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喻
九月初,一個星期天的傍晚,夏至像往常一樣出現在唐道廣場上。她習慣性地望了望前方一幢深藍色樓體上的巨型溫度計,上面顯示的溫度是16℃。“這么冷嗎?”夏至心里問了一句。她不由得打了一激靈。其實她的身體一點也不冷。初秋的艷陽剛剛褪去,西曬留下的余溫依舊暖人心脾。花壇邊恰好有空余的位置,她便過去坐了下來。不遠處,滑板大本營的少年們正在進行速滑大比拼,孩子們一個接一個沖過來,全都在障礙物的上方滑出了優美的弧線。“太危險了。”夏至不由得有點揪心,可她在孩子們臉上看到的唯有喜悅和激動。
天空的顏色越來越深邃,有一只風箏孤零零地飄蕩在遙遠的天空里。廣場上看不到放風箏的人,那么一定是有人在樓頂上面放風箏吧。站在三十幾層高樓的樓頂上放風箏,想來別有一番況味。此間歡愉,大約和孩子們玩障礙式滑板如出一轍,歡樂和刺激不分伯仲。
在夏至發呆的當兒,噴泉噴了起來,一道道水柱隨著音樂噴薄而起。時間不長,廣場上便聚集起了嬉戲玩耍的孩童們。廣場東側陳列著一列淘汰下來的火車頭,一物兩用,在裝點廣場的同時兼作商業用途。這時候,用火車車廂改造而成的各色小餐店的招牌亮了起來,像約好了似的,整個街市的燈開始次第閃爍,樓體上霓虹燈強勁有力地沖擊著剛剛到來的夜幕。一位男子脖子上掛著一只小木箱,正低聲叫賣干果。這種售賣方式已消失多年了,今日忽然又在街頭出現,讓夏至覺得很新鮮。男子注意到了夏至好奇的眼神,便坦然走了過來。小木箱中是瓜子仁、花生、開心果、榛子四色干果。夏至略微遲疑了幾秒鐘,她不知道如何了斷自己此刻的好奇心。男子說,隨便嘗嘗,可以不買。這下子夏至倒不好意思起來。她只得抓了幾把開心果。付款時,夏至留意到裝干果的木匣子有點特別,木匣的頂蓋上緊靠著二維碼的是一張少女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子穿著學生服,微笑著看著遠方。男子似乎想和夏至說說話,而在夏至留意照片的當兒,卻迅速合上木匣,走了開去。
出乎意料,這小販的開心果非常好吃,遠非街頭巷尾的平常之物。夏至幾乎是懷著享受的心情,吃完了小半袋開心果。她起身丟垃圾的時候,看到一個年輕女孩子走了過來。姑娘畫著濃妝,身穿一襲超長裙,裙擺都快拖到地上了,顏色是夏至喜歡的卡其色,白色的襯衫下擺掖在裙腰里。姑娘的身影看上去飄逸極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這個姑娘戴著一頂鴨舌帽,身后是一只大背包。“這女孩子怎么這么面熟?”夏至心下沉思,卻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姑娘明顯注意到了夏至,不過她并沒有停下腳步。她只是拿眼睛快速掃了夏至一眼,便自顧自走了過去。很快,姑娘的身影繞過噴泉,消失在火車的后方。
夏至望著姑娘的背影婀娜而去,忽然升起一種沖動,她非常想弄明白自己以前在哪里見過她。火車車廂改造而成的一家小酒吧間里音樂聲起,女中音沙啞的嗓音唱著“別問我是誰,我來自哪里……”聽明白這段旋律后,夏至一下子想了起來。
對,錯不了,就是她!
一星期前,夏至送女兒去上海讀書,返程的飛機上,她和這位年輕姑娘有過同機之誼。當時夏至靠窗而坐,帶著難言的心酸,一直強忍著淚水。她旁邊座位上是一個年輕女孩子。飛機行駛過程中,這個女孩子一直在睡覺。
大海遠去了,綠色的原野遠去了,現在飛機下方是連綿不斷的土黃色山岳。身旁的女孩子在感知到飛機的下降后,終于醒了過來。她用一種極其自然的語氣低聲問夏至可不可以幫她個小忙。聽她說話的語氣,似乎夏至是她的一位熟人。她管夏至叫“美女姐”。
夏至沒有感到突兀,相反,她倒挺喜歡這個女孩子和她說說話。
夏至問,怎么了?
