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山
1
曲澤波和費瑤瑤婚后的最初幾年里,經常邀岳母過來和他們一起住上一陣子。通常都是由曲澤波發出邀請,感覺她老人家好像一直在等待這個邀請一樣,很快就出現了。應該說岳母待他不薄,只是她總是要給他夾菜,而且一餐飯期間不是夾一次,是反復夾,直到碟子里不再有菜。岳母的牙齒總體很健康,但是左邊這顆門牙缺了一角,下排則并列缺了兩顆,半邊腮幫子平時就淪陷在那兒,吃進去的東西有時很難收得攏,一口菜或肉常常在這兩個位置鉆空子,腮幫子下面跟著猛烈蠕動一番。曲澤波一想到給自己夾菜的筷子剛剛還曾在岳母的牙齒間訪問過,喉嚨眼里就有些往上泛酸水。岳母也試圖給費瑤瑤夾菜,但被費瑤瑤果斷拒絕,費瑤瑤的拒絕是在半秒鐘時間內連貫地將碗移開,將筷子舉高,一句話也不多說,釋放出的信號卻足夠明確,足夠強大,岳母見狀便知難而退了。身為姑爺的曲澤波哪好如此決絕,所以岳母的夾菜運動就朝他這邊單向發展。他常常弦外有音地宣講分餐制的好處,講來講去到底被岳母聽進去了,于是分餐,每道菜分三份,每人面前的飯菜都擺出一個三角形,頗有儀式感,但岳母給曲澤波照夾不誤,博士,不要愣著,吃嘛。
費瑤瑤對曲澤波這種一味啟發式的做法頗為不屑,認為男人就應該直截了當,何必如此繞彎子,否則,末了只有自己難受。不過倘若如此,那就不是他曲澤波了。他不能想象岳母被他拒絕之后該怎樣失望。所以只要岳母在這家里一天,這樣的情景就只能日復一日地循環,奇跡從未出現。
曲澤波和費瑤瑤是兩個月之前獲悉岳母手術的。兩人是夫妻沒錯兒,按新潮一點的看法也算是老夫妻了,只不過這些年來分多聚少,費瑤瑤要么出差千里之外,要么披星戴月而歸,回家后不吃不喝甚至不洗倒頭便睡,對她來說沒有什么比優先保證已經少得可憐的睡眠更緊要的了,所以即便是在一起也難得有多少交流,包括生理需求的交流。于是雖然同城、同居甚至同心同德,卻做不到同命運了,彼此聯系卻主要在手機屏幕上。曲澤波憂心忡忡,長此以往,有一天,夫妻倆會不會勞燕分飛。
那天恰好是星期三,恰好又是他們的錫婚紀念日,過了這一天,他們即將奔鋼婚而去,因此雖然大雨滂沱,但雨幕后面依然透出金屬般堅硬的光澤。從天一放亮開始,滿世界飄起生機勃勃的雨。這天曲澤波整整一上午課。最后一節課的下課鈴聲在12點整準時響起,提醒曲澤波取消手機的飛行模式,屏幕上立刻跳出幾個未接來電,粗略一掃全是費瑤瑤的,繼而又打進來一個。曲澤波的手機鈴聲設置成了云朵的《天路》,非常悅耳,他讓云朵干唱了一會兒,待學生通過教室前后兩個門依次散去才接起來。
費瑤瑤在電話那頭一口氣丟出三句話,在幾號教室?馬上過來接你,一起去清風明月吃飯。
簡短明了是費瑤瑤的表達方式,語速很快且極少使用主語,這使她的話語平添一股霸氣,接近外交辭令。費瑤瑤以前不是這樣說話的。他們倆在沒有分床的情況下已成功實施分餐多年,一個是大學教師,一個是投資公司的業務經理,作息無法一致,分餐在所難免。聽到費瑤瑤約他一起吃飯,他頗感意外,直到費瑤瑤在清風明月的停車場上熄了火,這意外感仍然無邊無際,像此刻無邊無際的雨。見費瑤瑤沒帶傘,曲澤波連忙撐傘跟上去,費瑤瑤就勢挽住他的胳膊,兩人肩并肩往里走。一個裊裊婷婷、頭上扎馬尾辮的女服務員,引導兩人在緊挨落地窗的餐桌旁坐下。她身上散發著一種濕漉漉的薰衣草味道。費瑤瑤點了一個鮮榨玉米汁。曲澤波要了兩瓶啤酒,女服務員問曲澤波要什么牌子的,曲澤波說牌子隨便,酒精度3°以上就行,我喝不來酒精度數更低的。
女服務員好像沒有聽懂,我們這里的啤酒都是十來度呀,哪里有這么低的。
曲澤波清清嗓子,我這個酒精度和你說的那個度數不是一回事,你可以去仔細看一下。
女服務員拎著曲澤波的話,將信將疑地離開了。
費瑤瑤說,難為人家干什么,多不好。
曲澤波說,這不是難為,是義務掃盲。
費瑤瑤又說,你看她是不是哪里有點像吳尖尖呢?
曲澤波一愣,仿佛被這個問題噎住了,腦海里浮出一張曾經熟悉的臉,還真有點像呢,但又說不出究竟哪里像。
費瑤瑤嗤嗤一笑,其實費瑤瑤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不知為何這么多年很少看到她笑,話歸正傳吧,想吃點什么?
曲澤波說,我要一個辣炒肥腸。
擔心曲澤波高血脂,費瑤瑤以前曾執意不準他吃這口,就像不準他吸煙那樣,但是現在她沒有表示反對,說,怎么就點這一個?
曲澤波說,其他的你來做主好了,反正你能吃的,我都沒問題。
費瑤瑤說,要不再來兩只醉蟹吧。
這個擱以前也曾是她不準曲澤波沾的,理由是膽固醇含量高,又太咸,容易影響性功能。
曲澤波說,是不是你們公司又發獎金了?要不又升職了?好難得這么慷慨。
費瑤瑤沒有回答曲澤波,卻拋出一個問題,做個小測驗,今天是幾月幾號,還記得嗎?
曲澤波腦門一擰,困惑于她為什么會提這個問題,反而忽略了這個問題的答案。這時女服務員手里抓著兩瓶啤酒回來了,大哥你說的還真是的哎,啤酒的酒精度數居然不一樣。
曲澤波不無得意地笑笑,什么也沒說。
費瑤瑤給自己倒了一杯鮮玉米汁,推過來與曲澤波的啤酒杯輕輕碰了,來,干一杯。
曲澤波的眼睛里有一個問號——為什么干杯呢?剛剛升起的困惑依然團團凝結。
費瑤瑤盯著曲澤波的眼睛說,就為今天既不是6月20號也不是6月22號,想想那么應該是多少號呢?
