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寧
入群
冀聲冀韻? @趙蓮
感謝老師把我拉進群。二十多年過去,想不到您還記得我,記得第一次到文化館請教您時我才十四歲,剛上初中,迷上了二人臺。他們說“文化館有個趙蓮,二人臺唱得好,晉劇也唱得好,求教她的人都在她家吃飯,學晚了就在她家住。”
這么好的老師我想認識,求二毛蛋領我去找您。二毛蛋的爹跟您學過戲,他小時候跟著他爹見過您。到了文化館,看著高大的門樓二毛蛋腿不敢進去,我心一橫自己進去了。那天您說了什么我已經記不清,只記得您問一句,我就答一句,您讓我在文化館吃飯,我說不用了,您把一個饅頭塞進我手里。文化館宣傳隊蒸的四兩一個的大饅頭暄騰騰的,一看就好吃。光為這一點,我覺得喜歡二人臺值了。
長大后我一直回想那個饅頭。
冀聲冀韻? @趙蓮
看老師沒回音,再跟老師說幾句。我對饅頭念念不忘不是不尊重藝術,那時太窮了,看見饅頭嘴酸,走不動路。我真正忘不了的是二人臺,二人臺比二人轉一點兒不差,趙本山把二人轉弄成了名劇,各電視臺都演,這不公平!咱得把二人臺發揚出去!
趙蓮? @冀聲冀韻
冀聲冀韻你好,我到女兒家看外孫,那邊沒有wifi,回到家才看到你@我。我電話本里有統計局冀局長的電話,本來想把他拉進群。沒想到是你。你說你到文化館找過我,我想不起來。我一生都給了二人臺,到晚年還有人記得我,總算沒白奮斗!
冀聲冀韻? @趙蓮
趙老師,想不起我也正常,您輔導了多少人,哪能都記得!我們記得您!
趙蓮? @冀聲冀韻
我記錯了你,別怪我。老了!我不是明星,就是個老人,如今只能給女兒看孩子。我的女婿在德國做訪問學者,研究生物工程,女兒辦了一家超市。孩子光靠保姆不行,電視里報道保姆給孩子喂安眠藥。你現在在哪里?
冀聲冀韻? @趙蓮
趙老師,我在北京。
趙蓮? @冀聲冀韻
看來你干得不錯,奮斗到了北京還沒忘了二人臺。咱們縣饅頭營鄉有個二人臺劇團,排演了兩出現代戲。二人臺想走向全國得唱新戲,你有條件就贊助贊助饅頭營劇團吧!讓他們打上字幕,給你們公司做廣告。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見笑了,我高中畢業后去了包工隊,包工頭是我親舅舅,他在石家莊、北京、邯鄲、保定都有工程。我不會瓦工,他讓我去食堂,食堂領班的讓我蒸饅頭。
老師,您知道我一天蒸多少饅頭嗎?一千多斤面的!早晨四點起來和面,和面的水要用好幾桶。揉饅頭一揉一整天,汗水滴滴答答都落進了面里。蒸一天饅頭下來,我兩條胳膊都腫了。我跟我舅舅說,人手太少,蒸不過來。他把我罵了一頓,說,“人家做菜的師傅都沒說什么,你還怨三恨四的。不想干滾回張北去!”
我打聽了,別的工地蒸饅頭至少得三個人,舅舅竟讓我一個人干。我想哭。我蒸一天饅頭下來,看見饅頭不想吃,只想睡覺。心里閃過一個念頭,給饅頭里摻上耗子藥,把包工隊的人都吃死,看他掙誰的錢去?
當然,我不可能真干。我只是累得太狠了,這么想想解恨罷了。那年頭哪個打工的不累,砌墻的比我還累呢,我舅舅照樣月月欠人家工資!我天天想咱們文化館,想文化館的饅頭跟工地的饅頭有什么不同,為什么那個看著香,這個看著恨!
趙蓮? @冀聲冀韻
沒想到你吃了這么多苦,贊助的事算老師開個玩笑,別往心里去。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我是想跟您說說心里話。有些話跟父母都沒法兒說!那年我給家里打電話。我打到大隊部,讓老孫頭去叫我爹。我說,爹,我不想干了,蒸饅頭太累。我爹說,放你娘的屁,你娘給你做了一輩子飯,嫌過累沒?再早,咱們家連饅頭都沒得蒸,還得吃菜團子呢!你要嫌累,讓你回來收個秋試試,看你爹一輩子容易不?
我說,爹,這是給工地上蒸,一天蒸一千多斤面的饅頭。我爹說,你回來,工地的饅頭誰蒸?我說,我舅再雇人,他說有的是愿意干的。我爹說,還是啊,別人能累,你有啥不能的。你舅是為了讓你學點兒混飯吃的本事,別不知好歹。咱們冀家,有別人對不起咱的,沒咱對不起別人的。我說,爹,我真累不動了,要不,你讓我回家歇幾天,我再回工地。爹說,你以為回來還有蒸饅頭的好事等著你?早雇上別人了。孩子,你就忍忍吧,你爹這一輩子沒學會別的,就學會了一個“苦”字,一個“累”字,天下沒白吃的苦,沒白受的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要是敢回來,爹打斷你的狗腿。我放下電話,覺得世界黑暗得看不著邊兒。老師,我想起了二人臺《打櫻桃》《打秋千》,你情我愛,都是好日子,敢情好日子都在二人臺里,就是因為這,我離不開咱們二人臺。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看你的微信,我流了淚。別恨你爹,你爹說的那些,我父母也跟我說過,他們不是心狠,是沒辦法。辦法就是把苦咽下去,熬出好日子。我也理解你舅舅,當老板的心軟了就掙不來錢。你現在咋樣了?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我離開了包工隊。離開之前,我還在那里忍了好幾年。跟我一起做飯的有個康大姐,我累得厲害了,她就幫我蒸饅頭??到阌屑?,她男人原來也在包工隊,后來我舅舅把一部分人拉到了保定,他們就兩地了。
康姐挺胖,我們家的人都瘦,我從小見慣了瘦的,一見胖人就喜歡,總覺得她們活得比我們好。那時我累得不行,偷著哭,康姐見了摸一摸我的頭,問我為啥不高興。我不好意思說累,說想家??到阏f,誰不想家,我家里還有個三歲的孩子呢!
兩人好長時間不說話。她問,跟我不高興了?我說,沒有,就是想不起來說什么。對了,我老想以前過年,炸糕、放炮、穿新衣裳。她說,我們老家過年請戲班子,我那會兒才十四歲,幫著我娘給戲班子做飯,我就是那時學會做大鍋飯的。
我說,我們村也是,小時候我在戲臺上管燈。四個火球吊在戲臺的四個角上。我給四個火球輪著澆油,澆得一慢火球就滅了,大人們呵斥我!
天天澆著油聽戲,慢慢我就聽會了。有一天戲班子里一個演員病了,沒人替,班頭說,你扮一個試試。我嚇了一跳,忙說,我不行。班頭說,一看你就行,唱得好往后跟我們走。其實,唱戲就是頭一回難,唱過一回就不怕了。要不人家都說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呢!
她白了我一眼,說,能得你。我說,我給你唱一段《五哥放羊》,你聽聽咋樣。不等她點頭我就唱上了。她聽了說,在工地上蒸饅頭,委屈你了。我說,有啥委屈的,跟你一塊兒蒸饅頭是我的福氣。她說,以后你晚上沒事就過來吧,我愛聽你唱。我沒有弟弟,你就是我弟弟。那時,跟她住一個工棚的女工回了家。工棚里只有她一個人。
一路順風? @冀聲冀韻
這個故事挺感人!
趙蓮? @冀聲冀韻
一個人在外面,認個姐姐是你的福氣,后來呢?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后來的事多了。
時間一長,我跟康姐住到了一起。開始我是半夜去,早晨出來,后來天天在她工棚里泡著。我舅舅是包工頭,食堂里沒人敢管我。我舅舅那時在保定,也不常到這邊來??到闫鋵嵤莻€正經女人,她只是喜歡聽我唱,我唱的時候她要么出神地聽,要么笑著看我。她笑的樣子真好看,讓我忘了她比我大七八歲。有一次,我唱,她從錢包里拿出相片看,我以為她在看孩子,湊到跟前才知道她拿的是她男人的照片。我有點兒不高興,說,我給你唱,你看他。
她說,我跟你說開了,我有家,有孩子,這會兒咱們在一起不過是抱個團兒,我不能跟你成家,你該找對象趕緊找。
我氣得一摔門走了,第二天一整天不理她。到了晚上,我不再去她的工棚。這么耗了一禮拜我心又動了。我知道她說得對,可是,這工棚里的孤單哪個受得了?走遍各工棚,哪里有我的朋友?她有男人,還有一張照片可看,夜里做夢,還有個人可想。我想誰?我的照片在哪里?我拿什么打發這長夜?
我有一萬個自尊,數到一萬零一也想有個人跟我說話。我走到她工棚,恨自己沒出息。我在她門口站了半天。她知道我在外面,不言聲。我就那么站著。
站了一會兒我走開了,回到工棚還是孤單,又去她那里。我站在她門外聽,憑聲音想象她在干什么,她在洗臉,她在補衣裳,她拿起一本書翻了幾下又扔了。她躺下,在枕頭上發出一聲嘆息。我心動了,知道她心煩意亂。其實她是想我的,她心里有我,我承受的這份孤單她也一樣承受。我不能怨她。這么一想,我就推門進去了。她的門輕掩著,等著人推。我撲到她懷里。原來她沒有躺下,一直在門口站著,等著我。我在她懷里流了淚,說來我對這日子要求得這么少,只要一個懷抱,哪怕是一個比我大七八歲的懷抱,一個已經摟過別人的懷抱。我有什么錯?我已經夠慘了,還要怎么樣?