女孩子說,就跟飛機升起最終要落下去一樣,我遇到了一點點小麻煩。
女孩子往后努了努嘴,再一次壓低聲音說,看見了嗎?倒數第三排,靠窗戶坐著的那一位,我朋友。那家伙有點死腦筋,喜歡纏磨人,上飛機前,我們吵了一架,現在我想把他甩了,甩上一天兩天的。一會兒下飛機,我第一個沖出去,你在后面找他說說話,盡量拖時間。你別那樣看,他是咱們這飛機上唯一穿馬甲的人。
夏至頗感詫異。她雖好奇心重,可也不愿意卷到不明不白的事兒里面,尤其是年輕一代的情仇恩怨之類。
女孩子干凈的大眼睛眨巴了幾下,歪著頭想了幾秒鐘說,不會有麻煩的,他可是個好人,可也未免太無趣了,我討厭無趣的人。
女孩子說話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對于這樣一個女孩子的小小請求,夏至著實無法拒絕,總感覺是自己的女兒在請人幫忙。她有十萬個理由去幫這個女孩子一下。
“可萬一你男朋友找我要人,怎么辦?”
夏至心情依然有點灰暗,她做不到機智應對,不過她倒是打心眼里想哄這個女孩子開心一下。
男朋友?噢,也算是吧。我和他上飛機前吵架了,吵得非常兇。你看,現在誰都不想理誰,我非要試探他一下不可,下飛機我先走,看他怎么辦。似乎“吵架”兩個字對女孩子很重要,她又著重說了一遍。
一個任性又可愛的姑娘。夏至想。
果然,飛機著陸時,在各種人聲鼎沸中,女孩子很快消失在了前方的人群里。時間不長,那位穿馬甲的青年男子,走到了夏至身旁。
男子看了夏至一眼,一臉困惑,卻沒有說話。
夏至請他幫忙取一下行李。男子果然很熱心。他將夏至的行李箱取下來,一直幫夏至拎著。
到了出口處,男子問,她呢?
夏至問,誰?
男子說,路小乙。
夏至說,路小乙?我不認識。
男子說,你身邊的那個女孩,剛才你和她說話來著。她叫路小乙,我們約好的一起去拉薩。
夏至說,這個我不清楚啊,應該在前面吧。
男子說,該死的小丫頭,可惜騙我一張飛機票。
夏至心中有點不屑,說,為女朋友買一張飛機票也叫騙吶?
男子說,什么女朋友?我之前壓根不認識她。早上在浦東機場,我正在喝咖啡,這小丫頭走過來對我說,她想去拉薩,問我能不能幫她買一張飛機票。作為條件,她答應陪我在青海玩幾天。我看過她的身份證,她叫路小乙。我可真喜歡這個名字,所以我就給她買了飛機票。可這才一下飛機,她怎么就不見了呢?
