一個驚喜，我便糊弄她說是買給我妹妹的。她當然不知道，每張紙上我都寫了一句祝福她的話。

阿長生日的晚上，我一放學便迫不及待背著書包，奔向沙縣小吃，拉著她的手迅速跑了出去。

我拉著她一直跑，穿過重重人群，直到行宮街盡頭。站在垂柳依依的河岸邊，水面倒映著一輪明月和幾盞路燈，我松開阿長的手腕：“我們一起放水燈！”

她疑惑地看著我從書包里拿出一袋子折紙，嚇了一大跳，而我已經(jīng)取出一只綠色的蓮花，點燃一根小蠟燭，用蠟淚固定在蓮花中央，兩手捧著，輕輕落在岸邊的水面，剛一脫手，蓮花燈便隨著水流慢慢漂去了。

“奶奶說蓮花燈可以許愿，生日快樂！”我對阿長笑，阿長的眼睛好像閃一下，說一聲“謝謝”，便蹲坐下來，和我一起放蓮花燈。

五顏六色的蓮花載著蠟燭越漂越遠，雖然燈光不很強烈，可在我眼里，卻分明是璀璨耀眼奪目的，我心底不覺涌出一句話：“你一定可以讀下去。”

可是不料，這晚我回去，我的屋門卻是開著的，媽媽手里拿一只被我丟在桌面廢棄的蓮花燈。我的心不禁“咯噔”一下——媽媽為什么從老家來了？

“上面的字是什么？”媽媽銳利的目光從蓮花燈移向我的眼睛。

5

“阿長是誰？”媽媽連續(xù)追問。我說是我的同學，她不信，攤開手里的成績單：“這是老師發(fā)給我的，這個節(jié)骨眼還早戀？”媽媽氣得眼睛通紅，嗓門越來越高，畢竟成績單上我的名次后退了很多。

她不準我再去找阿長，媽媽以不可違背的語氣說，我必須一放學就回家，不能去沙縣小吃，她會陪讀到我中考結束。

聽到“陪讀”，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剛剛我還和阿長說陪她到中考，可現(xiàn)在媽媽困住了我，阿長會不會覺得我欺騙了她，甚至放棄中考？

我越想越害怕，可我每天晚上的生活，卻只剩下做題和記單詞了，完完全全被書卷包圍，好像一瞬間，我和阿長之間立起一堵高墻。未久，阿長在教室問我：“這幾天晚上怎么沒來？”我胸口忽地一緊，忽然靈機一動：“我給你講個故事哦，以前我學騎腳踏車，爸爸都要扶住車子，我才能勉強騎行。后來有一天，我騎了幾分鐘，爸爸才揮手朝我笑道，‘我的手早已經(jīng)松開了哦。”

阿長的嘴角浮出一絲微笑，像朵燦爛的堇花。

阿長真的堅定起來，即使我晚上不再陪她學習，她也會每天精神飽滿地做題背書。直到有一天，阿長在教室告訴我，爸爸不準她回去學習。我心里焦慮起來，于是那天晚上，我瞞著媽媽，偷偷去了沙縣小吃。

“吃什么？”

“餛飩。”我回答完，才意識到問我的是一名男生。

6

阿長開心地叫他哥哥。阿長爸爸一看到阿長回來，便把她和阿長哥哥一同拉進里屋。不料我一碗餛飩還沒吃完，屋里忽然吵起來，比上次吵得還兇，不斷招引著屋里客人的目光。過了會兒，阿長忽然哭著跑出來，轉眼便出了沙縣小吃。

我嚇了一跳，和上次一樣追出去。夜很黑，阿長說爸爸剛剛又勸她放棄中考了，還打擊她，說無論她多努力，也考不上高中。

“我再也不想回家了。”阿長不停地抽噎。

可是不回家阿長住哪里？住我那里顯然不可能。我們像走進了死胡同，茫然著，不料這時阿長哥哥忽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說他想給阿長在附近租個房子，就和我一樣。

阿長告訴我，其實哥哥是站在她這一邊的，可爸爸卻堅決反對。

7

這天晚上我回家很遲，媽媽問我是不是去找阿長了，我搖頭說數(shù)學老師拖堂，不料媽媽馬上給數(shù)學老師打了電話，我的謊言當即被揭穿。媽媽大發(fā)雷霆，她把我的左掌心朝上按在桌面，右手拿著她買給我的小鋼尺，“啪啪”地狠狠打。疼是真的疼，掌心紅通通的，我只得咬牙忍住淚水。末了，媽媽問我還敢不敢去，我搖頭說不會再去了。

奇怪的是，我心底卻似乎沒有那么傷心，因為阿長鼓足勇氣要考高中了，她在學校比以前更努力，如果這次挨打可以換來阿長讀下去，這簡直求之不得，我多希望我們可以走在一個高中校園里。

這樣想著，我的腳步竟又不知不覺移向阿長的出租房。她的住處距離我的住處只要5分鐘步行，她開門的時候，左手還握著一支筆，可是一看到我，臉色忽地變了，那是要背水一戰(zhàn)的模樣：“我們還有一個月考試，我想好好復習，必須拿出最好的成績給爸爸看，讓他認可我，這個月我想一個人安靜地復習。”

我被阿長認真篤定的樣子震撼了，阿長和我約定，要考同一所高中。

往后，每天阿長都很認真聽講，下課會纏著老師問不懂的題目，會和別人交流，也會和我討論一些問題。傍晚放學，我去食堂吃飯，她便背著書包離開校園。我知道她是要和她爸爸斗爭到底了。她和我說：“我一定會拿到錄取通知書給他看！”我也下了決心回應她說：“我一定會拿著錄取通知書找你！”

8

又過一個多月，中考成績公布了，看到分數(shù)，我興奮得手舞足蹈。未久，我便收到高中錄取通知書。

我歡呼雀躍地奔向沙縣小吃，可是映入眼簾的卻變成一個陌生的地方——門匾換掉了，紅燈籠也摘掉了，味道消失了，門口立著的黃色木頭寫著“照相館”三個字，沙縣小吃，不在了……

我馬不停蹄奔回學校，想打聽阿長的分數(shù)，不料班主任看到我，便說阿長留了話給她。

老師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原來阿長根本沒有參加中考。阿長搬出去住不久后，阿長的爸爸便找到了阿長的住處。阿長的哥哥沒有很多錢租房子，又要考大學，在阿長爸爸各種威逼利誘下，家境不好的阿長妥協(xié)了，她又回到沙縣小吃住，徹底放棄了考高中。而她對我說的一起考高中的話，只是想鼓勵為考高中而努力的我。

無時無刻不像過節(jié)的行宮街，深夜里可以遠遠望見兩排紅燈籠，像兩條火龍峰回路轉，那是沒有盡頭的思念，沉默在無法醒來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