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如果時光倒流四個月,難道眼前的一切都清平無恙嗎?網上有段子說,能否今年還是2019年,明年再進入2020年,奧運會放在那時開,全世界多賺一年。這是多少人的渴望,我不要那么多,哪怕現在把我倒放到2020年的門檻上,我都愿意,那我就能再回顧一遍,這不尋常的2019年。
在2020年的門檻上,我想到整整二十年前的今天,第一次聽說有千禧年大酬賓,我成長的城市上海那一天流行著一個傳說,這天午夜開始,徐家匯的全部商場可以免費領商品。我們猶跌五里霧中,對一個尚且撲朔迷離的烏托邦之如此逼近而振奮。當晚,整個徐家匯水泄不通,我永遠無法忘記,我媽媽幾乎是鉚著兌糧票的勁,在人墻里鉆進鉆出,終于帶出一個天梭手表,折后花了2000塊錢。
那時的2000塊,對我是個觸目驚心的數字,我所在的公立中學學雜費是200塊錢,就連每月那點伙食費,父母都在跟我商量,到底是吃學校的,還是中午回家吃微波爐剩菜。在一個星期都至少花掉2000塊的今天,對天梭、浪琴的熱忱,早就變成早期城市小資的“初級階段標志”,拋在世紀末的華麗里。
風起于青萍之末,浪起于微瀾之間。即使這兩個月來我做了一場夢,但在這兩個月之前,我的確為一種天梯上的墜落擔憂過。新天地一到了傍晚,只見那一溜西餐館的服務生站在門口,巴望著來去的上班族,有時我宛若“空谷跫音”的腳步都仿佛能踏破那種殷切,生怕叫人失望,而不敢多看。后來,北京人告訴我,你們這兒比三里屯好多啦,好在夜晚還有霓虹燈。
每天起碼要吃一頓外賣的我開始細致入微地比較著價格走勢,別看也就一兩塊的漲幅,反正十年前一頓麻辣燙15塊能吃好幾種丸子,現在在某連鎖店里,一稱分量,30塊錢,只拿了兩個肥牛卷。這憶苦思甜的麻辣燙,曾是我拮據的學生生涯里的唯一。
2019年,我在朋友圈里說道,還好我不是特別愛吃豬肉,我愛吃牛肉和羊肉。一個朋友立即回復道,“那么賣牛肉的也是吃豬肉的呀”,我想想也是。這話頭讓我想起一個賣縉云燒餅的小攤販,我訕訕地問,豬肉漲了,你還賣十塊錢?他說,“那怎么辦,那就少賺一點咯”。而這又讓我想起我媽的口吻,“大不了不吃豬肉,多吃一點蔬菜咯。”我們都能例舉一串這仿佛是同個細胞分裂出來的語態——困難難不倒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個人。
若說2019年我見過的最高遠的理想主義者在哪兒,那便不得不說下橫店這個“東方好萊塢”。在影視寒冬期造訪橫店,確實是一次肅穆的精神洗禮。
一位網絡大電影導演,三十剛出頭,一個人窩在橫店的復式農村別墅里,日以繼夜地寫著劇本。而現在的投資老板更單刀直入了,上來就問,“這戲能不能掙錢”。這位不擅長混圈的年輕人患著咽喉炎,咳著跟我說:“我這輩子只想拍一部院線電影,哪怕少活兩年。”
橫店有將近十萬橫漂,連迪麗熱巴都聽說一年沒接戲了,你覺得這些夢想著步趙麗穎后塵的少男少女現在的日子如何?不過,橫店有向短視頻之都轉型的跡象,千萬年輕人搖身一變當起了主播。嚴肅電影,文藝電影,忘了吧。
就連我一位在北京影視圈滾爬多年的朋友,半年前就在焦慮,反復叨念:“我不能40歲了還在賣版權吧?”我看著她這張絕對是清宮戲女一號的容顏,驟然明白一種叢林間的殘酷。
王國維有詩言,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現在,失眠這種病癥正在輔助時間啃剝我們的朱顏。后來,這位女朋友跟我談論安眠藥種類時,近乎一種炫耀式的在行,“哎,我不行了,我吃了一粒思諾斯,明天早上你一定要來敲我的門,萬一我睡過去……”
真的,這種城市新型病癥,如房子、車子、升職一樣,都是我們必須一并入囊的賬簿。寫《了不起的蓋茨比》的菲茨杰拉德,在一百年前的今天患上失眠,這位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間的迷惘一代的代表,說的話讓人心疼,“我擔心我是不是還能得到睡眠”,“我必須在努力無用和務必奮斗之間找到平衡”。
我們是歷經過15%的經濟增長率的年輕人,前幾年,沒有人會質疑,這樣的日子會否到頭。茨威格是這樣說的,在《昨日的世界》里,“我仍然從這深淵里不斷仰望曾經照耀過我童年的昔日星辰,并且用繼承下來的信念,我們所遇到的這種衰退,有朝一日終將成為僅僅是永遠前進的節奏中的一種間歇來安慰自己。”
抗疫雖然不是熱戰,但也要相信那“永遠前進的節奏中的一種間歇”。現下,只有哪種同胞在馬不停蹄知道嗎?是我的初中同窗,一位養有二孩的全職太太,恰逢線上營銷日用百貨的狂飆運動,她霸屏地刷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品牌,一邊感激著自我價值的實現,一邊在朋友圈里曬出每一筆一千起步的入賬款項……無可否認,他們是這三個月來的“領跑者”。
我想起張愛玲寫過一首并不著名的現代詩,“我的路,走在我自己的國土,亂紛紛都是自己人,補了又補,縫了又縫……”14億自己人呢,統合在一起,這困難早如“力的平行四邊形”,抵消了。如果說,真如你們所說的,2019年將是未來十年中最好的一年,我相信你在未來翹然回首時,你會感謝,這尚還不錯的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