她也流了淚,說,小冀,姐姐不是心狠,是難!姐放不下你,也割舍不下他。跟你在一起覺得對不起人家;跟他在一起,又覺得對不起你。你走吧,以后別理姐了,姐不是好女人,不值得你愛,你這么單純的人應該有個好歸宿。姐要是再戀著你,就是害了你。
我說,姐,你說得容易,你在咱們工地轉轉,哪里是我的歸宿?老天給了我一個你,就是睜了眼。我不覺得你害了我,是我害了你。你要是害我,就是害得我不夠,該害我一輩子。康姐笑了。我們就這么和好了!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我想起來了,那年你跟著韓進忠的兒子二毛蛋來找我,穿著藍棉襖、黑褲子,棉襖肩上露出了棉花,還背著個軍挎包。我從食堂里給你拿了個饅頭,你不吃,兩眼不停地看那個饅頭,我一看就知道你想吃。你跟我學了一段《走西口》,唱的時候眼睛里有淚,后來你要走,我把饅頭硬塞給你,你拿著饅頭走了。
冀聲冀韻? @趙蓮
對對,那就是我。饅頭我舍不得吃,夜里放在窗臺外面凍實了,讓人捎回家。哪會兒我奶奶還活著,捎信說饅頭好吃。
趙蓮? @冀聲冀韻
你的電話號碼是韓進忠給我的,我問他,你兒子的同學后來咋樣了,那是個唱戲的好苗子。他告訴我,你去了北京,還把電話號碼給了我。我隨手寫在本子上。那時我就看出來你是個感情豐富的孩子。不過戲是戲,活是活?;钪鴽]戲不行,把戲當成活也不行。康姐讓你離開她,說到底是比你大幾歲?;畹每嗖患?,苦也得挺著,飲鴆止渴不行。
我欺負了自己的兄弟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和好后我一天也離不開她,兩個人給工地上做完飯就在一起待著。時間一長,傳到了她男人耳朵里,他們先是在電話里吵,后來她男人回來,兩個人在工棚里吵。
我不能再去她工棚,做飯時我們也不敢說話,交換一個眼神又避開了。食堂里有個師傅是她男人小學同學,我懷疑是這家伙告訴了她男人。她男人有時也到食堂,坐在一旁抽煙,明顯是盯著我們。
給工友打飯時,我壓低聲音問,他跟你說什么了?問的時候我低著頭,不看她。她也低著頭,不看我,說,你別管。我給工人拿饅頭,她給工人打菜。我說,別讓他睡你。她低著頭說,我來例假了。我心里放松了些。
下了班脫下工作服,我看見她穿了一件沒穿過的衣裳。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問,是他給你買的?她不回頭,說,過幾天他就走了!
看她回了工棚,我心里像刀割一樣,我想把那衣裳撕了。夜里,我從工棚里出來,在她工棚周圍轉,她工棚里的窗戶掛著窗簾,紅色的,像火。那火后面是什么?我聽見了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不是二人臺是流行歌曲。我一聽流行歌曲就躥火。我想象她在工棚里做什么,她洗衣服,給她男人洗,她唱,唱給她男人聽。他把她拉進懷里,她裝模作樣地掙開,他又拉,他們最后肯定要……我不敢往下想了,心里涌起一陣沖動:我為什么不沖進去,她是我的女人,跟我無數次同床共枕,我依偎在她懷里,流過淚,也笑出過聲?,F在她懷里躺著另一個男人,怎么辦?
我想沖進去。我不敢。真的,我不敢。我是個沒出息的男人,我愛想后果,一想后果就沒膽了。我怕把事情鬧大,鬧大了對我沒好處。
她的家散了,我能娶她嗎?我不過是想要一個女人,女人多了,漂亮女人都在城市里。我為什么在她這里困著?我該把眼睛睜開,看得遠一些,再遠一些!
我比她年輕,還上過高中,不該讓她牽著鼻子走。我來這兒干啥來了,不就是想掙錢嗎?不就是想知道城市咋回事兒?我們都以為城里錢多,在城里掙了錢,回老家娶老婆。我忘了打工的目的,把她當成了目的。
想到這兒我上了大街。晚上有公交車,我跳上23路,看著車窗外的街景,我想:北京真大,到處是人,到處是女人,都挺漂亮。她們都能跟我睡覺,給我愛情,給我生孩子,我的路寬著呢!
車開到繁華地段,我跳下車。沿著大街慢慢走,我一個店鋪一個店鋪地看,一家商廈一家商廈地逛,身邊不斷有各種女人,胖的、瘦的,嘴大的、嘴小的,性感的、清純的。我眼睛看不過來。商廈里的商品琳瑯滿目,明亮的櫥窗里都是好日子,廣告上微笑的都是好婚姻,它們告訴我活得不錯。
他們代言的商品我一件也買不起,我只是看,俊男也罷,美女也罷,都是過眼煙云,他們連痛苦也不能給我。真正活在我日子里,讓我痛苦讓我傷心的還是康姐。我聽別人說,這個城市里有洗浴中心,有小姐,三百元就能跟你過一夜,我不知道在哪里,找不到,也不想找。我一個月才掙多少錢,那點錢能幫我打發幾個夜晚,想來想去還是康姐實在。
這么一想我就不想逛了。我在大街上飄著,腦子里恍恍惚惚,什么也看見了,什么也看不見。你有力氣,還會蒸饅頭、洗菜,僅僅有這些城市還不屬于你。我的日子在工棚里,那里才有我的愛情。
回到工地夜深了。走到康姐工棚旁,見他們已經熄了燈,窗戶是黑的,那黑讓我心里發沉。我想起了我們在一起的情景,對黑暗的想象刺激得我想瘋,干脆沖進去跟這日子拼了!她的話在我耳邊響著:我來例假了!心里略略好受些。我蹲在一個角落里,淚已經流不出來,只是覺得活不下去。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她不是我的女人,是別人的女人。如今人家不過是要回自己的東西罷了,該受這傷害的,原本就是我。
一路順風? @冀聲冀韻
流淚 流淚 流淚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你回老家看看,村里一年掙幾十萬的人也有,我們村也有了歌廳,小姐說是安徽來的。不過,咱到什么時候都得走正路,不能讓別人牽著鼻子走。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我說這些其實挺難受。難受不說出來,更難受。也多虧有微信,有群。群里的人不認識都成了朋友,跟你們說就像跟親人說。
老師,你在嗎?怎么不見你說話?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我今天又去閨女家了。前些天我女婿從德國回來,閨女請了假在家。昨天女婿去了蘇州,說跟那邊有個合作項目,要投資三個億!我聽著挺高興。今天我跟閨女說了你的事,她說,她的一個同學跟康姐差不多,那個是到埃塞俄比亞打工,在老家有男人,埃塞俄比亞也有男人。兩個男人她都愛,說到底她還是跟埃塞俄比亞這個好,家里的男人一起經過了苦日子,又有了孩子,也離不開。后來呢?
冀聲冀韻? @趙蓮
她男人住了一個禮拜走了,走時歡歡喜喜的。我恨康姐,她不定怎么哄他來著。我去她工棚里原本想打她一頓,沒想到她先打了我。她在我身上狠狠地擰。我把她緊緊抱在懷里,我哭,她也哭,我們哭著解開衣裳,她解,我也解。本來我還不想解,看她解了,我才解的。我一下明白了,她愛我,愛別人是假的,愛我才是真的。這些日子我想她,她也想我。我問她跟她男人在一起的情形,她不愿說。她只說了一句,整整六天,哪一天是好熬的。我一下明白了。
我有個預感,這是最后的日子。我們把一天當兩天過,兩天當五天過。一有空閑我就到她工棚。我們夜里在一起,白天也在一起。就像喝酒,中午的酒還沒醒過來,傍晚又端起滿滿的酒杯。喝了再喝,醉了再醉。把白天當黑夜,把黑夜當天堂。就像把一輛車開得飛了起來,不是為了奔目的地,是為了迎來撞車的那一刻。這就是我們那時的日子!
小土豆? @冀聲冀韻
這不是好事,這么下去怕要出事!
冀聲冀韻? @趙蓮 @小土豆
老師,就跟你們想的一樣,半個月后她男人突然來了。我剛從她工棚里出來,本來想在她工棚里睡,忽然想起有一盆面沒發好,就跑到食堂發面。她男人就在這時進了她工棚,到處搜尋,發現了我扔下的短褲和背心。
我扔時想過他會不會回來,又想:讓他看見更好,我就能跟康姐在一起了!康姐到外面洗完衣服,見他怒沖沖地站在工棚里,用手指著短褲和背心問怎么回事。康姐故意問,你說什么?他說,男人的衣裳怎么在你這里?康姐說,我幫著洗過衣裳的人多了。他問,這是誰的?康姐不說。他逼著康姐說是誰,康姐說,我想幫誰就幫誰,你管不著!
