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泡汽水

[1]

“你是故意的吧？”晚上6點30分，夏末的天空還飄著明亮好看的粉色，我深呼吸一口氣，忍住沒把汽水潑到周理臉上。

“放棄吧！”6點31分，周理嬉皮笑臉地咧開嘴，“你只能當我的小跟班?！?/p>

6點32分，我終于把汽水潑在他身上，下一秒，周理掛著滿頭水，看我拼命抽紙巾擦拭著很久前就想買的專輯。

蘑菇正好推開玻璃門，皺著眉：“你們在演戲嗎？”

我惡狠狠地瞪了周理一眼，拉著蘑菇瀟灑離開。小皮鞋有些擠腳，我扭了一下，蓬蓬裙鉤到了門上的星星吊墜，慘不忍睹地踉蹌了一下。

但這又怎樣？我的盛裝、精心以及埋藏已久的思戀，都被周理踐踏成了笑話。

[2]

周理是我發小，或者說，是青梅竹馬？反正這是他們強加給我的名詞。

我們只是很湊巧在同一個院子長大，后來又搬進了同一個小區，僅此而已。每當我這么辯解時，周理總是很不滿：“夏小籬，我好歹也為你打過架！”

“然后你就問我要了保護費。”

“我換成CD送你了?！?/p>

“還是盜版的?！蔽颐鏌o表情地反駁，然后面對我們的人，就會露出比夏天還燦爛的笑容，“你們關系可真好?！?/p>

我不和周理計較，但不代表我沒有底線，在我16歲生日這天，他的玩笑終于開過了我的底線。

早在十幾天前，我就開始瘋狂暗示他：“周理，你看那個大白娃娃是不是特別可愛？”

“嗯，是很符合你白癡的性格。”周理頭也不抬地說。

“蘑菇買了款八音盒，是哈利波特主題的呢?！?/p>

“幼稚?！?/p>

“最近穿漢服的女生好多啊，挺好看的?！蔽义浂簧岬匮普T，周理終于抬起頭，認真望著我的眼睛：“夏小籬，你告訴我，你125斤的體重，套上那層紗，像不像水桶？”

我被戳得心里一疼，想起和沉陽一同畫學校長廊的女生，總是穿著漢元素的裙子，被染上顏料也不在意，每次她一回眸，我就會想：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輕柔的女孩？她穿著滿是顏料的裙子，就像花仙子，就算臟兮兮的，也是灰姑娘。

想到這里，我突然很難過，眼圈一紅，周理手忙腳亂地道歉：“我是沒錢了?！?/p>

“最近考得太差，資金鏈斷了，不好意思說?！?/p>

“小籬，你知道我這人嘴欠?！敝芾硗蝗徽J真地說，“我給你準備一份大禮吧，幫你約沉陽見面。”

[3]

蘑菇問我：“周理整天圍在你身邊，你為什么會喜歡沒說過一句話的沉陽？”

我望著操場：“我喜歡學藝術的男生啊。你看宣傳廊，沉陽的畫多好看啊，他坐在那畫畫，也像一幅畫?！?/p>

“嘁，你說繞口令呢？平翹舌都分不清的人?！敝芾聿恢缽哪拿傲顺鰜?，我頓時惱羞成怒。

一年前我代表班級給高三學長致賀詞，因為太緊張，把“高三”讀成了“高山”，然后嘴巴像絞在了一起，半天沒改對，臺下一片哄堂大笑。周理時不時便提醒我記住這羞辱的一刻。

“好了，我托人幫你約了沉陽，下周五晚在水果冰冰，5點30分，理由是你喜歡他的畫。趕緊惡補點兒美術知識，別讓他看見你膚淺的內心?！敝芾碚f完，我當即決定，過往恩怨，一筆勾銷！

我斷了所有零食，每天拉周理在操場上跑到想吐，卻只減了5斤，于是下功夫悄悄補了中國近代美術史，生怕和沉陽沒有共同語言。

可是我一個人在冰店等了一個小時后，只看見了周理。他對我說：“傻瓜，別等了，我騙你的，根本沒去約他?！?/p>

我驚愕而詫異地和他對視了半天，才接受了現實。“我知道他不靠譜，但沒想到他這么喜歡看我的笑話。”我跟蘑菇倒苦水。

“好啦，他不是買了你想要的專輯嗎？”

“那有什么用？我以為他和我是朋友，會理解我，知道我的底線，平時只是愛玩愛鬧了一點兒，現在突然覺得他好陌生?！?/p>

“咳……”我轉頭，周理果然陰魂不散地跟著我，他撓撓頭，“小籬，真的對不起?！?/p>

[4]