荒謬、有趣、好笑,種種感覺交織在一起,夏至的哀傷一跑而光。她極力忍住笑,攤開兩只手,表示她無能為力。誠如女孩子所說,這位青年男子的確是個好人。他一點兒也不難纏,明白自己的處境后,便很快消失在了人流中。
已經過去一星期了,這段幽默的機場小插曲,夏至幾乎要忘了。
溫度計依然停留在16℃。夏至有些懷疑它的準確性,也許只是個擺設吧。夏至最近很關心氣溫,她和女兒的話題時常會圍繞著氣溫展開。夏至總說冷,女兒總說熱,似乎他們兩個在不同的星球上。
時間差不多了,夏至起身向“海上咖啡館”走去。她很喜歡這家咖啡館。她的女兒在上海,而這家咖啡館叫海上,在夏至看來,這也算是離女兒近了一層。
咖啡館里人很多,全是年輕人,幾乎所有的座位都坐滿了,只有夏至平時坐的那張桌子還空著。這張桌子仿佛在等她。夏至心存疑慮地走了過去,這才看到桌上立著“已預定”的牌子,夏至打算離開。這時,一位侍應生過來,拿走了預定牌,并請夏至坐下。夏至說,不是已經預定出去了嗎?侍應生說,沒事,可以坐。
夏至要了一杯卡布奇諾,一盤小點心。她拿出隨身攜帶的《約翰·克里斯多夫》讀了起來。這段時間,她一直這樣,除了《約翰·克里斯多夫》,她似乎什么書都看不進去。奇怪的是,多少年來,她還是第一次將這本書讀進去。
今天,夏至第一次沒有和女兒打電話。她決定適應這種新狀態。昨日,她給女兒打電話時,女兒從和別人的談笑中回過神來,問夏至什么事。夏至愣了一下。這段日子,女兒還從未這樣問過自己呢。她心中不由得發酸。什么事?她真的想不起什么事兒。女兒說,媽,沒事就掛電話了啊,我這兒還忙呢。夏至說,好吧,又問天氣怎么樣。女兒說,挺好的。電話結束后,夏至又收到女兒的微信留言,就一句話:媽媽,我覺得你應該加入個社團什么的。打那以后,夏至決定不能天天和女兒談天氣。
“媽媽,我覺得你應該加入個社團什么的。”夏至細細品味著這句話。這句話在顯在的關心下面生出一種冷灼的氣息。在十八歲的女兒看來,加入個社團什么的,也許是眼下解決夏至困境的最佳出路。與此同時,街頭跳舞的龐大女性團體在夏至眼前快速閃動。恐懼、無奈、孤獨,抑或是為了抓住生命最后的熱忱。無論是在哪一種情景下加入街頭舞蹈大軍,都讓夏至覺出一種更為強大的苦澀來。她不喜歡街頭舞蹈,不喜歡任何毫無章法的表演。表演,是一場多么悲傷的游戲。十年前,夏至結束了一段不幸的婚姻,從此后,她放棄了自己的音樂夢想,開始一心一意為女兒修補頭頂的天空。直到今天,她才幡然醒悟,原來她一直在表演。她把自己表演得堅不可摧,以至于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十年前的夏至是一個話劇迷。她幾乎把所有的業余時光都打發在話劇藝術里。自從那場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后,她告別了話劇舞臺,甚至不再去觀看任何演出,她把所有的表演熱忱全部放在了生活中。
一位中年男子走進了咖啡廳,男子的裝束有點不合時宜。他頭戴一頂遮陽帽,鼻梁上架著一副深色墨鏡。走進咖啡廳朦朧的燈光下后,男子并沒有將帽子摘下來。相反,他甚至抬起右手將帽檐往下拉了拉。
大約是找不到其他空余的座位了,男子略微遲疑了一下,便徑直走到了夏至桌前。
夏至漫不經心地抬頭看了一眼男子,又埋頭看起書來。
男子手扶椅背,有所遲疑,夏至只得再次抬起頭來說,沒有人,隨便坐。
男子點了點頭,似乎是在向她表示感謝。
現在,夏至的整個視野面對著咖啡廳,而男子則背對著咖啡廳。侍應生走過來,男子看也沒看菜單,只隨便要了一杯咖啡。
夏至感覺到了空氣的凝重。男子顯然懷揣著滿腹心事。咖啡廳里有點悶熱,男子摘下帽子擦了一把汗,旋即又將帽子戴上了。咖啡端上來后,男子摘下了墨鏡。夏至立刻感到了異樣,眼前的這位中年男子并非素不相識。約摸半個時辰之前,她曾從他手里買過一把開心果。
一種不安全感襲來。夏至不由得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她非常想給女兒打個電話,可是說什么呢,就說剛才在街上買了一把開心果吃,而現在賣干果的人卻和她坐在一張桌子上喝咖啡。難道賣干果的人就不應該來喝杯咖啡嗎?