男人打她,把洗臉盆砸到她身上。我聽見康姐哭喊,急忙趕過去。
康姐見我來用手推我,不讓我管。我對她男人說,衣裳是我的,我讓她幫我洗衣裳,不愿意你就沖我來!她男人兇狠地瞪著我,康姐上前一步,擋在我前面。食堂里人聽見打架都趕過來,他們說,洗個衣服算什么,一個工地誰不幫誰?別多心了!她男人蹲在地上哭??到惆盐覀兌紕褡吡?。我走時遞給她一個眼神,是不放心的意思??到泓c點頭,意思是讓我放心。
到了做飯時間,康姐來了。食堂里的人圍住她。她搖搖頭,說,我沒事。我看她眼睛是紅的,明顯又哭過。她身上一塊塊青瘀,是打的。我恨自己沒出息,不敢沖進去把那個男人打一頓,眼睜睜地看他欺負我女人。康姐一直不看我,打飯的工友們大概聽說了,在外面一會兒看康姐,一會兒看我。我想跟她說話,眾目睽睽下沒辦法說。打飯的人走了,她打了兩份飯,三份菜,端著回了工棚。臨走還拿了一瓶白酒。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恨,我不了解她,她跟我在一起時明明是愛我的,現在又給人家打菜,買酒,這是什么?不是愛,能給一個毆打自己的人買酒嗎?她愛他,為什么又愛我?我從小唱的《走西口》《掛紅燈》,沒一個是這樣的!
夜里我睡不著,一遍遍地到外面走,走著走著就走到她窗外。她的工棚早熄了燈,窗戶是黑的。我覺得這黑不是好兆頭。不管從哪方面想都不是好兆頭。她胳膊上的瘀青是證明,酒也是證明。半個月前她來過例假,現在還不到一個月。這么一想,我的心就墮到了無邊的黑暗中,工地讓我什么都經受了。
我聽到了一聲慘叫,是她。在漆黑的夜里,叫聲那么真切,我從蹲著的地方猛地站起,朝她工棚的方向看,沒聲音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他是不是殺死了她?要不就是掐住了她的脖子,她不會出聲了?我走到她工棚前,抬起腳要踹門。這時我聽見了聲音,是她的,她在哭。他怎么折磨她的?我忍不住,使勁兒拍門。
哭聲停了,接著聽見她的聲音,誰呀?聲音冷靜,鎮定。她說,這么晚了還讓不讓人睡覺?我說,是我。她問,啥事?我遲疑了一下,說,我想從食堂里拿瓶酒,你拿著柜子的鑰匙嗎?她說,鑰匙在門頭上,你自己拿吧,我們已經睡了!我再沒有進去的理由。我知道,她這么說是不讓我管這事。
小土豆? @趙蓮
這個女人不尋常!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我回到工棚差不多一夜沒睡,剛一睡著就夢見天亮了,醒來睜開眼看,外面還是黑的。天不亮我坐起來,想自己咋辦?我不能躺,躺著更難受,胸口憋得喘不上氣。天剛亮我跑到外面,遠遠看著她的門。不一會兒她出來,去了廁所。我在廁所門口攔住她,問她怎么樣。她說,沒事,他頂多就是出出氣。我說,還不如索性跟他全說了。她說,別胡來,你要胡來,我就走了!
我回了工棚,我怕她。她走了,扔下我一個咋辦?她說過,鬧大了她只能去保定做飯。她到保定有她的男人,我什么也沒有。正想著,她男人推門進了我的工棚。我看見他手里提著一把刀,是食堂里切菜的刀,刀背寬,刀刃雪亮。我站起來,兩眼盯著刀刃。他說,我要跟你談一談。一般我們這種人都說扯一扯、嘮一嘮什么的,他跟我說要談一談。我覺得這話不尋常。我問,談什么?他說,你跟我說明白,你跟康玉蘭咋回事?我看著他,啥意思?他說,你的短褲、背心為啥讓她洗!我一聽就明白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懷疑。我想告訴他:你女人讓我睡了!你想殺我就來吧!我好漢做事好漢當,早等著這一天呢!
看著他手里的刀我說不出話。我有些怕。我怕他殺我,更怕他殺康姐。我說,你別這樣,康姐是個好女人,你在工地打聽打聽,都說她是好人。你有這樣的老婆是你的福氣。工地上不光我讓她洗衣服,別人也讓她洗過。我們不白讓她洗,她有事我們也幫她。工地上就是這樣,互相照應。
他把手一揮,刀飛了出去。工棚的墻是木板的,他想玩個瀟灑,讓刀插在木頭上,可惜刀從墻上掉下來,灰溜溜地躺在地上!他蹲在地上哭,我他媽招誰了,我不就是想出來掙點錢?為啥讓我攤上這種事!為啥讓我攤上這種事!
他這么一喊,我就放心了,他不是來殺我的,是不知道跟誰出氣!我意識到,站在我面前的是個跟我一樣的人,我的好兄弟,我欺負我的好兄弟,就像別人欺負我一樣。
那一瞬間,我想跟他都說了,告訴他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愛上了他老婆,因為我無人可愛,我就像一把干柴,自己干著干著就著起來了。我著了,不免要燃著我身邊的柴禾,正好她在我身邊,我也顧不上誰是誰了!
這事怪我嗎?怪我,肯定怪我,也不怪我。怪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已經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我?;鹂隙ǖ脽饋恚詈鬅龤дl我真不知道。我看見他哭,自己不由得也流了淚??到阕哌M來,挽著他離開了我的工棚。
康姐那天沒來食堂做飯。她留下的活兒我都干了。午飯晚了半個鐘頭,工友們埋怨,有人在罵。知道了食堂里的事都不罵了。我累得夠嗆,心里多少有些安慰,我知道他不會把康姐怎么樣,他們兩個早晚要和好。我算什么?什么都不算,康姐要是天,我不過是天上飄過的一片云,風一吹我就散開了。
小土豆? @冀聲冀韻
我要是她男人,就把你宰了!
趙蓮? @小土豆
想想他們在那么苦的地方,情有可原。過去有些人洋插隊,跟他的事差不多。后來還有打洋工的,也一樣。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哪個人一輩子不經點兒事,肯說出來就是戰勝了自己,這事千萬處理好,處理不好要出人命。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康姐后來走了。我聽到她要走,心里發慌,我在食堂外面攔住她,求她別走。她嘆了口氣說,你找個人結婚吧,姐對不起你。我說,你一句對不起就完了?剩下的日子我咋過,沒了你,這日子還有啥意思?她說,我那個男人沒了我就沒了路,你的路寬著呢!沒了我,你日子也錯不了,你有一個老板舅舅,家里有爹有娘,再找一個成了家,你的日子就安穩了。說完她匆匆走了,我一個人呆立在那里,哭了半天。
那些日子我想死,死給康姐看,讓她知道,沒了她我活不下去。也不是給她看,我的面前真沒路,有了她,我蒸饅頭還有意義,沒了她,蒸饅頭有什么意思?我有時覺得饅頭滿天飛,有時又覺得,那些饅頭像冰雹一樣朝我砸!
有一天,我端著一籠屜饅頭往案上倒,頭一暈,籠屜扣了,臉上、胳膊上都是饅頭,熱熱的籠屜扣在臉上,我憋得喘不上氣,接著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他們已經把我送進了醫院。工友們圍著我,康姐也來了,拉著我的手問我咋樣!我說,沒事,你們走吧!康姐告訴我明天她就走了,去保定。不管去哪里,姐心里都有你。她這么說我更難受。工友們看她來都躲了。我裝作不再痛苦,笑著對她說,多虧這一籠饅頭,把我砸醒了!現在我不怕了,你走吧,別讓我再看見你!說完我扭開臉,再不看她。她又說了幾句,轉身走了。
工地上的人都說我傻,說她玩弄我。他們這么說是為了幫我忘記她,這怎么可能?越這么說我越難受。
舅舅知道了我的事,特意回到這邊,他把我叫到辦公室問到底咋回事。我說,我遇到了愛情。他說,搞破鞋也叫愛情?要早先我打斷你腿,這會兒社會變了,我不打你,你要是還想在這兒干就少找麻煩,不想干,愛去哪兒去哪兒。你在我這兒出了事,我沒法兒跟我姐交代。我聽他這么說,第二天離開了工地。
他沒想到我會走。食堂里沒了蒸饅頭的,有些亂套。他讓秘書找到我,說,你一個人在外面瞎跑你舅舅不放心,回來吧。我說,不回!秘書說,你舅舅說給你漲工資,一個月二千五。我說,我不為錢,這個工地我看見什么都傷心,怎么往下待?
我早打聽了,別的工地蒸饅頭一月掙二千六,我舅舅給我一千八百元。以前我不計較,現在他讓我回去,我堅決不回。
我要自己闖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你咋不說話?又去閨女家了?說一次打這么多字,你大概是等不及。我還想跟你說我的事。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康玉蘭是不是愛我。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在閨女家看一天孩子,身上像散了架,回到家累得連話都不想說?,F在的孩子太難帶了,不聽話我輕輕拍了他一下,我閨女就不高興了,說不能虐待孩子。我當姥姥的能虐待外孫嗎?氣得我晚飯都沒吃!不說這些了。你的事我一直惦記著,一到家就進了群,想聽你后來的事。我跟我老公說,他說人生就像走路,人家走的是直路,早早回了家。你走的是彎路,離家越來越遠。你辭了職后來找到工作了嗎?
冀聲冀韻? @趙蓮
工作哪兒那么好找,除了蒸饅頭我啥都不會,北京的飯館不缺蒸饅頭的。我跟人家說會做菜,人家雇了我,一干活發現我不會,老板就趕我走。當初康姐讓我學炒菜,我沒學,這會兒后悔都晚了。
找不到工作,只能打零工。我在公共廁所貼過廣告,治皮膚病、性病什么的,有一次恰好城管尿尿,一扭頭喊了我一聲,我嚇得扭頭就跑,他在后面追了好幾站地,那天把我嚇得心都快蹦出來了。
春節我在火車站倒過票,一個春節我掙了四千多,后來被請到派出所住了七八天。出來后一個朋友介紹我到醫院掛號,我說,犯法的事我不干了。他說,不犯法。你這是替別人排隊,靠勞動吃飯。我想也是,就答應了。排一次隊掙五十到一百塊錢,一天能排四五個隊,多勞多得。后來醫院打擊號販子,把我請到會議室教育了一通,我只好又到街上發傳單。這些工作都干不長,掙的錢少,風險還大。
房山一個售樓部招聘人,我在那里當過一個月的銷售員,一套房也沒賣出去。別的售樓員能把房子說得天花亂墜,我不會,人家問一句我答一句,還答不到點子上。經理說,你去別的地方試試吧!