我試圖對周理發起冷戰，可他依舊騎著那輛因為安了后座，變得一點兒也不酷的車子在樓下撕心裂肺地吶喊。

走下樓，我對提著小籠包的他視而不見，一個路過的小朋友沖我笑：“姐姐，哥哥叫得我還以為你出事了?！?/p>

我“撲哧”一聲被氣笑了，就這樣莫名其妙跟周理和好了。

一路逆風飛馳到學校，踩著上課鈴進班，班主任竟然沒擺臉色，笑呵呵地走了。蘑菇給我丟紙條：“你寫美術概論的周記，被刊到校報了?！?/p>

“嘖?！币幌抡n，我就搶了班里的校報，想飛奔出去找周理炫耀，我要讓他看看，他以為的小跟班丑小鴨，是多么優秀。結果迎面撞上一個人，往后倒時又撞歪了幾張桌子。

該死，余光中我看到了周理，奇怪的是他沒笑，緊緊盯著被我撞倒的人。我抬起頭時，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我撞到了沉陽，他的金絲邊眼鏡比桌子更歪。

“對不起，我賠給你?！蔽腋砂桶偷卣f。

“小籬，沒事吧？”周理踱著步來插話，倒是給我解了圍。

“沒關系。”沉陽笑了，斯文地撿起地上的校報，“這篇美術史是你寫的？很棒，我想請你幫個忙?！?/p>

那一秒，我有點兒暈眩，一個勁兒點頭。

“今天放學你有時間吧，5點在水果冰冰，我們仔細說說，可以嗎？”沉陽的聲音像冬日還未凝固的流水，清澈又夾著光芒。

“好！”我的聲音竟然激動得沙啞起來。

[5]

平日中午不回家的我，百米沖刺回家換了衣裳，戴了枚珍珠發卡。

周理照例放學后來找我，怔了一秒：“夏小籬，丑小鴨能變成白天鵝，是因為它有天鵝的基因。”

我朝學校對面的冰店走去，看到沉陽正安靜地坐在靠窗的位子畫畫，錙銖必較地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是丑小鴨嗎？”

周理一愣，我笑著拍他的肩：“中國有句古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等我到沉陽身邊，就是天鵝了?！?/p>

“你會后悔的?！敝芾砀疫M去，找了個近在咫尺的座位。

幸好沉陽溫和且通情達理，沒介意，但是多少有點兒坐立不安，他不時不好意思地看一眼周理，又瞟一下我，直到周理“嘭”地起身離開，才提出，邀請我為宣傳廊的畫配美術史有關的文字。

我們聊得很好，沉陽還很體貼地送我回家。過馬路時，一輛車飛馳而來，他把我攬進了里側：“小心！”

[6]

宣傳廊可不是小事，為此，我和沉陽一來二去熟悉了很多，甚至經常約著一起采風，或者在周末安靜的學校，看他畫畫。

和沉陽有交集的日子，每一天我心海的木棉花都如火如荼地盛開，周理也難得沒再來打擾我。

蘑菇說：“他肯定找了個角落在獨自療傷。”

我大笑：“憋大招還差不多！”

沒想到周理真的不負眾望。

那晚，沉陽約我去河邊，他畫黃昏下的水面，我在一旁百無聊賴，望著清泠泠的水發呆。

周理突然推著車出現了：“夏小籬，你不是最愛玩兒水嗎？”

“我在干正事?！蔽覜]好氣。

“想玩兒就玩兒吧，我還要一會兒?！背陵柼痤^，襯得陰陽怪氣的周理像個小人。

“沒關系，我看會兒風景。”我溫和地回答。

周理笑了：“我知道了，你又穿了兩只不一樣的襪子。”

我和沉陽同時驚愕地看著他，周理繼續旁若無人地大聲說：“沒事兒，你找不到襪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p>

“你胡說！”我咆哮道。

周理很認真地指著我的鞋口：“你看，一條是花邊，一條是花紋?！背陵柕哪抗庖惨煌ㄔ诹松厦?。

我羞紅了臉，幾乎要哭出來：“周理你有病啊？”

沉陽笑了：“這么穿很有藝術感的。”頓了下，他又補充，“夏小籬，你真可愛?！彼佳蹚潖澋赝?，金色的陽光為他添了淺粉的濾鏡。

“第一次知道你，還是去年你在臺上繞不清平翹舌，當時就覺得你很有意思，連我們不茍言笑的班主任都被逗笑了?！?/p>

我坐在沉陽身邊，心頭的小鹿跳得無比歡快，周理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離開了。

[7]

原來沉陽不喜歡那個漢服穿得很漂亮的女生，當然，他也不喜歡我，而我知道，是周理的哥們兒來找我：“你原諒周理吧，他為你真的是鞠躬盡瘁?！?/p>

“羞辱我有這么累？”

對方遞來一張字條，上面是周理的字跡：“你好，不知道你認不認識夏小籬，她是個很可愛的女生，也是你的粉絲，喜歡你的畫兒，想約你見面?！?/p>

“哦，就是那個很滑稽的胖子？”沉陽的字我也很熟悉。

一時間我混亂不堪，周理默默走過來，拉著我走到大功告成的宣傳廊，上面的文字后面，是“沉陽”兩個字。

我轉身跑了，周理在人群中跌跌撞撞，追得很不順利：“夏小籬，你去哪？”