就在夏至胡思亂想的當兒,一個熟悉的身影蕩進了夏至的視野里。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沒錯,就是那個戴鴨舌帽的姑娘,那個路小乙,居然托著一杯雞尾酒姍姍而來。她明顯注意到了夏至,卻立馬裝作視而不見,從夏至桌旁走了過去,一直走到最里面一張桌邊,放下雞尾酒,點頭示意了一下,又走回了吧臺。
原來她在這里高就啊,這個騙陌生男子買了飛機票,又揚言要去拉薩的姑娘。盡管被這個女孩子小小地耍了一把,可夏至依然生不出氣來。誰沒有過青春年華,夏至簡直愛上了普天下所有的年輕女孩子。在重新見到路小乙的時候,夏至的心情不由得愉悅起來。
在路小乙來回走動的時候,夏至發現同桌的男子一直在盯著這位調雞尾酒的姑娘。男子的眼神復雜極了。
夏至的身上自有一種不管不顧的氣質。她合上書,抬起頭來,與男子正面相視,意思是說:怎么樣,應該解釋一下吧。
夏至一向不相信偶遇,她的人生經歷過大風大浪和長期的辛酸、苦澀,她不相信自己的生命會無端開出異樣的花兒來。她是個腦子很清醒的人。她很清楚,眼下她需要的僅僅是調整生活的節奏。她不太相信自我救贖,她認為救贖是虛妄的東西。她需要一種更加堅固的生活質地。
男子端詳了一陣兒自己的手掌心,仿佛他的手掌心里寫著重大人生命題,他必須認真鉆研一番才能求解一般。
旋律結束了,路小乙并沒有站起來,而是撫著琴鍵淚流滿面。經過淚水,抑或是汗水的洗禮,路小乙的面龐越來越稚嫩,也越來越干凈。一位男子,看著裝應該是咖啡館經理之類,神色凝重,緩步走過來說,你這姑娘怎么還會彈鋼琴,昨天我問你時,你怎么說你沒有什么特長?
路小乙說,說與不說很重要嗎?
經理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拿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娘說,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從哪里來,我們這里不雇用來歷不明的人。
路小乙莞爾一笑,說,并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往外說的。她沒有再理會咖啡館經理,而是掃了夏至一眼,走向吧臺。很快,她操縱起了酒杯。三只高腳杯在女孩子雙手間輪回旋轉,劃出了美妙的弧線。
咖啡廳里跌宕著一種散漫的氣息。似乎除了夏至,沒有人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有所關注。人們依舊各就各位,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打發著時間。如果所有的時間都能這樣打發掉,也不失為一樁美事。怕就怕這悠然的咖啡之外的生活,其真實的面目太過艱辛刻苦。管它哩,既來之,則安之吧。夏至放棄了離開的打算,而是就近坐在了鋼琴邊的一張小桌旁。那個位置是一位愛拍照的女孩子剛剛騰出來的。這個女孩子在進入夏至的視野中以來,一直在擺各種動作拍照片。女孩子長得并不好看,兩只眼睛很大,以至于眼珠子好像隨時準備著奪眶而出。夏至只望了她兩眼,就覺得自己的眼睛不舒服起來。現在,這女孩子終于走進了黑夜中,夏至眼部的不適才有所緩解。
這個位置極佳,能看到鴨舌帽姑娘的一舉一動,也能看到人們進出咖啡廳大門時各自心事重重的樣子。夏至真是太孤單了,以至于她在每個人的臉上都能看出各種各樣的孤獨相來。
夏至又要了一杯雞尾酒。路小乙一言不發端給了她。這一杯顏色有些詭異,仿佛不是酒,而是格格巫研制出來的一杯毒藥。寶石藍的液體上方是好幾層由深到淺的紅色帶,再上方是一圈白色的霧。夏至心中立馬閃出“幽靈”二字。她問戴鴨舌帽的姑娘,這酒叫什么名字?
路小乙說,卓姆。
什么?
卓姆。
夏至明白了,這酒不是幽靈,而是夢幻。于是她舉起杯將“夢幻”帶著自己的心酸一飲而盡。簡直涼透心脾,不過很快她的身體竟熱了起來,似乎自己的五臟六腑被剛剛喚醒,從此明白了自己的使命,開始拼命工作起來。
借著夢幻之光,夏至看到剛才在廣場上痛哭的男子又進來了。想起剛才她一直將這位父親大人當作便衣,不由得感覺有些可笑。男子在門口遲疑了幾秒鐘,很快步伐堅定起來。也許是假裝的吧。他用求救的眼神看了一眼夏至,然后坐在旁邊的一張大長桌邊。桌邊已坐了四五個人,似乎并不太熟識,都在低頭玩弄手機。
大長桌為這位父親帶來了一點點安全感,他望著夏至將“夢幻”一飲而盡,按下了點單按鈕。
路小乙默默走過來,站在長桌旁。她一聲不吭。夏至望著路小乙已卸去妝容后素面朝天的面龐。她仿佛聽到了女孩子在肺腑間哼著什么旋律。“別問我是誰,我來自哪里……”沒錯,這位戴鴨舌帽的姑娘,胸膜間的氣息恰恰就是這段旋律。
中年男子說,你鬧夠了吧?