我換了一家公司,送外賣。我不如別人送得快,總找不到路,一起送外賣的嘲笑我,叫我老笨。有一次,經理讓我送天香街75號,我送到了田巷街57號。那家伙居然把貨收了,真正購貨的在網上投訴我們。經理訓我。我說,你明明說是田巷街57號。經理說,貨上面寫著地址,你怎么不看。我說,你是經理,你親口告訴我,我還看什么?經理把我開了。我又失了業。
城市里的工作我最喜歡蒸饅頭,一揉面什么都忘了,人不跟你親,面跟你親。你揉面就好像抱著面,面成了女人,跟你心貼心!在街頭送貨,心老是吊著。
以前覺得蒸饅頭太累,現在才知道干別的更累。蒸饅頭不用上街,不怕車撞了,更不怕撞了人,不受顧客氣,也沒人嘲笑你。我到處尋找,看哪里有雇蒸饅頭的。有一天看見隆利大酒店貼出廣告,招聘面點師,面點師不就是蒸饅頭的嗎?
那是一家五星級賓館,面案上原來有五個師傅,有一個因腎炎住了醫院。我沒想到能錄用,招工的師傅跟我有緣,把我要上了。五星級酒店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別的地方叫我姓冀的,小冀,這里叫冀師傅。別的地方動不動加班,這里只干八小時,一分鐘都不讓你多干,工資還一分錢不少。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汗滴進了面里,領班把一個面團扔了。我覺得挺可惜的。他們就是這樣,這才是大飯店!跟別處一比,這里是天堂。不過這里不蒸大饅頭,只蒸小花卷、小發糕,做土豆餅、南瓜餅、金絲餅,還有袖珍的黃金窩窩頭。招我來的師傅耐心教我,我怕他不教,給他講了我的故事。他聽了說,好好干,以后你會有好日子!我覺得他好慈祥!
以前別人罵我笨,我還不服,到了這里才知道我是笨。別人教三四遍就會,我得教七八遍,有的十來遍還做不好。我對不起師傅。我在這里干了半年多,學會了蒸各種面點,做各種小燒餅、小點心,我做的八件兒和各式蛋糕比街上賣的一點兒不差。我師傅告訴我,你不笨,以前沒遇上好老師。我想給師傅磕頭,他把我攔住了,說,不用這么著,我不光拿你當徒弟,也拿你當孩子。干到第六個月是中秋節,我學會了做月餅,各種餡料我都會拌,原來我是個手巧的人,只是自己不知道。
回想離開工地的日子,我像換了個人,深夜里我還想康姐,不過,已經沒有想死的念頭,只是擔心她,惦記她。我感激她給我的那些美好夜晚。我猜她離開也是因為我沒本事,如果是現在,她大概就不會跟她男人走了。我想讓她知道我現在的狀態。
夜深人靜時我想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山不轉水轉,柳暗花明又一村。幸虧我離開了我舅舅,親戚就是親戚,永遠別把希望放在親戚身上。窮親戚還行,富親戚還不如朋友。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只要肯干,不怕走彎路,老師相信你以后錯不了!
一路順風? @冀聲冀韻
康姐后來怎么樣了?
冀聲冀韻? @一路順風
康姐后來找過我,不過那是幾年以后的事了,我明天再跟你們說。今天我師傅過生日,我要去給他祝壽!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師傅的生日很隆重,隆利大酒店的副總去了,還帶去了老總的祝福和一個禮盒,讓我們猜禮盒里是什么,有人說是領帶,有人說是羊毛衫,還有人說是蛋糕,誰都沒猜對!禮盒里是隆利大酒店的徽標,徽標背面刻著師傅的名字。師傅拿著徽標流了淚,酒店一建成他就在這兒,是最老的員工,廚房面案上的員工都是他的徒弟。他把酒店當成了家,酒店也把他當成主人?;諛吮趁婵讨粏T工的名字,都是隆利的初始員工,老板沒忘了他們。看著禮盒,我們都流了淚。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祝賀你有了好工作!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我早不是隆利的員工了。在那里干了一年多,得病的員工好了,主管副總對我說,你干得不錯,不過現在老員工回來了,你看怎么辦?我不說話。主管副總又說,酒店每個部門都有核算。我說,我不想離開,你讓我跟師傅商量商量吧!
我回到后廚,求師傅留下我。師傅說,你有在這里學的本事不難找工作,只要說是隆利出來的,沒人不高看。我說,師傅,我舍不得離開你。師傅犯了難,說,我再跟主管商量商量!過了一會兒他告訴我,市里有個賈師傅飯莊,老板原來也在這兒,他答應留下你。我只好離開了他。隆利的老總我到現在都沒見過,不過,我一直感念他。這次給師傅過生日,隆利還通知了我,我挺感謝。
小土豆? @冀聲冀韻
原來你在賈師傅飯莊啊,我前些年還在那兒吃過飯!
冀聲冀韻? @趙蓮
我在那兒除了面案,還掌過勺,做魚香肉絲、青椒炒肉、宮保肉丁。
趙蓮? @冀聲冀韻
你也成師傅了!
冀聲冀韻? @趙蓮
我主要還是做面案的活兒。我來后這里增加了面點,家長周末帶著小孩兒來吃,他們喜歡我做的小兔子、小松鼠面糕。
在這兒的頭半年,我一直想回隆利。我想師傅,想工友,想康姐,我托人打聽保定的飯館缺不缺面案,包工隊正給一所大學蓋房,康姐在北校區做飯,她男人在工地砌墻。我想去看她,讓她知道我學出來了,我還想知道她跟男人過得怎么樣。
我沒來得及去保定,家里就來了電話,說爹病得厲害。我跟老板請了假,回到家才知道爹什么病都沒有,只是聽說了我跟康姐的事。我告訴他,你說的是一年多前的事,我跟那女人早斷了。我爹松了口氣,說,斷了我就放心了。我說,我不想斷,是她斷。爹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外面有合適的就找一個。自己找不上家里給你張羅。我說,我不想找。爹說,你都多大了還不想找,想一輩子吃爹呀?
我說,爹你放心,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有的是,我一個月能掙四千塊錢,肯定有嫁我的。
我已經看不上村里女人了,她們穿的衣裳大紅大綠,買方便面也不懂得看牌子。我在家給娘做了一籠面點,娘驚得下巴都掉下來了,她拿著面點送給左鄰右舍,說她兒子長了出息。看爹娘的樣子,我覺得我該成家了。我的愛情在哪里?我天天回憶跟康姐的日子。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你還記得咱們縣的程桂花嗎?多有才,畫的畫那么好,昨天在張家口跳了大橋。她因為一直單身,得了抑郁癥。人該成家了成家,該養孩子了養孩子。沒家,人生就是不完整的。你想成家就得忘了康姐。俗話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她對你再好,也有她的家。你再找一個,一定得是個比康姐好的,不然還會想她。
這不是愛情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我后來沒去保定,去了又能咋樣?讓她知道我有本事又咋樣?回到工地我試著找對象。我對女人早淡了。不過我喜歡孩子,看見女人領著孩子覺得特別美。我還喜歡看她們哺乳,奶頭吸吮在孩子嘴里,覺得她們真偉大。
賈師傅是我師傅的第一個徒弟。他跟師傅不一樣,他重利,在店里整天黑著臉動不動就罵人。他給我發的工資不少。他常說的一句話是:別以為你們給我打工,是我給你們打工,我每月掙了錢給你們發工資,剩下才是我的。他一上班就跟我們說這些屁話。
一星期他讓我們休一天,隆利休兩天,加班有加班費,他沒有。不過,他這兒還是比包工隊強,在包工隊一年要干365天。我不愿休息,我沒朋友,休息天只能在屋里干待著。有一個禮拜天我想出去玩玩,離我租房不遠處是公園,那天早晨醒來,我想起去公園看看。
公園里到處是人。日子過好了人就怕死,練太極拳,練氣功,還有人練唱。北京人都唱京劇,我不喜歡。走到公園最深處我聽見了熟悉的腔調,晉劇。天吶,這里有唱晉劇的,一個老頭兒坐在那兒拉琴,旁邊是個穿紅風衣的女人,她唱了《打金枝》里郭曖的一段,算是讓我聽到了鄉音。我站在那里聽,直到他們不唱了,才離開。
從那以后,我每個禮拜天都到公園里,每次離開,他們都沖我點點頭,算是認識,也不算是認識。那時我還沒愛上她,只是喜歡聽她唱罷了。
有一天演唱完,她沖我點點頭,問,你喜歡晉???我說,我老家唱晉劇。她問,你老家是哪里?我說,張家口。她說,我也是張家口。你張家口哪里?我說,張北。她說,巧了,我也是張北的。我說,張北現在名氣可大了,你哪個鄉。她說,小二臺,這是我叔。那老人站起來沖我點點頭。我也點點頭。她說,我以前跟著我叔唱,后來又跟著他一塊兒出來打工。我說,我是二泉井鄉的,咱們離得不算遠。她聽了歡天喜地的。
認識了兩個老鄉,我喜歡。人家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沒流淚,這個城市一下親近了。
有一天我問他們,你們天天唱晉劇,會不會唱二人臺?她說,會,我從小就唱,不會唱二人臺還叫張北人嗎?我問,那怎么不見你們唱。她叔叔說,唱二人臺沒人聽,晉劇還有人過來聽一會兒。我說,電視里都唱二人臺,說不定你們唱多了,就有人聽了。
老人調了弦,她唱,唱了一會兒,人漸漸多起來。她和老人眼睛放出了光。九點多鐘人群散了,老人收拾胡琴。我說,中午我請你們吃飯吧,這么遠見了老鄉,心里別提多高興了。他們說,中午還有事呢!我知道他們怕我花錢,心里失望。那個禮拜我一直盼著休息,想再看見他們。
趙蓮? @冀聲冀韻
也許她是老天安排好在公園等你的。她叫什么?
