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與子

陳進軒

1

人在六十歲這個年齡段上，對死的恐懼還很模糊，生啊死啊的還可以隨口說。離死亡越遠的人膽量越大，可以像吃茴香豆一樣咀嚼生死，還可以說有生有死自然規(guī)律，還可以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同齡人之間互相開個玩笑，說喝你的雜菜湯時我得盛一大碗，說的聽的全都哈哈的。哈哈不起來的是面對父母雙親的故去。父母雙親故去了，永生永世再不會回來，人子的身份一抹而光，除了悲痛，除了哀傷，哭著追問自己是誰，自己變成了混沌人。這時候的人子會聯(lián)想，想到父母走了，接下來就是自己，自己也會跟父母一樣，孤寂地走向黑暗，奮力地舉起孝盆再摔碎，力氣大得嚇人。孝盆碎了，自己的心也碎了，碎了的心會哭嚎，哭父母，也哭黑暗;哭恐懼，也哭茫然。那時候最想問的是世間為什么有自己，自己不存在，也就無所謂恐懼，無所謂哀傷。

生而不存是大境界，一般人做不到。

人一生有兩樁大事由不得自己，一是生，二是死。生是稀里糊涂地來到人間，除了吃奶，就是睡覺，即便是晝夜啼哭，也跟悔不該生扯不起來。死就不同了。死是留戀，死是惋惜，死是拒絕，死是再不肯往黑暗中多邁一步。要死的人最怕隔離，最怕冷清，最怕燈滅，最怕親近的人不在身邊，那樣的感覺類似于不會水的小兒在父母身邊入水戲耍。要死的人自己不說死，也忌諱別人說死，慢慢發(fā)展到凡是跟死有關(guān)聯(lián)的都忌諱。跟死有關(guān)聯(lián)的，一是病;二是睡覺。病能把人病死，睡著不醒也是死，所以要死的人連睡覺也忌諱。

我說的是我父親，我父親膽小。

2

父親92歲那年最后一次患病，確診了是癌，晚期，病灶在膽管處，膽管挨著肝臟。醫(yī)生給我們說了親近話，意思是老人到了這個歲數(shù)，手術(shù)做不做意義都不大了，還是回家靜養(yǎng)吧，況且下不了手術(shù)臺的可能性也有。“回家靜養(yǎng)”是我現(xiàn)在用文字表達的，醫(yī)生的原話是“老人愛吃點啥就吃點啥吧”，這樣的話很容易理解。我是家中的長子，我反過來問醫(yī)生，說如果手術(shù)成功呢？醫(yī)生沉思著看我，說，也許六七個月，也許八九個月，不會超過一年。我說：“做吧大夫，哪怕多活半年也是賺的。”轉(zhuǎn)過身來再看三個弟弟，三個弟弟也跟著點頭，那樣的點頭其實跟茫然失措差不多。父親進了手術(shù)室，時間變成了凝固的水泥，無聲息地封堵了我們的呼吸，直到醫(yī)生走出手術(shù)室。醫(yī)生摘下口罩長出氣，說：“手術(shù)關(guān)過來了，半年之內(nèi)應(yīng)該沒問題，前提是，度過一周的危險期。”

父親蘇醒過來是在當天下午，那時候距離手術(shù)結(jié)束已經(jīng)過了五個小時，在那之前我一直跟父親說話，希望父親的應(yīng)答有利于護士的監(jiān)測。但是，蘇醒過來的父親再也無法睡覺，巨大的疼痛讓父親變得脆弱又多疑，先是怨恨吊瓶滴得太慢，吊瓶也太大，后來又說他記得好像有人跟他動過刀子，刀子冰涼。我又想用說話轉(zhuǎn)移父親的注意力，父親已經(jīng)被疼痛折磨得少氣無力，隨之而來的是困倦，父親的眼皮在掙扎中慢慢垂下來。我悄悄做了個示意閃開的手勢，想著讓父親沉沉地睡一覺，不及我們離開病床，父親的眼睛又睜開了。父親知道我說的都是廢話，盡管我的描述我的分析既嚴絲合縫又合情合理，可正因為我說的完美無缺，才加深了父親的疑慮。

疑慮中的父親愿意聽我說廢話。

父親還挨個兒瞅我們的表情。

我們的臉上堆滿了一切可以隨時調(diào)動的表情儲備。

我把手放在父親頭上摩挲，像摩挲不安分的嬰兒，我說，睡吧爹，睡著就不疼了，睡一覺病就好了。我甚至還做出了打哈欠的樣子，意思是我們也困了。我們兄弟四個伏在病床兩邊，胳膊放在床邊上當枕頭，蹲著垂下頭。我們幾乎是同時發(fā)出的鼾聲，盼著我們的鼾聲能感染父親，我偏著眼角瞅父親，父親果然合上了眼皮。我在鼾聲里辨析身為人子的用心，想著哄父親睡覺只是為了抵御疼痛，而父親的疼痛我們無法替代。還有，躺在床上的父親也許會在昏睡中離開我們，也許我們會在危險期中跟父親陰陽兩隔，我激靈著打了個寒顫，耳朵卻突然疼了一下。我瞇著眼睛摸耳朵，父親的手指甲悄悄抽回，我抬起頭望父親，父親的眼皮又閉上了。一連三天，天天如此，不分白天夜晚，只要我們閉上眼睛，父親的手指甲一定會伸過來。