曲澤波的臉被費瑤瑤犀利的目光錐成蜂窩。6月21號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呀,居然給忘記了。更要命的是,曲澤波已經說不清這是第幾次了。他確實對記住一個具體日期之類的事情不太擅長,譬如中學歷史課上凡是有關日期的歷史事件他一律放棄,可惜費瑤瑤沒有做過他的中學同學。不知是否與按星期上課有關,如今曲澤波習慣了只注意星期幾有課,星期幾沒課,從不去關心某天應該是幾月幾號,甚至外出參加學術會議買了機票或者火車票,都會下意識地把上面的具體日期標注成星期幾,否則簡直難以成行,因為此前發生過忘記標注而錯過航班的事情。所以曲澤波不僅記不住他和費瑤瑤的錫婚紀念日,也一概記不住費瑤瑤還有父親母親岳母的生日——當然也包括自己的生日——每一次費瑤瑤都會告訴他說愛就是要用心,只要用心,就沒有什么是記不住的。
生命最后這段時間,沒有太多痛苦煎熬,那就是好的。他補充道。
3
神龍見首不見尾,已是費瑤瑤留給曲澤波的切身感受。曲澤波毫不懷疑,如果世界上存在第三性別,那么就應該是公司人。費瑤瑤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公司人。有時候曲澤波突發奇想,費瑤瑤的公司一夜間垮掉,如果費瑤瑤因此而回到他身邊,他完全可以養活她,那樣費瑤瑤就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子了。但是突發奇想不同于感覺,他的感覺通常還是靈驗的,而突發奇想充其量算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說來也怪,費瑤瑤供職的公司似乎得到了某種魔法,完全不受時下國際貿易不景氣的影響,總是左右逢源,公司里業務量不減反增,作為部門經理的費瑤瑤,被牢牢綁在了公司這輛戰車上。
費瑤瑤在家里排行老幺,上面依次有開歡、研研、開泮和開邊,五兄妹之中數費開邊最年長,比老二費開泮大5歲。長兄如父,父親作古有年,費開邊也的確為這個家庭做出過若干貢獻,若干犧牲,底下的四兄妹平時除了聽母親的就是聽費開邊的,對他恭敬有加。但他對母親態度比較冷淡,對母親的手術及入院治療更是無動于衷,在“特護群”里一直潛水。據費瑤瑤說,老媽住院以來,費開泮、費開歡兩個哥哥和姐姐費研研都分別前去醫院陪護過幾次了。當初是在費開歡的建議下四兄妹排了輪值,開始是每人一個星期,后來是每人兩個星期。從醫院租一張折疊床,晚上就燃一盤蚊香睡在病房外的陽臺上,去醫院的食堂吃飯,早餐5元,一碗粥加一只饅頭;中晚餐是簡易套餐,各10元,費用各自承擔。如果吃不慣醫院食堂,趁岳母睡著了,出去到周圍的小餐館吃也是可以的。只不過醫院建議,給病號的飯最好從食堂買。每人輪值三個星期過后,都已感到有些疲憊了,迫切希望援軍出現。
既然老大不能指望,如果幺妹費瑤瑤也能抽空前去照料是最好不過了。
費瑤瑤看來是永遠都不會有空閑,至少整個白天是這樣。想利用周末時間,專程前往C城腫瘤醫院探視,也是困難重重。從H城到C城尚不通高鐵,動車得一天,飛機也不行,算上去機場的時間也得多半天,這還不算種種原因引起的航班延遲,而H城到C城的航班延遲通常是大概率事件。因此讓費瑤瑤親自回去照顧顯然不太現實。她寧可出錢雇一個全職護工。
曲澤波每周有四次課,他的課在學校里屬于“大課”,即課堂上的學生不是來自同一學院同一專業,而是來自全校多個學院多個專業,就算全部學生所在學院教務科積極配合,成功調課,以后也絕無補課機會,而如果欠下的課沒法及時補回來,實際上就意味著對大學生的不負責任。這么一來,就使得臨時性調課成為不可能,四次課分別排周一一次、周三兩次和周五一次,又不能指望當天去翌日還,到了醫院總要停留一個星期左右才說得過去,因此利用不上課的間隙去醫院,也是行不通的。毫無疑問,即使不算必需的科研工作所占用的時間,單單是繁忙的課程便足以拖住曲澤波的腿。他只有到假期才有時間上的自由。
曲澤波心想,幾個舅哥和大姨子畢竟都屬C城,有距離上的便宜,不妨前面先由他們幾個照料,他或者費瑤瑤后面再參與進來也不遲。
這天費瑤瑤轉來一個消息,腫瘤醫院給岳母下了病危通知書。此時曲澤波正在準備本學期的期末考試試卷,學生考試安排在一周之后,考試結束要在三至五天內完成閱卷和網上提交考試成績,這些都是一個學期教學過程的組成部分,一環扣一環,馬虎不得。此過程全部完結還需要兩個周的時間。曲澤波的看法是,也許事情并沒有那樣糟。人們經常聽到類似這樣的傳聞,醫生私下里透出風來,病人盡多還能存活三個月云云。意思是病人已無藥可救,醫院已無計可施,這三個月時間里病人可以拋卻一切煩惱,好吃好喝,隨心所欲。岳母這個病固然令人絕望和不可逆轉,然而以岳母的體質,應不至于馬上就到了彌留之際,現在岳母體內生死兩股力量正進行一場勢均力敵的拉鋸戰,可能這是最后的斗爭,然而至少一兩個月之內,岳母的病情仍將維持現狀,不會好轉也不會迅速惡化。這是曲澤波根據直覺給出的判斷,事實證明這個判斷像歷史上那些著名預言家的預言一樣正確。
暑假終于到了。這個星期六學校正式放假,曲澤波買了星期天去C城的機票。
費瑤瑤回家為他送行,說,幸虧有你啊我的大博士,要不我都不知道怎么樣盡孝了。
曲澤波長吁一口氣說,岳母也是我的媽媽,我們誰去還不都一樣。
費瑤瑤沖曲澤波懷里撲過來,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感覺好燙。老媽是22號床,她說。
曲澤波趕到西墅腫瘤醫院的時候,已是岳母接受放療的第47天。進了腫瘤醫院才知道癌患者居然這么多,有點像廟會,似乎整個C城的人都來了,或者正在來的路上。各個年齡段都不乏其人,看上去稚氣未脫的,還在奶著孩子的,唇紅齒白的,白發蒼蒼的。因為像廟會,因為男女老幼都有,所以雖然罹患絕癥,卻沒人感到孤單。如果不是腫瘤醫院這塊牌子,完全可以把這里看成一座療養院。人一多,幾乎到了擁擠的程度,天似乎更熱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對癌癥無所畏懼,對高溫卻避之唯恐不及,但凡能下得了床的病號紛紛往陰涼處轉移。好在腫瘤醫院綠樹成蔭,病房外每一條小徑、每一條排椅都是出來透氣的病人。病房內外漫漶著不可名狀的巨大聲響,那其中被壓抑和按捺不住的呻吟此起彼伏,令脆弱的耳膜難以承受。曲澤波下意識地揉揉耳朵。