他跟到沉陽的教室時，正好看到我舉著紙條質問沉陽：“這是真的嗎？”

沉陽不耐煩地轉過頭：“對不起。”

我轉身走出教室，腳下一滑，被周理接住了，“我還在。”他低低地說，我忽而心安了很多。

[8]

放學后，我靠著周理號啕大哭，烤串上的辣椒從我的嘴上抹到他的襯衫上，他皺皺眉，沒說話。

“為什么不告訴我，他拒絕了？”

“怕你哭?！?/p>

“可是他明明那么好，那么溫柔善良，為什么偏偏這么對我？”我錘了周理一拳，他難得文藝：“夏小籬，有句話說，你喜歡的人也是凡人，是你的喜歡為他鍍上了金身。”

我安靜了一秒，又開始哭鬧：“為什么從來沒人會在意我？”

“我是死的嗎？”周理咬牙切齒。

“你不一樣，還說呢，你為什么當他的面羞辱我？”我跳起來。

“要聽實話嗎？”周理突然扯住我的手，“從你開始關注他，我就覺得我的世界也被分走了，我嫉妒?！?/p>

“啊？”我含著半塊肉望著他。

周理敲我的腦袋：“你是傻子嗎？”然后他的臉紅得快冒出火來。

[9]

我又趴在街角的櫥窗看那套華貴的洛麗塔裙了，它精致繁復的金色花邊在陽光下閃著碎鉆般的光。

周理跟在我身后：“你喜歡？暑假我去我叔家的店幫忙，就能賺錢買給你了?！?/p>

“真的？”我驚喜地笑，他認真地點點頭，空氣中某些分子在作祟，并肩走過十幾年路的我們之間，突然沉默起來。

蘑菇說：“你們只是不習慣現在的相處模式而已?！彼晕覜Q定再努力一把。

整個中午，蘑菇就在一旁看我和周理互相推一個雞翅，從一個碗到另一個碗，直到雞翅掉了。我很安靜地撿起來，放在桌上。

“這你都不吐槽他？”蘑菇在我耳邊喋喋不休，“我以前很看好你們，可是現在，你們別扭得要命，我要棄劇了?！?/p>

為什么我和周理，會一下變成這個樣子？我思索了一整節政治課，在唯心主義的提示下，終于明白，即使再溫暖，我還是希望周理做我的竹馬、發小，甚至是那個總是羞辱我，卻默默保護我，陪伴我的人。

但我別無選擇，從那晚起，我就開始用一種奇怪的好，彌補我對他的感情的愧疚，那周理呢，他正經的微笑不倫不類，認真的話語一點兒也不好玩兒。

不再是周理的周理，和心懷鬼胎的我，一點點疏遠陌生起來，我們還是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吃午餐，可是我能感到，有什么要在沉默中爆發了。

我讓蘑菇給周理傳話，以后每天，早上我要陪她晨跑、中午要回家吃飯，晚上要留堂補習。

[10]

身為發小，第三個清晨，周理就在半路攔住了叼著一只包子狂奔的我，將我很想念的坐騎停下：“上來吧?！?/p>

我遲疑地望著他，他冷哼：“我這是為了市容?！彼恼Z氣又恢復正常，“一只土豆在車道上打滾，實在是入不了眼。”

我狠狠地掐在他腰上，飛馳的車差點兒翻掉。

“夏小籬，我決定以后還是繼續羞辱你，心寬了，體就更胖了。”

“謝謝，我怕你嘴巴爛掉！”我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周理嘆口氣說：“我們還是做回青梅竹馬吧。”

見我長吁一口氣，他補充，“好像不是每份感情，都非得扯上愛情。我大概只是不習慣，總是陪著我的姑娘，怎么就圍到了別人身邊，但絕對不是你不值得被人喜歡?！?/p>

“當然，你視力不好，以后還得我給你長眼。”他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但在這個亮晶晶的秋天的末尾，他還是挺認真地說，“不過我保證，會一直保護你，陪著你，把你交給那個讓你往后余生都幸福的人?！?/p>

我有點兒感動：“那個，我能問個很嚴肅的問題嗎？”

“嗯？”他鄭重其事地停下車。

我舔了下嘴巴，猶豫著開口：“那條裙子，還給我買嗎？”

“嘁，出息！”周理重新賣力蹬起車子。

風從兩側吹落大樹的果實，我猛地探頭，對準他的耳朵大吼：“我突然覺得，好幸福啊！”

車子抖了一下，我歪著腦袋，看到周理的面頰飄過一絲燦爛，比天上粉色的云更青春、年少和燦爛。

作者簡介：槃寧，間歇性寫稿，長期性消失，做事看心情，開心的時候話很多，不開心就轉為失語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