父親是用生的渴望抵御困倦。父親拒絕黑暗，拖延黑暗到來的唯一辦法就是不讓兒子們睡覺。

3

我把發(fā)現(xiàn)告訴了弟弟，三個弟弟都哽咽難抑。不忍心看著父親在疼痛中呻吟，我們用假象哄著父親睡覺，而父親擔(dān)心的是他會在昏睡中長眠不醒。醒著是塵世，睡著是黑暗，父親排斥黑暗，父親寧愿在疼痛中呻吟，疼痛的感知是生與死的分界線，但睡眠恰恰又是病人身體恢復(fù)的必要條件。我們在兩難中痛苦糾結(jié)，我們在真假中無所適從，我們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表情應(yīng)對父親，輕松與沉重都會引起父親的聯(lián)想。父親沒文化，他無法辨認吊瓶上的文字，父親的判斷來源于兒子們臉上的表情。我們是父親的兒子，兒子一直用假象哄騙父親，父親是該相信兒子的本真，還是該相信兒子的表情？有文化的兒子哄騙不識字的父親，我們還是好兒子嗎？這樣的熬煎一直持續(xù)到第四天，我突然萌生了繼續(xù)或者說進一步哄騙父親的念頭。我借著去衛(wèi)生間的理由到了樓下，我在樓下的偏僻處找到幾粒橙黃色的石子，沖洗過的石子光潔滑潤。我又到藥房要了個藥袋，然后裝模作樣地回到病房，手伸開的同時我還在臉上掛了笑，我的笑豐潤燦爛，想想幾乎等同于少兒時嘴里含了兩塊糖。我笑著跟父親比劃，我笑著做出驚嘆，我笑著跟父親說：“拿到了拿到了，折磨您身體的竟然是這玩意，這玩意是結(jié)石！”

父親的眼睛一下子睜得很大很大，父親的眼神里充滿了愧疚與釋然，父親的臉上還露出了羞澀，父親還讓自己變成了愧對他人的少年。說：“咳，不就是幾個石子啊，看把你們折磨的，值當?shù)陌。俊备赣H把石子緊緊地抓在手里，接著就睡著了，直到出院，父親再也沒發(fā)出過呻吟。回家后的父親又把石子拿給鄰居看，拿給看望他的親戚看，拿給所有聽他說話的人看。父親一遍遍地說慚愧，說要早知道是石子，說啥也不去城里，更不用說開刀住院了。

父親用他的知識闡述石子。穿鞋時，鞋窠里藏了石子，哪怕一顆，哪怕只有米粒大小，只要走動，腳就會疼。為啥？硌的唄。睡覺時，被窩里多了沒掃凈的石子，哪怕一顆，哪怕只有米粒大小，這個覺就別想睡安穩(wěn)。為啥？硌的唄。還有，吃飯咬到石子了，哪怕一顆，哪怕只有米粒大小，先受不了的是牙。咔嚓。牙是疼的，再香甜的飯菜也吃不出滋味。

父親的闡述既嚴絲合縫又合情合理，父親在自己的闡述中修飾著石子帶給他的痛苦與惶惑、恐懼與羞澀。父親每天都能安然入睡，所有的不適都順理成章地理解為石子帶來的后遺癥。

4

父親在我們的哄騙中安靜地度過了最后的大半年，直到離開這個世界。我們在父親永久地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放聲大哭，哭我們永遠失去了父親。反過頭來再想，我們用假象哄騙父親走進手術(shù)室，父親在兒子的哄騙中游走在生死線上，要么是光明，要么是黑暗，兒子把父親溫?zé)岬纳唤o了陌生人手中冰涼的利刃。我們用哄騙的方式為父親爭取了半年的歲月，父親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最親的人以最笨的謊言哄騙了一個垂暮老人，我們可是父親的兒子啊。我們用哄騙的方式讓父親睡覺，目的只是減輕疼痛的折磨，我們?yōu)槭裁床蝗ハ耄偃舾赣H真的在昏睡中長眠不醒呢？父親是在我們的哄騙中離開的。兒子哄騙了父親，該愧疚的是我們，父親永遠在沉睡中，再不用聽他的兒子哄騙了，而我們的愧疚只能存在于追憶中。

曾經(jīng)的父親，永遠的父親，再也見不到的父親，原諒兒子們的不孝吧，如果哄騙可以繼續(xù)推遲黑暗的到來，我們寧愿做悶心的不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