普通病房每間兩張床,病房按病床序號排列,岳母的22號病床恰好位于走廊中間,病房的門牌是21-22號。22號床這邊的墻壁上嵌著科室主管醫生、護士長和責任護士名字,其下是一塊矩形PC框牌,藍底白字的醒目,一行是英文: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are always;另一行是中文:有時治愈,常常緩解,永遠照護——[美國醫生]特魯多。這是否就等于承認,治愈僅僅是偶然事件,醫院是不能保證治愈的,永永遠遠,永永遠遠,醫院都主要是一個照護場所。這不就是和療養院一樣了嗎?曲澤波在想象中把這塊框牌折疊,攤平,再折疊,扔在地上。如果有一天他自己被告知得了絕癥,他是絕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只需尋一個僻靜的去處,安下心來重讀一本好書,讀不完也沒有關系,然后懷此書長眠,不去管用什么姿勢。
每間病房有兩道門,一道門是從走廊進入病房,另一道門是從病房到陽臺。窗戶安在靠近陽臺的一側,窗外是一條連通所有病房的騎樓式陽臺,陽臺外面由近及遠是一片修剪整齊的草坪和密不透風的小樹林,綠幽幽的光線抵達病房的剎那,便融入那令人窒息的潮濕和腐敗氣味,混濁如煙。曲澤波感覺被嗆了一下,想咳出來,又強吞回去。22號病床空空如也。21號病床上是一個氣質優雅、齊耳短發的女人,這樣的發型有些古典,她看上去干凈利落、神清氣爽。她的鼻梁驕傲而自信,眼睛澄明無塵,眼角見不到一絲魚尾紋,要是在大街上邂逅,根本難以想象她的實際年齡,更難以想象她竟然會是一個結腸癌晚期患者。她是一個剛過完60歲生日的退休干部。從天花板垂下的不銹鋼輸液架,吊著4瓶透明藥液,正通過右手背連接著細長塑料管的針頭,緩緩流入她的靜脈。她的左手拿著手機,剛剛還在專注地看著什么,見到曲澤波,迅速投來征詢的一瞥,然后放下手機,指了指室內衛生間。她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圓潤光潔的玉戒指。曲澤波點點頭。
衛生間里隱隱傳出沉悶的喘息聲。曲澤波輕輕推開門。首先看到費開泮汗濕的背影,他屁股口袋里別著一只手機,左手半掐腰,右手抓一只盛著清水的瓷缸。岳母弓腰坐在馬扎上,脖頸向前探出去,嘴巴張著,一只手按在胸口,一只手捏著喉管,好像在驗證喘息和嘔吐的速度。頭發已經剃去,這讓她有一種悲涼的滑稽感,并且顯得蒼老、臃腫,與以前相比反差太大。岳母每嘔吐一次便從費開泮手里接過瓷缸漱漱口,然后再把瓷缸原路遞回,接、遞瓷缸也不扭頭看,只憑感覺,整個過程僵硬、機械。曲澤波在他們后面默默站了半分鐘,費開泮才注意到,回頭笑笑,算是招呼,眼睛從鏡片后面示意曲澤波先休息一下。22號病床邊有把椅子,曲澤波走向椅子的時候,發現鄰床正沖這邊看,便朝她微微一笑,點點頭,鄰床也報以微微一笑,點點頭。
又過了十來分鐘,岳母終于嘔吐完畢,也可能已經累了,半閉著眼,被費開泮攙扶著一只胳膊從衛生間里顫巍巍走出來。曲澤波迎上去喊了一聲“媽媽好”,岳母頗感意外地睜大眼睛看了曲澤波一眼,用很低弱的聲音說“博士你也來了”,目光在曲澤波身后脧巡,嘴角咧了咧,曲澤波知道那是想笑笑,但擠出來的卻是苦笑。曲澤波猜得出,她在尋找費瑤瑤。曲澤波想說瑤瑤忙得無法分身我代替她來照顧你,但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不過岳母完全變了一個人。雖然此前自己曾經想象過種種最壞的變化,但現在岳母的改變還是讓曲澤波暗暗吃驚,活脫脫另一個版本的脫胎換骨。仿佛這段時間悄然周游過若干不同的世界,太過勞累,又離開得太過匆忙,所以把自己身體的各個部分遺失在不同的世界里,要重新找回它們就只能靠回憶。曲澤波上前扶住她的另一只胳膊,感覺她的身體已經是一個被掏空的軀殼,可以輕輕拎起來。走到床邊,在右側攙扶的費開泮松開手,曲澤波沒怎么使勁,扶住岳母的左臂輕輕那么一架,人就已經躺在床上了。
你們兩個可以扶老人到外面走走,曬曬太陽。鄰床突然冒出一句。不好這么一直躺著的。
曲澤波和費開泮對視了一眼,曲澤波俯身道,媽媽,一起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出去曬曬太陽。
岳母苦笑,吃力地搖搖頭說,博士,現在實在不想動了,就想歇一會兒。
鄰床嘆口氣,那么你們兩個出去一下吧,我要用廁所了。
兩人朝鄰床點頭示意,然后來到陽臺,面朝病房,倚在欄桿上。透過窗戶看去,岳母像一張粘在床上的紙片,而且好像已經粘在這床上若干年了。這么躺下去,用不了多久,笑容將變成遺容。曲澤波猛吸一口氣,扭過頭去,眼光放在高高矮矮的樹上。最遠處竟是一棵跟岳母家門口一模一樣的黃桷樹,樹冠如蓋,稍近些是十幾棵寬大的棕櫚樹,棕櫚樹下面是芭蕉,芭蕉多,看上去離得更近。一條右前爪帶些殘疾的黃毛土狗,在虛張聲勢地追一只花色流浪貓。眼睛的余光里,曲澤波發現費開泮也在往這邊看,摩挲著兩只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幾個舅哥中,只有這個排行老二的費開泮是沒成過家和不領工資的,卻只有他因先天性近視戴副厚厚的眼鏡片。他摸出手機,翻看微信收藏夾,找出其中一張岳母的照片給曲澤波看,這是一個星期以前剛拍的,看上去要硬朗得多。
岳母從前的形象歷歷在目,曲澤波說,是啊,變化真是太大了。
費開泮說,連續好多天一直這么嗜睡,懶得吃東西,懶得說話。
曲澤波說,放療的副作用肯定很大,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費開泮說,21號床那女的天天化療,聽說化療更厲害,也沒見有什么事,頭發也沒剃,唯獨老母親,每次放療回來都要大吐特吐一氣,簡直活遭罪呢。
曲澤波聽他說“簡直活遭罪”,突然想起費瑤瑤說的真是能作,心想的確如此啊,本來好好一個人,有什么必要非得去做這個手術呢。如果要他發表意見,他肯定也不支持這個手術。便說,嗯,誰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費開泮耷拉著腦袋,說,博士,看來老媽治不回來了,就是在數日子了。邊說邊去掏褲子口袋,手伸進去摸了幾下,又朝21號床瞄了一眼,鼻孔里齁齁亂響一陣。