冀聲冀韻? @趙蓮
她叫紅霞,她叔叔叫殷榮。她這個叔叔,其實就是她爹。當初她父母超生,上不了戶口,又怕罰款,就把她送給了她叔叔,她叔叔的老婆不能生養。叔叔成了父親,父親成了叔叔。后來叔叔出車禍死了,嬸子改嫁,父親又把她要回來。不過她沒有改口,仍然叫叔叔。
她長得挺漂亮,比康姐漂亮得多??到闩?,全身哪兒都是肉,圓的。她瘦,細高個兒,她站在公園里唱,看不出是打工的農民。一走路就壞了,身子一歪一歪的。村里孩子喊她“地不平”。不過她有個本事,平時走路瘸,一上臺演出就不瘸了,一點兒看不出她腿有毛病。
有一次我大著膽子問她腿怎么回事,她不說話。我說,你不想說算了。她哭了。我更慌了,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瞎問!她告訴我,那年遇到車禍時,叔叔懷里抱著她,看到車撞過來,就把她護在懷里,用后背迎著撞來的車。叔叔就這么死了,她傷了一條腿。接骨的大夫技術差,沒給她接好,腿成了現在的樣子。
我問她現在在哪里打工,她說換了好幾回工作,以前也在飯館當過服務員,干一天腿疼得厲害,只好去了服裝廠。我說,這是好工作,每天做幾件好看的衣裳,心情也好。她說,也不是,我只管給裁好的布料鎖邊,干了三年,一件衣服沒看到過。
我想,這讓人挺不痛快。我做面點,蒸出來能看見,顧客夸獎我也能聽到。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她說,要不我一到休息天,不管多累也要來公園。不唱,活著更沒一點意思了。
一路順風? @冀聲冀韻
說得太慢了,這個故事怎么總說不完。
冀聲冀韻? @趙蓮? @一路順風
我知道大家想聽我跟紅霞能不能走到一起。從包工隊出來我就死了心,開始還想康姐,后來連康姐也不想了,心是空的。我跟紅霞交往是為了二人臺。爹托人給我找對象,饅頭營鄉的,讓我回去相親。我不想回。在城里這么下去,什么時候才能變成城市人?將來怕還是要回去。真回到村里,誰雇我做面點?
在爹的催促下我回了村,想不到那家又變了卦,他們聽說了我跟康姐的事,說我靠不住。我也不傷心,本來我就不想找,只是白花了路費。
我跟紅霞,頂多算在北京找了個知音。她要人聽她唱,我想看她演。她有了事,想跟我說,我難受了,也想跟她說。這算愛情嗎?我覺得不算。我跟康姐愛情了一回,知道愛情咋回事!
紅霞的叔叔盼我們在一起。我有時去他們住的地方,每次我一去,他就走了。他一走,紅霞臉就紅。我知道她心里有我,只是我忘不了以前的事,覺得自己失了身,配不上紅霞,又覺得怎么也不能娶個瘸子。
趙蓮? @冀聲冀韻
你不想娶人家,就不該跟人家來往。
我交了好運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我大概就是這個命,賈師傅飯莊干得好好的,突然停了業。外面貼出告示說這一帶要開發,整條街拆遷。我們飯莊是賈師傅租的,前年房主去澳大利亞,房子要賣,賈師傅咬著牙借錢買下了?,F在房子按1:17賠他,他合適了,我們這些人往哪里去?有錢怎么活都有理。飯莊里的48個員工,一時都散了。
紅霞也沒了工作,服裝廠沒訂單,歐盟反傾銷把訂單反沒了。我們天天到公園里排憂解郁,紅霞主唱,我幫腔。我們把拆遷的事編成二人臺,公園里散步的人都圍過來聽,有人喊好,有人流淚,臨走時有人給我們扔一點錢。一個扔,別人也跟著扔。人群散了,我們能數出一二百塊錢。紅霞說,你沒工作,歸你吧。我說,你叔身體不好還天天給咱們拉琴,讓他買藥吧!紅霞的叔把錢分成兩份。我說,這咋行,要分也得分三份。我拿一份,剩下的給你們。
這么唱了一個月,租房的錢掙不出來。我到隆利大酒店找師傅。師傅跟副總商量能不能讓我回來,副總不同意,給我介紹了一個飯館,我好歹算上了班。
這個飯館的老板還不如賈師傅,脾氣大,動不動罵人。賈師傅脾氣大,待人還行,這個老板待人刻薄,月月扣工資,一張嘴就是炒了你。飯館經營得也不好,周圍別的飯館客滿了這里才有人。我在那里干了一個禮拜,他罵走了一個廚師,三個服務員。這倒也好,廚師走了只好讓我上灶,把炒菜練出來了。另一個廚師炒不過來,累,也愿意教我。看到缺服務員,我趁機把紅霞介紹過來。紅霞腿疼,總比在家里待著強。
老板不讓我們休息,說五加二,白加黑。他的一個親戚當副區長,他就把親戚嘴里的詞兒搬到飯館里。他親戚常領著人來吃飯,從不結賬。老板嘴笑得跟痰盂似的,親戚走后又不高興。他從我們身上克扣的錢,都貼給了親戚。沒這個親戚,飯館開不起來。
有一天,一個常去公園的人遇到紅霞,問為什么不去公園唱了。那人姓杜,大同人,一看就挺有身份。他說他爹愛聽我們唱,在國家大劇院看戲能睡著,看你們越看越精神。
紅霞說老板不讓休息。他問,不休息有加班費嗎?紅霞說,什么加班費,不扣錢就不錯了。老杜想了想說,回頭我給你們介紹個地方,起碼能有禮拜天。
他帶我們去了一家公司食堂。食堂年年虧損,只好往外承包。我們哪兒能包得起。他說,承包費年底結賬時再要。我說,那也不敢,虧了呢?他說,虧了我跟他們說,把承包費免了。我心想,他咋這么大面子,比我舅舅還厲害。我問,那你有什么好處?他說,我不要好處。我說,對朋友沒好處的事我不干。他說,能聽你們唱戲就是好處,公司周六周日休息,你們去公園唱,我爹愛聽二人臺。
我想,這算什么條件,我們又不是為他爹唱。不過我們還是答應了。
在食堂掙的錢比隆利大酒店還多,也不知道以前咋干的,老虧損,就是閉著眼干也不該虧損啊。紅霞的叔每天一清早到菜市買菜,紅霞搞衛生,我一個人在灶上準備。四十幾個人的食堂,干起來太輕松了。我們對老杜感激不盡。
到周末我們高高興興地去公園,觀眾早等著我們了。老杜推著輪椅站在圈外,輪椅里坐著一個老人,那老人一看就不是凡人,富態。他兒子為讓他聽戲下這么大本兒,跟人家一比我真不孝,我到現在沒給爹娘買過什么,想起來真難受。二人臺高興了想唱,難受了也想唱,難受有難受的戲,高興有高興的戲。他的條件太容易滿足了。
他后來告訴我們,他老爹腦梗后不能動,總鬧氣,每次到公園里聽二人臺,回到家就不鬧氣了,沒有二人臺他不肯去公園。想不到唱戲還有這作用,要不是平時得做飯,我愿意天天給他唱。
這么唱了一年多,我跟紅霞掙了不少錢。過完春天就是夏天,有一天老杜對我們說,他老父親明天過生日。我跟紅霞商量,咱受了人家好處,也得表示表示??此业臈l件,你給人家買什么東西也不稀罕,還不如去給老爺子唱一出,也算一份心意。第二天是周六,公司里有三個加班的,我們給那三個加班的每人訂了一份外賣,隨后去了恩人家。
按著老杜留下的地址找到他家,原來是一個獨門獨院的別墅,我倆一進院就呆了,跟花園似的,綠樹間還養著兩條梅花鹿。進了屋,更是驚得合不攏嘴。長這么大,我沒見過這么好的家,怎么說呢?跟隆利大酒店似的,里邊什么都是亮的,什么都是高級的,我要不是在隆利干過,都不知道他們家有多高級。
紅霞一進去連路都不會走,本來就瘸,進到里面瘸得厲害。紅霞的叔叔一個勁兒地眨眼睛,看不夠,一會兒眼睛讓燈光晃得流了淚,他從懷里掏出手絹擦。老杜家的保姆大概覺得手絹臟,給他遞過來一個熱乎乎的手巾包,他把眼睛和臉擦了一遍,把人家的手巾都擦黑了?;厝サ穆飞?,他還跟我說那個小手巾,擦到臉上真舒服,就好像是一只手,曖暖和和的。我知道他想說像女人的手,當著女兒的面不好意思說。
聽我們去了,老杜的爹從樓上下來,兩個傭人給他抬著輪椅。我怎么知道是傭人?兩人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不是傭人是什么?輪椅是電動的,下到一樓,老人自己能來回走。他跟我們握手,我捧著手搖了半天,一看就是有福氣的手,大,肉厚,捧著軟軟和和的。他讓傭人給我們拿點心,拿飲料。紅霞的叔拿什么吃什么,吃得我都不好意思。紅霞不停地拉她叔,不讓他吃。老爺子笑瞇瞇地說,吃吧,吃吧!他愿意看我們吃,我們吃他高興!