路小乙說,鬧?我從來不鬧。
做父親的原本已經心平氣定,這下子似乎又有點壓不住了,聲音明顯提高說道,你還說你不鬧,你離家出走都三個月了,連高考都沒有參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路小乙說,我沒有家,所以談不上離家出走。
胡說。
我沒有胡說,我的媽媽在天上,我的家只在我的夢里。
好吧。那么你不參加考試怎么解釋?
無可奉告。
你以為你是誰?還無可奉告。你是我女兒。
你錯了,我是我自己。
父親原本一直盯著門外,這時候收回目光,將女兒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說了一句天下父親都會說的俗套話,你瞧你,穿的什么衣服!
路小乙因為站著,目光一直向下看,連帶著語氣都有些居高臨下。她用一種很自信的語調說,我認為我很好,這三個月我沒有花你的錢,可我照樣活了下來。
父親的手又開始發抖。他抬起手沒有說話,復又將手放回桌上,兩只手扣在一起說,你打算一輩子當酒吧女,是嗎?
這句話顯然激怒了女兒。路小乙幾乎跺著腳說,酒吧女怎么了?不要瞧不起人,你不是還在外面假裝賣干果?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都快趕上地下黨了。
你的媽媽……
路小乙打斷了父親的話,冷聲說,對不起,她不是我媽媽,不要偷換概念。
做父親的退讓了一步,說,好吧,你阿姨。
爸爸,你能不能不要提那個女人。我再說一遍,我討厭她。每個人都做好自己就行了。我認為她沒必要靠假裝關心我來提高自己的身份,那是對我的一種利用。
那對一直在咖啡廳里抱頭細語的情侶這時候走了出來。顯然,他們被他倆的對話所吸引,不由齊刷刷看了過來。在昏暗的廊燈下低聲對峙的父女不得不沉默了下來。他們一直目送著情侶牽手而去,直到消失在門外很遠的地方。
做父親的雙眉已不再緊鎖,面對女兒咄咄逼人的氣勢,他終于軟和了下來。他用一種近乎低三下四的語氣說,這三個月,你到底去了哪里?
路小乙說,放心,我一直在地球上。
這叫什么話!我從大連找到北京,又找到武漢,又找到這里,你知道爸爸是怎么過來的嗎?
如果你找我,就是想告訴我這個,那么你可以回去了,因為我已經知道了。
痛苦又回到了父親的臉上。他低下頭,雙眼緊閉。
爸爸。
父親像吃了一驚,臉上的表情立刻有所松動。他抬起頭仔細端詳著女兒,問了一句,什么?
路小乙說,你為什么從不問我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我會這么做?為什么我要來這里?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路小乙說,你們總是在自以為是。
父親沒有反駁,而是說,因為社會很復雜,我怕你吃虧。
路小乙說,這和社會沒有關系,也和吃虧不吃虧沒有關系。你們不尊重世界。
父親說,把日子過下去就行了,誰想那么多呢。
路小乙說,問題是我在想。
父親說,你想不明白的,不要自尋煩惱。
路小乙說,我必須明白河流的走向,也許河流會告訴我答案。
什么答案?父親依舊一頭霧水。
人生如夢。為什么會人生如夢。
父親顯然吃了一驚,他的表情摻雜著痛苦和心酸。他站起來,望著女兒的面孔,自言自語道,你還是個孩子,人生如夢和你有什么關系?
路小乙微微一笑。她的笑與其說是釋然,不如說是一種傷痛的表達。她說,我們有我們的卓姆。
姑娘沒有再說話,而是略微抬起頭,望著大廳外的霓虹燈。約摸過了十幾秒鐘,夏至看見姑娘滿面淚花,而她的姿勢一動不動。
本欄組稿 李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