兩人在陽臺上時而倚欄桿,時而左右腳倒替,腦袋無力地耷拉著,關于岳母的話題很快就進行不下去了。曲澤波特別想坐在任何一個能撐得住屁股的地方,小瞇片刻,多少年來他的生物鐘雷打不動,到了中午就犯困,哈欠一個接一個。費開泮卻毫無倦意,又談天氣,說這個夏天真是熱得出鬼,莊稼越長越矮都要曬死了。又談了一會兒費瑤瑤,說雖然是同胞兄妹,但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很短暫,幺妹出去讀書和工作之后更是難得相聚,感情就越來越淡了,真應了那句老俗語,鋼 兒靠流動親戚靠走動。曲澤波時不時“嗯啊”一聲,表示自己還在聽。
繞來繞去就繞到老大身上。其實曲澤波十分清楚,鬧著要做手術這件事,岳母自己主動不假,但如果沒有幺兒費開歡的支持,是不可能實施的。家屬簽字也是他一人為之。費瑤瑤曾埋怨過,這做法有些犯忌,老媽手術不是一件小事,是不是應該先征求一下其他幾個兄妹的意見,所以等到第二次手術暴露了癌情,那個特護群里立刻出現了一種質疑的聲音,認為帶老媽做手術是欠考慮的,老媽沒文化你幺兒也沒文化嗎?假設沒有這個手術,老媽是不是可能沒這么慘呢?尤其是費開邊,從一開始就旗幟鮮明,堅決反對手術。他提到了崔毓倫,崔毓倫是先父高徒,后來當了縣中醫醫院院長,前幾年退休后自己開了一個藥店,叫古郡藥店,名氣很大。費開邊曾經很長一段時間不提崔毓倫的名字,最近卻常常拿他的話做依據,說崔毓倫也鄭重建議不要做手術。
費瑤瑤說,算了吧你,這又不是你的大學生課堂,能有這個抗爭意識當然好了,可萬一因此絕望了,反而徹底崩潰了呢?要說還是讓他們說去好了。
曲澤波心里明白,費瑤瑤說的“他們”指的是幾個舅哥和大姨子。
那天21號床的女人化療回來后,邊輸液邊看手機,一會兒就睡過去了,手機扔在一邊,吊在輸液架上的幾瓶水眼看著即將告罄,曲澤波幫她按下了床頭的電鈴。電鈴旁邊嵌著一張患者名牌,寫著“任淑娥”三個字。曲澤波心想這是個風韻不老的名字。他還注意到任淑娥的床頭柜子上放著一瓶雅詩蘭黛。護士很快進來了,拔下針頭,移走空瓶。護士離開后,任淑娥向他表示感謝,曲澤波說沒什么啊,這是應該的。心里暗自納悶她是怎么知道的。
任淑娥說,我看你像是當老師的,對吧?
曲澤波說,是的。
任淑娥說,你是這位老太太的兒子嗎?
曲澤波說,不是,女婿。
任淑娥說,真不錯。看來你岳母是有福的。你是哪里人啊?
曲澤波說,H城人。
任淑娥說,啊,真巧,我也是H城的,H城藻溪。離開這么多年了,再沒回去過。希望這輩子還有機會再回去看看。
曲澤波說,會的,任大姐。
她笑笑,很開心的樣子。
曲澤波問她為什么家里沒有人過來陪床,任淑娥說,我沒有子女,當年出國的時候工作環境不適合生育,回國之后發現不能生育了。老伴原來是區委組織部部長,犯了事進去快兩年了,所以只能靠自己。不過每天就是輸液、化療、吃飯、上廁所和睡覺這幾件事,不住院的時候,每天不也是吃喝拉撒睡嗎,所以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完全可以對付。在這里也不悶得慌,原來是每天都要讀報紙,現在有微信,微信這個平臺上還是有不少好東西的,就是看久了眼睛脹痛。
不可一世的利奇馬從東南沿海登陸,裹挾著狂風暴雨,攻城略地,一路北上,威力逐漸減弱,及至發散到C城這兒,基本上就是強弩之末了。雖然是強弩之末,但這個季節C城的雨水本來就很充沛,加上利奇馬這只蝴蝶又晃了一翅膀,風雖然不大,雨量卻大得驚人,而且閃電雷鳴的,“咔嚓”一下,把病房內外照得通體透亮,驚悚閃電之下,遠處的黃桷樹像一個綠色巨人那樣,陰森森地矗立在那里。
折疊床放在陽臺上,晚上曲澤波就睡在外面。雨勢來得猛,戾氣十足的雨滴橫掃陽臺,打得到處噼啪作響,大鬼小鬼都跳出來一樣。曲澤波給攪得沒法睡了,只好把床收起來,然后枯立陽臺,心想今夜就這樣站著看雨聽雨,也蠻有趣的。這時如果來一支香煙,應該比較契合這天氣,風雨雷電中一簇紅色的火苗兒,光想想就挺有創意,當然現在抽煙不是為了什么創意,而是為了打發時間,將時間燃燒掉總比忍受時間的折磨更誘人。他平常極少抽煙,就是在一些特殊場合,諸如學術會議上,或者在畢業生的婚宴上,偶爾抽幾支,所以未曾上癮。陽臺的柜頂正好有一包煙,還有一只打火機,可能是費開泮落下的,他捏出一支點燃了,慢慢抽起來。
醫院不可以抽煙的,任淑娥不知何時打開門,手扶住門框,看著他,在陽臺上也不行,不是要慎獨嗎?你畢竟是大學老師啊,應該有這個覺悟。你前面那個哥哥也想抽的,也是被我制止了。
曲澤波說,啊啊,大姐對不起。連忙把煙頭掐滅。
任淑娥說,小曲老師,這么大的雨,趕緊進房間啊,把折疊床拿進來吧。
曲澤波說,這多不好意思,大姐。
任淑娥說,這有什么,你管我叫大姐,可我和你岳母差不多歲數,都可以當你媽了,沒那么多顧忌的。
曲澤波乖乖把折疊床搬進來,緊挨著岳母的床支好。他從岳母床頭柜的抽屜里找到一盤蚊香,點著后放在床底下,想想任淑娥那邊熏不到,又把蚊香拿出來,放在兩張床中間的位置。
任淑娥說,我這邊不用的,你放在自己床下好了。
曲澤波說,外面刮風下雨,蚊子全進來了。
任淑娥說,我這里有香水,香水噴過,蚊子不太敢咬我的。
任淑娥告訴曲澤波自己是一個結腸癌患者。在H城的藻溪長到12歲,念完小學,隨父母遷居京城。大學讀的是北京二外,學的是小語種,畢業后分配到C城,進了省外貿局。1986年到1988年被外派往伊拉克,到巴格達的一家軍工企業擔任技術組的翻譯。那個年代在伊拉克當翻譯的要求比現在高很多,現在阿拉伯語過關就可以,而當時不僅要阿拉伯語過關,還要英語過關,因為伊拉克上層不少官員都是留過英的,工作中需要英語的場合他們都會說英語,當伊拉克官員和其他國家工程師談判時,翻譯就得跟著說英文了。她說現在這個毛病就是當年去到伊拉克后種下的因,一是夏天的燥熱難以忍受,二是飲食不習慣,主要食物是各種餅和牛羊肉,青菜很少,肉有烤、炸、燜等做法,肉里不放任何調料,這是他們那里的食俗,只能接受,愛吃不吃。幾年下來,把腸胃徹底搞翻掉了。
不過收入還是很可觀的,說到這里她咯咯笑起來,一臉緋紅,當時伊拉克給她的月薪是1000美元,相當于人民幣萬把塊錢呢。
她如此輕描淡寫地講述自己的癌變史,仿佛這都是別人的經歷。她的內心該是多么強大。不難想象她當年該是多么榮耀,多么美麗,一定不乏追求者。他覺得她就像一座富礦,珍藏著許多金光閃耀的謎團,真希望她能再講一些自己的故事,譬如自己的心路歷程,只講一次也好,就像岳母以前那樣。但她沒有講更多。她好像執意自己保留那些謎團。她話鋒一轉,說起了曲澤波的岳母,知道嗎,前幾天我化療回來,你岳母放療也剛剛回來,她先打發你這個戴眼鏡的舅哥出去買牙膏,悄悄向我打聽自己是不是得了癌癥。
曲澤波馬上想起費瑤瑤的叮囑,連忙問道,大姐你告訴她真相了嗎?