他問紅霞的叔,您今年多大了。紅霞的叔說,六十九,快七十了。他說,咱倆同歲,你多好啊,什么都能干。我作了孽,動不了!他兒子說,爸,別這么說。他說,我說的是實話,不是我作了孽,就是你們作了孽,老天爺懲罰我。紅霞的叔說,您多大的福氣,這叫作孽,我巴不得也作一回孽呢!周圍人都笑。老人說,我說的是實話,你們不知道!
我看老杜不愛聽,忙說,咱們開唱吧!
老人也說,唱,唱。
過生日當然得唱喜慶的,我跟紅霞唱了《打櫻桃》《打秋千》《五哥放羊》,還唱了《探病》。老人樂得一直咧著嘴。我們唱的時候,他家不停地來人,等我回過頭,屋里已經站了五六十個人,一齊給我們鼓掌。
我們的戲唱完了,也該開宴了。老人留我們吃飯,紅霞的叔想留,我朝紅霞使個眼色讓趕緊走。老杜也不硬留我們,讓人給我們每人拿了一個精品袋,回到住處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個信封和一套衣服,信封里裝著三千塊錢,紅霞的叔對我說,就是早先的大戶人家,咱們好日子來了!紅霞埋怨她叔在別人家吃不夠,丟人。她叔說,你別嫌我,我還能活幾天!我忙說,你們歇著吧,我走了。
承包了食堂后,我們把租的房換到了食堂附近,兩家隔著一棟樓。我回到這邊,想老杜是干啥的,比我舅舅還厲害,我舅舅發了大財,工友們說他干的事沒幾件光彩的,光包養的小老婆就三個。老杜不像包工頭。我問他做什么工作,他笑著不說,我就不敢問了。這么有本事的人對爹這么好,光憑這一點我就敬他。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吃了那么多苦,好日子也該來了。
冀聲冀韻? @趙蓮
我后來遇到的事你們想也想不到,就是編,也編不了這么復雜!
有個禮拜天,我發現杜老爺子沒來公園。以前老杜忙,也讓別人推著老爺子來。我們問老爺子,老杜咋沒來?老爺子說他開會去了,去深圳了,去廣州了,反正都是好地方。這回他們都沒來,我想是不是老爺子病了,我們仨商量該不該去看看。紅霞的叔要去,說,就是病了,咱們在床邊唱一段他也高興。我說,也是。紅霞說,咱們去了人家又送東西又送錢,欠人家更多了。紅霞的叔說,欠啥,早先大戶人家唱戲,賞得更多。紅霞瞪了她叔一眼,說,你以為你是梅蘭芳啊!
第二天周日,老爺子又沒來。我跟紅霞商量,別都去,你一個人去。老爺子要是想聽,你給他清唱一段。紅霞說,我不敢。我說,這有什么,他還能把你咋樣不成。心想,她一個瘸子,誰也不會看上她。這話我不能明說,只能鼓勵她說,你去吧,老爺子愛聽你唱。紅霞漲紅了臉,只是不肯。
到了周一,我覺得食堂氣氛不對,剛承包時,公司里人都說我炒的菜好吃,量也足。管后勤的老張還說年底獎勵我們,現在吃飯的人說我炒的菜不好,有人還問我,你學過廚師嗎?我說,我師傅是隆利大酒店的,從隆利出來我還在賈師傅和松塔干過。吃飯的人說,你是讓隆利趕出來的吧?食堂里人都笑。
第二天管后勤的老張找我,說公司里好些人說我炒的菜不行。我說,以前不是都說好吃嗎?老張說,咱們訂的合同得改。公司里都有意見,我擋不住。
那天夜里我睡不著。想來想去,想到了老爺子身上。這事恐怕跟老爺子鬧病有關。我對紅霞說,咱們沒去看老爺子,老杜是不是生氣了。紅霞說,這是兩碼事。我說,那怎么老爺子不來公園,食堂里冒出這么多意見?是不是老杜跟公司說什么了?紅霞說,你神經過敏!我說,這兩件事一開始就是關聯在一起的,現在肯定也關聯著。紅霞聽了跟她叔商量周末去看老爺子,她叔說,早就該去看看。
我們買了好些東西,提著胡琴去了別墅。沒想到那里已經貼了封條,旁邊還有兩個人守著。見我們來,問我們是干什么的,我們把跟老爺子的緣分說了,說想來看看他。一個高個子的說,他早不在這兒了。我問去哪兒了,他們不說,冷著臉站著。
我想,肯定是老杜欠了別人的債,跑了。以前聽我舅舅說過,有個開發商天天開著豪車,住著別墅,突然跑到了國外。他欠了我舅舅六百多萬工程款,都泡了湯。
我對紅霞說,食堂咱們大概包不成了,得另想路子。紅霞說,承包有合同,不到時間公司也不能趕咱們。我說,咱可是一分錢承包費都沒交,憑的就是老杜的面子。紅霞聽了跑到別墅打聽消息,那里的人說,報上早登了,看報去吧!
我們到街上買了報紙,原來是紀委抓了個貪官。官不大,一個什么部的處長,貪了六千多萬,我的娘,六千萬得多少呵!我數都數不過來。報上還說,他有七十多套房,好幾家公司的股票,都是別人白送的。我一直以為他是好人,想不到竟是這路貨!他那么多房怎么住得過來?我們以為遇見了菩薩,想不到是個妖怪。
我一件件地回想跟老杜的交往,都是他幫我們,他幫我們是為他爹,也算個孝子!老爺子一直說,我作了孽,我作了孽!我還以為謙虛呢,現在一想也是,哪有這么謙虛的,老爺子明白這種福享不長!
回到食堂,誰提意見我都老老實實聽,說一定好好學習,提高手藝。我回了一趟隆利,求師傅指點我炒菜。我炒的大眾菜還行,就是魚和排骨做不出味道。師傅聽了,求灶上一個老師傅指點我?;氐绞程茫瑒e人吃了也沒有稱贊我。原來進了這種地方活的是個勢,失了勢,你再折騰也不行。
又過了幾天,管后勤的老張讓我來一下。我進了公司會議室,見里面坐了四個人,一個人記錄,另外三個人跟我談話。問我跟老杜什么關系,我告訴他們,什么關系都沒有,連他叫杜什么都不知道,他幫我,是因為他爹愛聽二人臺。那幾個人互相看了看,又問認識的過程、承包食堂的過程等。再問別的,我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們解釋說,公司里有反映,說食堂承包不透明,我們只是問問,你不要有負擔。我說,我沒負擔,好容易有個飯碗,這回又砸了!
他們說,只要老實守法,飯碗不用愁。我謝了他們,鞠個躬轉身離開了。
后來我才知道,公司里一直傳說我們是老杜的親戚,他媽媽把食堂當成一份禮物送給他,是為了得到他一個批文。
又過了幾天,管后勤的老張說合同作廢。我們承包得交承包費,還得跟另外三家公開競爭。我想,我肯定競爭不過人家。紅霞說,不承包也行,只是從原來的住地搬到這邊,房租貴了一倍,退租,房東肯定不干。紅霞的叔說,咱們給老張送禮,求他幫幫咱們。我跟人打聽老張的住處,買了好些東西去看老張,老張一下急了,說,你們見老杜完蛋了,想害我是不是?東西趕緊拿走,不然我提到紀委去。
我們三個提著東西倉皇地從老張家出來,真是絕望到看天都不藍。紅霞一路埋怨她叔,出的什么餿主意,白花了好些錢,又不能退。我說,也別埋怨你叔,還是想想以后怎么辦吧。
想了好些天,終究想不出好辦法。到了周末,我們還去公園唱,拆遷的事能唱,跟老杜的事卻沒法兒唱,這么唱了一早晨,反而更憋得難受了。又過了半個月,公司重新將食堂承包出去,我們兩家都失了業。
一路順風? @冀聲冀韻
流淚? 流淚? 流淚
我們的愛情
冀聲冀韻? @趙蓮
我們走到了絕路上,早知道還不如不認識老杜。兩家閑了一個多月,紅霞干過的服裝廠又有了訂單,工長打電話讓她回去,總算有了一條活路。我什么工作都找不著,只好打零工,貼小廣告、發傳單,有什么活兒接什么活兒。
晚上回到住處,不知道這委屈該跟誰說。紅霞來看我,我問,你腿不疼了?她說,服裝廠用腿少,腿疼得輕多了??次也桓吲d,她又不說了。她給我洗衣服、補褲子,她是覺得對不起我。這種事怎么能怨她,是天上砸下來的事,誰也怪不得。
那天晚上,她要留在我住處,我說,算了吧,省得你叔惦記你。她說,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我說,我都這樣了,有什么資格看不起人,是怕你叔擔心你。她說,他一直盼著咱們在一起,他也是七十的人了,我沒個著落他不放心。我說,你不了解我,跟了我怕你后悔。她說,咱們一起經了這么多事,還怎么了解。你不嫌我的腿,我就跟定了你,以后搬到一起還能少交一份房租呢!
我想了想,留下了她。她那天還帶了一盒安全套,是事先想好了的。這世上有一個人在我沒著沒落的時候跟著我,我還有什么可挑的?