任淑娥說,沒有,那個也是你的舅哥吧,戴眼鏡的舅哥之前的那一個,那天晚飯后過來了,他曾經專門囑咐過我,一定要對你岳母保守秘密,所以我就沒有告訴。
5
這一個療程還有八次。上午,先是陰,后來下起雨,曲澤波攙扶岳母去放療室。曲澤波本打算背岳母過去的,但岳母死活不肯,說自己還有的是力氣,走這點路沒啥子困難。曲澤波知道岳母這是不想服輸,便一手擎傘一手攙著岳母的胳膊,他感到岳母鉚足勁想讓腳步更穩一些,可還是趔趔趄趄。岳母在H城的時光密集涌來,恍若昨日,曲澤波依然記得那遙遠的黃桷樹下岳母的笑容,記得她爬坡時堅強有力的小腿和漫山遍野的青草味道。他甚至想象襁褓中的費瑤瑤瞌睡在岳母竹簍里的模樣兒——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他相信這些情景都是真實的。如今所有的記憶都已遠去,不可能重現,那讓人愛恨交加的歲月消解、風化了這一切。
岳母已來日無多。今天趔趔趄趄的岳母,說不定,明天就將從眼前的景象中徹底消失。最令人懊喪的是,你分明已察覺到這一消失進程卻無能為力,只能若無其事地看著這種消失進行到底。曲澤波心里頓生悲涼。
岳母幾分鐘后便有些氣喘,但她不肯停下來,邊走邊試圖和曲澤波說話,直到她覺得必須收住腳步才足以體現一些話的分量,胳膊肘抵在旁邊一棵小葉榕樹上。她看著曲澤波的眼睛,說,瑤瑤這孩子有時不乖,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她心不壞的。
曲澤波說,放心吧,我知道的媽媽。
岳母說,我生了一巴掌孩子,數瑤瑤離得最遠,所以我以前常去你們那里,我是不放心啊!現在放心了,你就當瑤瑤的親大哥好了,把她當成你的親小妹一樣。你要答應我,博士。
曲澤波說,好的媽媽,我答應你。
岳母似乎還想和他說更多的話,卻劇烈咳嗽起來。
其實,即便是在H城那些年里,費瑤瑤也沒有余暇好好陪伴自己的老媽,大部分時間都是曲澤波和岳母一起吃飯。岳母一個人把廚房的事情全包了,還約法三章,不準曲澤波進廚房,給出的理由是做飯時不喜歡旁邊有個人盯著,那樣她會很不舒坦。曲澤波心里明白,這是岳母心疼他這個姑爺,他上課回來肯定很累了,有點空閑還要讀讀書寫寫文章什么的,如果再分心去弄飯豈不得不償失,博士就應該做博士的事情,回到家只需要吃飽吃好就行了。所以曲澤波必須適應這種安排,當然包括岳母的夾菜。岳母放油多、辣子多,膩得辣得他拼命往嘴巴里扒飯,見他吃得歡實,岳母的話也多了,零零碎碎跟他說了許多費瑤瑤從未跟他提及的家族故事。在說到老頭子死后一家人的艱難掙扎時,岳母的眼睛鼻子一齊紅了。
讓曲澤波印象深刻的是岳母的好記性,無論什么事情,凡是講過了的,便再不會提第二遍。
放療室外面是休息區,成排的長椅上坐滿了等候放療的患者,其中有幾個戴了口罩,那應該是面部有缺陷,或者口氣重的。有的患者口氣很重,很污濁,卻沒有戴口罩。曲澤波不想離他們太近,又沒事可干,便站到電視墻前面。他很快被一則電視廣告所吸引。那是一款價格498元的澳柯瑪升級版空氣炸鍋功能演示,不用油,不用炭,開啟烹飪新模式,煎炸烘烤蒸只用空氣來完成,真是新鮮。這相當于一個簡易廚房啊。他琢磨著等回到H城之后,不妨也去天貓買一臺試試,太方便了,一日三餐自己就能解決,說不定再也不用去學校食堂了。廣告畫面循環播放,閑著也無聊,他便一直站在那里看,一張氣質美女的臉龐出現在自己面前,他都沒有反應過來。及至這張臉倔強地探到胸前了,一股濕漉漉的薰衣草味道侵入鼻腔,他才明白過來。
吳尖尖大學畢業后進了C城一個培訓機構。幾年沒見,稚氣盡脫,從一個漂亮少女出落成一個性感美女了,沒有變化的是仍然穿一身洛麗塔裙,扎著兩個熟悉的馬尾辮。還沒等曲澤波完全回過神來,吳尖尖已經撲上來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熊抱。
博士,你好嗎?她從曲澤波胸前抬起頭來。
尖尖,你怎么來了?曲澤波訕訕地說。
想你了,來看看你不行嗎?她調皮地吐吐舌頭,別怕,我來看看外婆,知道你在這里,順便也來看看你。好久不見,你不想我嗎?
宛如被絢麗的夢幻賦魅,曲澤波竟語無倫次起來,是你把我屏蔽了,你當初為什么要屏蔽我的微信呢?
這個嘛,她狡黠地笑笑說,有點復雜,一是為了懲罰你的軟弱,二是為了讓你更想我,三是為了自己能爭口氣考取大學。
曲澤波聽得目瞪口呆,渾身都不自在了,吳尖尖見狀,臉上也泛起潮紅。這時岳母從放療室蹣蹣跚跚走出來,她一眼就看到了吳尖尖,嘴角漾出一圈慈愛的笑意。
岳母說,心里念叨博士,博士就來了,心里念叨尖尖,尖尖就來了,你們一個個都來了,真是好啊。
吳尖尖說,外婆你就吹吧,你到底真念叨我還是哄哄我的呢?哪里有這么巧的事情呀?
岳母說,當然是真念叨,剛才在里頭,心里還想著好久沒見到尖尖了,是不是尖尖一參加工作就把外婆給忘了?