老師,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睡大概就是愛情吧?只是這愛情來得沒啥驚喜,就像吃完了飯要洗碗,睡醒了要疊被子,想拒絕都張不開嘴。
猶豫了兩天,我決定把跟康姐的事告訴她,也算沒騙她。我一邊說一邊哭,她用手給我擦眼淚。我捧住她的手,把臉貼在她手上。我們抱在一起,她親我,我也親她。
那天夜里她又沒回去。她叔也沒有打電話。早晨我讓她回去告訴她叔,我說,他畢竟是你的親爹,你該跟他好好商量一下。紅霞笑著一口答應,說我心好。
回去跟她叔說了,她叔當然愿意,對我說,紅霞腿不好,你得跟你爹娘說清楚。什么時候辦喜事聽你爹娘的,我就一個條件,我一個孤老頭子沒處去。你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一輩子跟著你們!
我給爹打了電話,爹沒說什么。我娘聽了十分歡喜,一連聲地說,這回娘就放心了!我沒說紅霞腿不好的事,只說紅霞長得漂亮,娘就笑,說,你這是給你娘娶回仙女來了!
紅霞在旁邊聽。我夸她,她臉紅了。放了電話,她問我為什么不說她腿的事,我說,有什么好說的,回去自然就看見了。我這么一說,她就怕回家。有時候腿疼,她抱著腿哭,想自己的養父。因為有養父的恩,她一直不肯叫她叔爹,跟我說時是爹,見了面卻叫叔。
我拿她跟康姐比,覺得她比康姐好,康姐的愛是濃烈的,她是涓涓細流;康姐的愛帶著自私,她沒有任何私心。細想起來,我終究還是忘不了康姐。感情有時跟人好不好沒關系,傷你越厲害,你越忘不了!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這是以前的事,還是正在發生的?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這都是以前的事,我后面的事多著呢!經了這些事,我才知道活著不容易?;叵氘敵醺司藦拇謇锍鰜?,覺得外面天地好大,我就像一只雀兒在天上飛,飛到哪兒都是藍天、白云。這會兒才知道,藍天下淌的是汗,流的是淚!
康姐來了
冀聲冀韻? @趙蓮
我在外面打了半年零工,有一天,隆利的師傅打電話問我正干什么。我說正在街上發傳單。他說,你給賈師傅打個電話,他找你。我一聽是好事,立刻給賈師傅打。賈師傅問我有工作了嗎?我說剛找了一家飯館。賈師傅說,那就算了。說完放了電話。
我恨自己弄巧成拙,又給他打,說不愿意在這家飯館干,想跟著他。賈師傅說在東城盤了一家飯館,問我愿意不愿意來。我說愿意。他說,我把面案交給你!我說,師哥,能不能照顧我一下。賈師傅問,怎么照顧?我說,我的女朋友沒工作,以前也在飯館跑過堂。賈師傅爽快地說,來吧!
我回去告訴紅霞,紅霞猶豫。我說,我去那邊就得租房,要不上班太遠,你不去咱們又得分成兩處,在一處起碼住房好解決些。她說,工長一復工就找我,走了咋對得起人家。她這一說我也猶豫。我說,要不你跟工長商量一下,她同意,你就跟著我去飯館。她跟工長說,工長一口答應,說,這是好事,我不攔著你!
賈師傅得了拆遷補償款,新開的飯館比原來還大。他有個口號:低檔菜價,中檔裝修,高檔服務。員工一律重新培訓,紅霞因為腿不好,在前臺當了收銀員,我炒的菜不行,也請了師傅教我。那些日子我總覺得腦子不夠使,師傅教的記不住。
一開業人就是滿的,每天中午都有訂不上餐的提意見。賈師傅把經理室做了雅間,仍然不夠。我蒸的面點大受歡迎,索性只在面案上忙。紅霞收銀,每天累得夠嗆。
周末吃飯的人太多,根本不能休息。好長時間不去公園,我們倆把二人臺都忘了。有一天下班,紅霞的叔說,我手癢了,給你們拉一段,你們練練嗓子。紅霞唱了兩句,樓上的下來敲門,說影響孩子做作業,只好算了。
兩個人憋著下周去公園,我跟賈師傅商量能不能輪休,賈師傅說,灶上老周兒子結婚,我還指著你上灶呢!我挺遺憾,事后賈師傅用微信給我發了個千元大紅包,紅霞挺高興。紅霞的叔說,有了紅霞,你的運就轉了,以后都是好日子。
我心里不踏實,總覺得好運來得太容易。紅霞說,咱們吃的苦還不夠?我一想也是,心里還是亂。
又過了一個多月,有一天我在面案上捏小兔子,外面喊,冀師傅,有人找。我把一屜兔子上了蒸籠,拍拍手上的面走到前廳,見紅霞正在收銀臺上發呆,看我出來沖我往外努嘴,我往窗外一看,見一個胖胖的女人站在外邊,圍著一個大花圍巾,身上穿得臃腫,我心往下一沉。紅霞眼睛一直看著我,我避開她的眼光走到外面,康姐一見我就哭了,說,小冀,姐沒路可走,投奔你來了!
我問她咋回事。
她說我舅舅蓋樓出了事故,他們從保定轉到另一個省,在那里蓋一個五十多層的大廈,蓋到二十三層,不知怎么樓塌了,死了三個工人,重傷了七個。調查組當天進了工地,一查,包工隊使的螺紋鋼是地溝里鑄的,叫地條鋼。再查,水泥標號也不對。調查組領導拍了桌子,斥責他使用假冒偽劣材料。我舅舅說,不用假冒偽劣我怎么掙錢?
調查組領導沒見過他這樣的,被他氣壞了,說,你怎么連起碼的良知都沒有!我舅舅那天也沖動,索性破罐子破摔,他說,我搞企業掙錢就是良知,虧了錢我拿什么給工人發工資。調查組說,你有正常利潤,怎么能虧?舅舅說,正常利潤都給你們當官的送去了,不送,哪個工程能攬得下來?這一下牽出了一個腐敗大案,省里、市里頭頭不少。要不是出事故,住上十幾年再出事得害多少人啊!
康姐說,工人們四散而去,我沒地方可去,思來想去還是找你。我問,你男人呢?她說,我們離了婚,他不在外面打工了,回了村。
我惦記舅舅,想,我娘知道了多難受!他就是坐大牢我也得去看看他,給娘一個準信兒。又想,以康姐的性格,不是走投無路不會來找我,總得想辦法幫她,不知道紅霞同意不同意。
康姐說,姐看看你就走。姐知道你現在混好了,不拖累你。我回身看了一眼里面,見紅霞正盯著我們。我說,康姐,我有女人,收銀臺上那個就是??到阃锩婵?,說,長得挺俊,這怨不得你,怨我。我說,怨誰不要緊,我實在沒法兒管你??到阏f,那我走,姐還以為兄弟心里有我呢!說完她擺擺手走了。
我心里不好受,愣了半天返回店里,紅霞問我是誰,我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康姐。紅霞呆住了。我又說,包工隊垮了,她無路可走來找我,紅霞說,她在城里連個認識的人都沒有,你讓她走,她咋辦?她這一說我心里更難受了,問她,那咋辦?她說,把她叫回來吧,讓她住到我爹那邊,讓我爹跟咱們住。我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我跟她說有了你,她一扭身走了。
紅霞說,你去把她叫回來!
康姐沒走遠,她說走就是做樣子。我趕過去說,你先進飯館里吃口熱飯。她說,我不拖累你。我說,就是走,也得吃了飯再走。拉著她進了飯館。
正是飯口,大廳里人特多。紅霞讓服務員在過道加了一張小桌,給她端來一碗米飯兩個菜,康姐一會兒吃了個精光。她說,我快兩天沒吃飯了。我說,你餓成這樣不該吃這么多。正說著,她忽然皺著眉用手摁肚子。我讓紅霞給她端了一碗熱湯。收銀那邊好些人等著結賬,有人拍柜臺。紅霞趕著去了。
看康姐疼成那樣,我不知道怎么好。后廚那邊叫我,說,點面食的都催呢,你快點兒!我回了后廚,見賈師傅站在那里,滿臉不高興。我忙洗了手揉面。他說,看咱們飯館興旺,燒得不輕是不是?別看缺人手,不好好干照樣炒你魷魚,我寧可多拿一倍的錢雇人,也不養奸懶饞滑的。我不敢辯解,低著頭干活。又過了一會兒,聽見大廳那邊亂了,紅霞跑進來喊,康姐不行了!
我跑到外面,見康姐已經暈過去。我拿出手機叫救護車,在救護車上一路想,她要出了事怎么跟她家交代。我跟她的事,她以前跟她爹娘說過。人家還以為我故意害她呢!
幸虧送得及時,救過來了,只是把午餐攪了,好些顧客因為沒吃上面點,說以后再不來了!
我怕賈師傅生氣,回到飯館一直躲著他。他卻沒生氣,問,你的親戚怎么樣了?我說,眼下沒生命危險,醫生說還得再住兩天。賈師傅說,這兩天你不用來了。我以為他要開除我,說,師哥,原諒我這一回吧!賈師傅說,你想哪兒去了,她出了院你再來上班。
我這才放了心!
我不想在醫院陪她,對紅霞說,你陪吧。紅霞說,我跟她不認識,我陪算什么?我說,我也不合適。紅霞說,你們倆以前那么恩愛,你不陪誰陪!她這一說我更不敢陪了。紅霞又說,跟你說著玩呢,她在這兒少親無故的,總不能扔到醫院里不管吧?我說,我這會兒跟她沒任何關系。紅霞說,至少算個老鄉吧!我說,我跟她真不是老鄉,她是山西人,咱倆才是老鄉。紅霞哭了,說,你拿我當老鄉,行,我就一輩子給你當老鄉算了。我被她弄得沒脾氣,前不是后不是。鬧了一陣子,她冷靜下來,說,你去吧,這回是我讓你去的,要不她醒了,身邊連個人都沒有!