吳尖尖說,看外婆你說的,從小媽媽就教我媽媽的媽媽是外婆,每次和外婆吃飯外婆都把最好吃的菜夾給尖尖,尖尖怎么會忘記外婆呢?又說,外婆你既然念叨得這么靈,你一定還要多念叨自己的健康,趕快好起來啊。
岳母說,尖尖說得是啊,接下來我就為健康念叨。
曲澤波和吳尖尖一左一右攙扶著岳母返回病房。有一段幾十米長但沒行道樹掩映的青石板路,剛過11點的太陽已經白熱化,不知藏匿何處的幾只蜥蜴哧溜著遁入青石板之間的縫隙里。曲澤波從額頭開始流汗,灑下的汗珠讓他想起了大雨天費瑤瑤風擋玻璃上卷不盡的水簾,感覺自己的每一寸皮膚都變成了費瑤瑤的風擋玻璃。去看吳尖尖,此時她也像剛完成的水墨畫一樣濕潤了,劉海自組織成幾枚鮮活的竹葉。岳母的額頭也流了汗,眼睛使勁瞇細著,冷不丁問了句:“怎么天變成黑色的了?”嚇了兩人一跳。抬頭去看,天白得不能再白,哪里變成黑色的了?兩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作答。
岳母又重復了一遍,你們說說看,怎么天就變成黑色的了?
吳尖尖說,外婆你說什么呢?明明是白晃晃的,哪里是黑色的呀,你是不是眼睛花了呀?
岳母說,可我聽說天玄地黃,是說得不對嗎?尖尖一個丫頭片子不會懂的,博士你來說說看。
曲澤波說,媽媽是的,你說得對,天是黑色的。
岳母說,這就是了,我還以為我老眼昏花看錯了,尖尖你還要多學習呢。
吳尖尖一臉疑惑地看著曲澤波。
回到病房,岳母連喝了幾杯水,躺下很快睡著了。鄰床的任淑娥回來得早,也睡著了。吳尖尖想說什么,曲澤波忙給吳尖尖遞了一個眼色,兩人來到陽臺,輕輕帶上門。
吳尖尖說,剛才為什么說外婆是對的,你是故意哄外婆吧?
曲澤波說,當然不是哄她,你想,如果從外太空看這顆星球甚至整個宇宙,除了遙遠恒星的一些光芒,整個太空看上去就是黑漆漆的一片。
吳尖尖說,也太高深了,外婆沒有上過學呀,她怎么可能知道這個呢?
曲澤波說,嗯,可能是冥冥之中的一種直覺吧。
吳尖尖說,你相信直覺嗎?
曲澤波說,相信,有時直覺可能才是最正確的。
吳尖尖豎著耳朵,聽得似懂非懂。
暮色欲合,岳母仍在昏睡中。曲澤波說,尖尖我們去食堂吃飯吧,吃了飯我送你回去。
曲澤波拜托任淑娥幫忙留意一下岳母,把手機號碼告訴了任淑娥,有什么事情好馬上通知他。任淑娥說放心好了。快到食堂了,吳尖尖提出到外頭吃一個文化餐吧,正宗的游記肥腸就在附近。曲澤波早就聽說,始建于嘉州碼頭的游記肥腸是C城一家百年店號,薪火相傳,把一根肥腸做成了文化遺產,既然不遠,何不前去品嘗一下,好久沒有吃到肥腸了。于是兩人一起去游記肥腸點了幾個特色菜,喝了四瓶啤酒。曲澤波三瓶,吳尖尖一瓶。喝了酒就意氣風發。吳尖尖給曲澤波唱了一支愛爾蘭樂隊的英文歌Dying in the sun,這支歌表達的是塞爾維亞人的悲傷,旋律優美,如泣如訴,讓曲澤波想起云朵的《天路》。
吳尖尖說,時間還早,左前一點點路就是望江樓公園了,從那兒回腫瘤醫院反而近些,不如我們一起去轉轉吧,順便聊聊天。
曲澤波說,我還沒去過望江樓公園,去看看也好。
此時游人已稀,公園里的照明設施,與星光相輝映,所有的景致都色彩豐富地朦朧起來,很有印象派油畫的味道。兩人不知不覺轉到了西北一角的竹林深處,曲澤波覺得這路,這樹,這溫度,這氣息,這燈,似曾相識,好像以前什么時候已經來過這里,好像也是從游記肥腸一路逛過來,而且身邊也有一個妙齡女子做伴,同游于草木扶疏之間,他甚至記起了更多的細節。怎么會這樣呢?他著實有些糊涂了。他看了吳尖尖一眼,發現吳尖尖也在盯著他看。不遠處,出現了一圈護欄,護欄中央是白色花崗巖質地的薛濤墓,吳尖尖小鳥依人般把曲澤波的一只手臂抱在懷里。曲澤波以為吳尖尖因為看到薛濤墓感到害怕,就說,公園里的墓還算是墓啊,有什么好怕的?
吳尖尖說,畢竟是墓呀,當然有些怕了。
匆忙經過薛濤墓,曲澤波想把胳膊從她懷里抽出來,她反而抱得更緊了。曲澤波說,尖尖快松開手,這樣不好的。
吳尖尖說,有啥子不好的,只有這樣我才會感到解氣。
曲澤波說,解氣?解什么氣呢?
吳尖尖說,就是看不慣瑤瑤姨娘太強勢,內心里又太敏感太多疑,她肯定不愿意我們在一起,我就是要故意氣她,真想讓她看到這一幕,如果你們因此離婚才好呢。
曲澤波說,尖尖你怎么可以這么說你的親姨娘。
吳尖尖說,博士你難道從來沒有厭煩過她嗎?
曲澤波說,厭煩?她可是我的妻子呀,怎么會厭煩她呢?
吳尖尖說,你在撒謊,我才不相信呢。
曲澤波說,尖尖,你聽我說,我的確沒有厭煩她。
吳尖尖說,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們之間那種要么分多聚少,要么見了面客客氣氣的關系算是愛,別自欺欺人了!那充其量是一種同居關系,沒有任何美感,換了我早就和她掰了。你怎么會不感到厭煩?
曲澤波說,尖尖你還小,或許你以后嫁人了才會真正長大,到那時你就知道了,婚姻,不,夫妻關系哪里是一成不變的浪漫和激情,夫妻關系就是互相信賴、互相依靠、互相容忍。
吳尖尖說,那好吧,我說不過你,反正自己的苦自己知道……博士,我戀愛了。
曲澤波說,是嗎?男朋友是你的大學同學還是同事?
吳尖尖說,都不是——是另外一所大學的專業老師,對了,和你一樣,也是博士。
曲澤波說,另外一所大學?他多大了,難道還沒有結婚嗎?
吳尖尖說,結過婚了,但他一定會為我離婚的。
曲澤波說,尖尖,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婚戀大事一定要慎重啊。
吳尖尖說,博士,這說明你在乎我是吧?說著猛地抱住曲澤波,吻了他一下。
曲澤波說,尖尖不要鬧了,真不可以這樣的。
吳尖尖說,我們倆有沒有血緣關系,為什么不可以這樣?而且我當然沒有鬧,我是認真的。你有你的直覺,我有我的預感。
曲澤波說,你有什么預感?
兩個人的手機鈴聲幾乎同時響起來。吳尖尖的手機鈴聲居然也是云朵的《天路》。她的電話是費研研打來的,吳尖尖說,沒事兒,老媽,我和姑爺在一起呢。
曲澤波的電話是一個陌生號碼,他猶豫了一下才接起來,原來是任淑娥打來的。她說,小曲老師還沒回來嗎?你岳母醒了,嚷著要找你,她有話對你說。
曲澤波說,大姐好的,知道了,我很快就回來了。
外婆叫你,你趕緊回吧,這里離我單位近的,我自己回去好了。吳尖尖摟住曲澤波的脖子,再次吻了他。
曲澤波說,你還沒說什么預感呢。
吳尖尖驚心動魄地說,我的預感就是,你和我那倒霉的姨娘必定會離婚。然后丟下句“你多保重”,匆匆遠去了。
曲澤波趕回病房,發現岳母正在均勻地打鼾。任淑娥說,你岳母剛才嚷嚷著非要找你說什么事情,我給你打完電話不到兩分鐘,又睡著了。
這一夜,曲澤波睡意全無,擔心岳母隨時醒來找他說什么,又為吳尖尖的那些不著調兒的話心煩意亂,輾轉反側,不知過了多久,正想閉一會眼睛就給一串震天響的咳嗽彈了起來。
岳母也被自己的咳嗽震醒了,咳得喉管都要炸了。任淑娥說快喊護士來,曲澤波這才記得去按床頭的電鈴,任淑娥說不要按了你直接去護士站叫人,于是他又跑去護士站叫人。護士過來查看了一下,讓曲澤波端來一杯溫水,岳母喝下去,立刻舒緩多了。護士說22號床家屬跟我出來一下。曲澤波跟著護士來到走廊,護士告訴他說這種現象是腫瘤擴散到肺部的跡象,你們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曲澤波問,媽媽,你有什么事情要對我說嗎?
岳母一臉懵懂,沒有的啊。明早上,讓幺兒給我弄點皮蛋粥吧。
6
費開邊是一個星期之后過來的。費開邊來的時候已是下午,岳母輸完液正在沉睡中,響起半疏半堵的鼾聲。一個護士引領費開邊走進了病房。費開邊把隨身攜帶的一只黑色公文包放在床頭柜上,默默地看了母親一會兒。曲澤波沒事就站在陽臺凝視那棵黃桷樹,聽到任淑娥喊自己就回過頭來,正好接住費開邊投過來的目光。距上次兩人見面已經幾年過去了,現在見了彼此都有些陌生感。曲澤波很清楚自己可能比幾年前體重增加了一些,顯得塊頭可能更大了,他不能確定大舅哥是否還對自己的其他方面感到陌生。費開邊從額頭往下已經有了深刻的饕餮紋,且長且密,讓他的臉乍一看像是被一張蛛網罩住了似的。他從蛛網后面看著曲澤波,他的笑意也從蛛網后面傳遞出來,顯得模糊而遙遠。與跟其他幾個舅哥見面只是打聲招呼不同,曲澤波和走上前來的費開邊握了握手。握手之前兩人還互相拍了一下胳膊肘。費開邊的手粗糙而疲憊。
費開邊說,博士你好,這些天辛苦你了。
曲澤波說,不辛苦的。其實只要有時間,我很愿意多陪陪老人家。
費開邊說,博士有沒有覺得,我身為老大應該更積極主動一些,至少更早一些過來呢?
曲澤波說,我倒是沒有這樣想,好比一臺多幕劇那樣,并不需要所有角色同時出場。誰該什么時候出場亮相,根據情況來就好。不過要是時間允許,能多來陪陪老人家是最為理想的了,畢竟陪一天少一天了。
費開邊說,不愧是博士,這話有水平。但我是真的不想過來。如果老母親去世了,我甚至都不愿意參加她的葬禮。你信不,今天我是再三考慮之后,才說服自己過來的。
雖然了解到一些情況,知道大舅哥對岳母比較淡漠,但親耳聽到這番表白,曲澤波還是很驚訝,這是為什么?畢竟老人家是你的親生母親啊。
費開邊從病房里搬出兩把椅子,示意曲澤波坐一只,他自己坐一只。曲澤波猜到他這是要把話說透的架勢,老大不是老二,更不是老三,老大是先岳父過世那年就已經參加工作的公務員,他是名副其實的基層干部,是實干家,他的話必定是有力度的,因此曲澤波尚未坐下去,卻已經感覺那椅子硌得屁股疼。吳尖尖說費瑤瑤太敏感太多疑,他想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做人不易,大多數情況下如果能保持一點點遲鈍,那是最為理想的。許多的痛苦都是因為過于清醒。因此他雖然愿意聆聽一些故事,譬如以前愿意聽岳母講的故事,現在愿意聽任淑娥講的故事,卻打心眼里不希望從費開邊嘴里聽到那些他迄今未曾知道的事情。因為,如果說岳母和任淑娥所講的故事都是陰柔的或中性的,那么很可能費開邊所講的故事就是剛硬和烈性的,甚至保不準還是具有腐蝕性的。
但是費開邊卻不可阻擋地開場了。
他說,沒錯兒,她是我的親生母親,但是博士可能有所不知,我們的母子情分,早已名存實亡了。
原因和道理一樣簡單。當初費瑤瑤考取了C城的一所大專,學費還差3400元,那年我25歲,剛參加工作。費瑤瑤找到我說,哥哥我想上學。本來,如果父親還活著的話,這個不成問題,老父親生前是鄉鎮醫院院長,為人善良,業務精湛,可以說有口皆碑。沒想到天不假壽,不滿50歲的老父親患上皮膚癌,短短幾個月時間說沒就沒了。那時我的工資每月只有區區幾百塊,拿不出這個錢,我就請求母親出面,找父親的幾個徒弟借一下,以后我可以慢慢還。老父親先后帶過四個徒弟,大徒弟最厲害,叫崔毓倫,得了師父的真傳,許多疑難雜癥手到擒來,敢在縣中醫院大門外擺個攤子,跟那些所謂名醫叫板,專門收治那些名醫們治不好治不了的病人,方子一開,藥到病除。是的,他因此名利雙收,到他那兒借幾千塊錢絕對可行。過了幾天,老母親告訴我說父親的幾個徒弟們都不肯借這個錢,讓我失望至極,憤恨至極。最后經人介紹,我硬著頭皮找到一個土煤窯老板,老板答應借給我錢,當時家里種的椪柑,我央求母親準備一些給人家送去,結果母親只拿了一些成色不好的。我覺得自己的臉都丟盡了。后來我當了鄉長,老板稱急用7萬元錢,一個星期即還回,我讓人從鄉政府賬上借給他7萬元,事后被檢舉挪用公款并丟了鄉長職務,自此再無發展。多年來我一直不與父親那幾個徒弟交往,覺得他們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直到前幾年我在古郡藥店附近遭遇一場車禍,被崔院長及時救起,偶然從他那里得知,當年母親根本沒有去借錢。我血管都要氣爆了,跑去對母親講,今天我最后叫你一聲媽媽,以后就只管叫你老母親,從現在開始保證不再愛你,你不配!但請放心,責任和義務我還是會盡到的。
所以,從純理性角度,我反對她做這個手術,為此我是征詢過崔院長意見的,他也認為這把年紀做手術,到頭來只能是人財兩空;其次,從純感性角度,做不做這個手術,以及手術之后怎么樣護理,我也并不想去過問。但是今天,我還是來了。老三建的那個特護群我不是經常看,實在沒那個心思,前天偶爾看了一下,看到博士這個當姑爺都來了,就尋思,母親人之將死,自己這個當兒子的是不是做得太過了,于情于理我想我也應該來一趟吧!
岳母當年在餐桌上講過的故事像閃電那樣明亮起來。費瑤瑤是沒有時間回家吃飯的,尤其是中午飯,都是他和岳母一起吃,餐桌上的主要話題不可能是他的人類生態學,而是岳母的經歷,她會時不時提及一些陳年往事,她似乎不管曲澤波是否感興趣,她只是需要面前有這么一個聽眾,好讓她把從前的經歷以這樣的方式重新拿出來翻曬一下。他想,對岳母來說經歷就是成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記得岳母曾說過30年前岳父患皮膚癌去世,她覺得天都塌下來了,真的叫作天玄地黃了。但是也有人嗅到了機會,岳父大徒弟崔毓倫的母親病歿,他父親托了媒人帶禮物來家里做她的工作。那時老大費開邊已經在鄉政府上班,但下面的四個孩子正是不大不小的年齡,她憂心一旦自己改嫁,孩子們心理上將如何承受,當她確定自己繼續留在老費家對兒女們更有利的時候,立即把崔家雇來的媒婆連帶禮物送出門去。她的性格是不喜歡求人,天塌下來自己扛著,為養活幾個孩子,從母雞屁股里往外摳雞蛋,把稍入眼一點的椪柑拿去集市上換錢。她反對費瑤瑤讀書,覺得女娃兒讀書多了無大用,準備給她嫁個好人家,收點彩禮,也好順帶著給老二費開泮娶個媳婦。費開泮先天性近視,當時又瘦又矮又丑,沒念書,沒本事,沒人嫁。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大費開邊把這件事給生生攪黃了。
曲澤波把這個情節捧在手掌心里,完整如初地交給費開邊,說,這是老人家和我們一起住的那些日子里,親口告訴我的。
費開邊聽罷憋了半日,雙手拼命薅自己的頭發,天哪,這就是了,可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老母親心里有這份苦楚,卻一直不肯告訴我這個當長子的……
岳母醒過來,見到費開邊在,頗感意外,吭吭哧哧地說道,這里沒有什么事,有他們幾個弟弟妹妹在這里照應一下就行了,你那么忙,就不要來了。
費開邊沒有接話,在床邊杵了半晌,突然撲通跪倒,老母親,媽媽呀,對不起!是你這個混賬兒子錯怪你了,為什么你從來也不辯解……那些年……你一個人多么不容易,你為我們這個家受夠了委屈,謝謝媽媽呀!
岳母的眼神一下子抻得很直,忘記了眨眼睛,兩只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抓住被子,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雨是黃昏時分開始下的,不徐不疾,到了晚上還沒有停的意思。曲澤波撥通費瑤瑤的手機,告訴了他和費開邊的對話,把岳母講過的故事又重復一遍。費瑤瑤沉吟良久,最后拋來一句,老媽她為什么要跟你講這些?煩死了,你還不如不讓我知道的好。
夜里,任淑娥停止了呼吸。她把自己拾掇得整整齊齊,頭上戴了琥珀色發卡,換了一身質地上佳的繡花絲綢衣服,衣服上、被子上灑了香水,嘴唇恰到好處地涂了一層口紅。沒人知道她是如何辦到的。她的手機莫名其妙地響起鈴來,把曲澤波嚇了一大跳,居然是那支Dying in the sun——
Do you remember,
The things we used to say?
I feel so nervous,
When I think of yesterday,
How could I let things,
Get to me so bad?
How did I let things get to me?
Will you hold on to me,
I am feeling frail,
Will you hold on to me,
We will never fail,
I wanted to be so perfect you see,
I wanted to be so perfect,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曲澤波驚詫萬分,覺得很像是她自己的歌聲,很像很像。
幾個小時之后,一幫男女護士把她抬到擔架車上推了出去。
21號病床空了。
雨越下越大。這兒的雨和H城的雨不太一樣。H城的雨洋洋灑灑,可以下成天地一片混沌。這兒的雨卻是分了層的,甚至是葉狀的,自上而下一層層剝落,開始自由落體,先打到黃桷樹上,又落到棕櫚葉子上,再濺到芭蕉葉子上,最后碎在草坪上。因此連那聲音都是一層一層的。要是下得急了,各個層次的間隔便難以分辨,類似各式音階的巨大和聲,聽上去縹渺如遠水,而極遠處連接著亦玄亦黃的夜與晝。恍惚之間,曲澤波在這深不可測的縹渺中,看見一種飛翔,身輕如燕的任淑娥攜帶可以安魂的芳香氣息,躍過層層疊疊的雨幕,優雅地飛,高貴地飛,往藻溪的方向飛去。
7
岳母說,現在好了,兒子,明白告訴我是什么病吧。
費開邊說,如果治不好,你怕不怕?
岳母說,不怕,頂天了不就是像21號床的大妹子這樣嗎?也沒有什么可怕的。
費開邊說,那你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嗎?
岳母說,不知道。
費開邊說,那么你自己估計是什么病呢?
岳母說,癌,就是不知道哪種癌。
費開邊說,和我父親一樣,你們兩個,都是同一種癌。
岳母仿佛終于聽明白,在喉嚨深處“噢”了一聲,再無言語。
第二天,岳母堅決要求出院。無論如何不肯再多停留一日。開始拒絕放療,拒絕輸液,如果不答應她,還要拒絕吃東西。愛誰誰,神仙老子來勸也不聽。這讓曲澤波又想起了費瑤瑤所說的那個“鬧”字。曲澤波把這個消息在微信上告訴費瑤瑤,費瑤瑤第一時間回復了一條“知道了,在群里看到了”。緊接著又發過來一條信息:感謝你這個大博士這些日子對我母親的照顧,難為你了,我老媽要出院了,沒你什么事了,現在抓緊返回吧。
曲澤波察覺到她語氣的冰冷,什么事情這么著急?
費瑤瑤回復,本來想回來再告訴你,非得現在知道嗎?
曲澤波說,我是個急性子,就想馬上知道原因。
費瑤瑤說,最好別問了,免得影響情緒,遲一點知道也無妨。
曲澤波說,提前透露一點好不好,不然我會一直著急。
費瑤瑤說,真的現在就想知道嗎?
曲澤波說,嗯,現在就想知道,為什么這么著急催我回去?
費瑤瑤說,那好吧,兩個字: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