我知道紅霞心善,看她真心讓我去,我就去了。到了醫院康姐已經醒來,見我去,一把拉住我的手說,我知道我兄弟不能不管我。我掙開她的手說,不管你,誰把你送進醫院的?她說,是啊,我兄弟心里有我。說著又抓我的手。
她這么抓著我,我心里不舒服。抬起頭看病房里的人,大伙兒都看著我們。我臉有些掛不住,抽回手說,你覺得怎么樣?她說,肚子不疼了,就是頭暈,護士說我血壓都到二百二了。
她躺在床上的樣子像個農村婦女,以前兩人好時,沒覺得她難看,只覺得她溫暖,現在再看覺得她有五十多歲,其實她才三十六。
不管多別扭,她總是給過我溫暖的人,在工地食堂,沒她我熬不過來,她給了我快樂,支撐著我往下活。一想到這些我對她的厭惡就淡了,涌上來的是同情。我不光同情她,也珍重以前的日子。
我不再往回抽自己的手,對她說,你好好養著,血壓能降下來。她問,在這兒住一天花多少錢?我說,你管多少錢干什么?我有錢,不花你的。她說,那不行,你這會兒是有家室的人,你愿意人家還不愿意呢!我說,她人好,心好,你不用擔心。再說,政府不是給咱們也上了醫保嗎?她說,聽說村里有新醫保,哪有時間回去辦。我說,那你也不用擔心,有我。
她好半天不言聲,只是流淚。我想替她擦淚,一伸手想起了紅霞。過了一會兒護士來量血壓,康姐問,還高不?護士說,不高了,正常。
她鬧著要出院。我說,血壓剛正常,穩定穩定再說吧。她說,有啥穩定的,飯碗還不知道在哪兒呢!見她執意要走,我只好給她辦了出院手續。
出了院,自然要把她領回家。我怕紅霞不愿意,先打車去了飯館,對康姐說,你等我一下,我去跟紅霞拿鑰匙。進到飯館,跟紅霞商量怎么辦?紅霞低著頭說,這是你的事,跟我商量什么?我說,你是我媳婦,我不跟你商量跟誰商量?她說,我才不是你媳婦呢!你媳婦在外邊站著。我說,咱們雖說沒登記,在我心里你就是媳婦。你這個媳婦我要定了,想跑也跑不了。她白了我一眼,說,你先把她領到我爹那邊,安頓好再說。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趙蓮? @冀聲冀韻
紅霞真是個好女子,別做對不起人家的事。
冀聲冀韻? @趙蓮
我就是這么想的。不經事,不知道媳婦好。外國人說天使,就是說她這樣的。我領著康姐回了住處,紅霞的叔見了有些不高興,問我,這是誰,跟你啥關系?
我說,以前的工友。
紅霞的叔說,你把她領到這兒算什么,我一個大男人跟她一塊兒???我到了這歲數不想再找了。我笑了,說,你想哪兒去了。你跟我們住,讓她在這邊。紅霞的叔說,這還差不多。又問,她以后長住這兒?我也沒法回答他,說,住些日子看她的意思。
晚上,紅霞的叔問紅霞,那女人跟小冀咋回事?紅霞說,他們以前處過,后來散了,現在她沒了路來找他。紅霞的叔當下不愿意了。回到那邊對康姐說,小冀跟我閨女恩愛著呢,我閨女的工作是小冀給找的。康姐問,他們怎么好上的。紅霞的叔說,他們一塊兒在公園唱二人臺,唱著唱著有了情意;后來又一塊兒承包食堂,兩個人有緣,你恩我愛的。他把我跟紅霞的感情添油加醋說了一通,康姐自然能聽出他的意思,說,讓你閨女過來,我有話跟她說。
我有些擔心,康姐是個烈性子,來了脾氣什么話都敢說。我怕她把我們的事全端出來,又怕她故意傷紅霞,就說,我去。紅霞說,她住在我這兒,吃在我這兒,我還怕她不成?不用你管,我去。
她過去了,我在家里等。過了三個鐘頭還不見她回來。我實在忍不住給她打了電話。她說,已經在門口了。我開了門凝神看她,見她臉上好像有淚。我問,她跟你說什么了?紅霞不言聲,一個人進了衛生間。
我追到衛生間問,她跟你說什么了?
紅霞說,說什么你不用問,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把我弄得心里發毛,看她的臉色,覺得她像生氣,又不像生氣。
睡覺時我主動鋪床,我把她的被窩靠在我被窩旁,躺下等她。她不過來,我喊她。她說,你著什么急,我叔還沒睡呢!我說,別等你叔了,快過來!
正說著,她叔喊她。她趕到她叔房間,過一會兒回來說,我叔說不在這邊住,要回那邊。我坐起來說,那怎么行。紅霞說,我叔說,怕她在這里住著不走。我走過去,對紅霞的叔說,叔,她無路可走來投奔我,咱們說什么也不能趕她。紅霞的叔說,我怕她沒安好心,她看你混好了來找你,明明是有目的。我說,她有目的我也不動心,我有紅霞,有你,是溫溫暖暖的一家人,她就是一輩子住在這兒也打動不了我。
紅霞說,這是我跟小冀的事,不用你瞎操心。紅霞的叔說,我有辦法客客氣氣讓她走。紅霞問,啥辦法?紅霞的叔說,我就說我看上她了,她肯定走。說的時候他一本正經,滿臉鬼詐。紅霞說,我看你就是看上她了,比你小三四十歲,美得你。紅霞的叔紅了臉,說,我沒這意思,就是想趕她走。
好說歹說,總算把紅霞的叔勸住了。跟紅霞回到這邊,紅霞突然把我抱住,抱得緊緊的,我緊張得喘不上氣來,不知道她這是怎么了。我也抱著她,像抱著自己的命。松開手,我看見她滿臉是淚。她說,小冀,你就是對不起我,我也認了,我一輩子跟定你了。
我抱起她,抱了好長時間,我說:除了你,我跟誰都不動心。
說著我笑了。
她沒笑,緊緊把我抱在懷里。
趙蓮? @冀聲冀韻
流淚? 流淚? 流淚。小冀,你真該把這事編成戲??到愫髞砀銈冊谝黄饐??
冀聲冀韻? @所有人
那天,我跟紅霞差不多說了一夜話。賈師傅那幾天主動給我們放了假。早上起來,我買了油條去看康姐。敲門,里面沒動靜,喊,里面不答應。我慌了,心想,她別想不開尋了短見。想開門偏偏忘了拿鑰匙,只好又回去拿鑰匙。打開門,見屋里干干凈凈的,能掃的地方都掃了,能擦的地方都擦了,廁所里的尿跡,廚房里的油漬,都沒有了。在她躺過的枕頭上我看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小冀,姐走了。紅霞是個好女子,你要好好待她,姐聽紅霞說了你們的經歷,你能從苦里走出來,姐也沒什么好怕的。
以后混好了姐再來看你!
再一次轉運
小土豆? @冀聲冀韻
康姐就這么走了?后來跟你聯系過嗎?
冀聲冀韻? @所有人
沒有。她沒跟我聯系,我也沒跟她聯系。
趙蓮? @冀聲冀韻
紅霞呢?你們倆怎么樣?
冀聲冀韻? @趙蓮
我們倆挺好。有一天紅霞跟我說,想回張北。我問,在北京剛順了,為啥回?她說,她一個表哥回張北承包了二百畝林場,養土雞,養豬,用養豬積的肥種黑小麥,一年能掙八九十萬呢!我說,人家回去承包林場,你承包什么?她說不出來。我知道,她這么說還是不放心我,怕我哪天遇上康姐,我哪敢打聽康姐的事。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前天我看見了二毛蛋,他跟保定順平人合開了工廠,加工豬腸子,聽說都出口國外呢,給人打工總不是長久之計,還是回來好。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我也是這么想的,只是這里一時走不開。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賈師傅是我的師哥,他是我師傅的頭一個徒弟,那天我回到飯館,他把我叫住,說,你跟我來一下。
我以為他要我去辦公室,沒想到他領著我上了轎車。我第一次坐他的車,里面寬寬大大的,真舒服!他讓我坐車是看得起我,我也夸他幾句。我問,師哥,這是什么車?真高級!
他問,聽說過賓利嗎?
我說,沒聽說過。
你連賓利都沒聽說過?
我說,光聽人說,有錢的人都開寶馬,坐奔馳。不是奔馳最好嗎?
他說,那算什么,土豪!外國老板都開瑪莎拉蒂和賓利,這是我剛買的。他說著停了車。這是一家賓館,他帶著我進到里面,迎賓小姐沖他鞠躬,叫他賈總。他在大廈十六層有個辦公室,挺大,挺牛。
我問,賓館是你的?
他說,不全是我的,有點股份。
他說話的樣子像個成功者,表面謙虛,實際上牛。要是別人我就走開了,他是我師哥,我剛給人家飯館闖了禍,我做出欽佩的樣子說,師哥,你給師傅爭了光。
他說,什么爭光不爭光,人就是機遇,有時候山窮水盡,運來了,柳暗花明。你來了運氣,比我還強。
我說,我能有什么運氣。
他問,你那個康姐呢?
我說,走了。
他說,怎么走了?
我說,不走咋辦,我有紅霞,我們商量好明年結婚,兩人早就像一家人一樣了。
他說,看著你挺老實的。
我說,師哥,你這么說臊死我了。
我把康姐的事說了一遍,他聽了點頭,說,知道你惦記她,我已經幫你把她安排好了,她就在這兒當服務員呢。說著他把電腦轉過來對著我,我看見康姐正在二十三層打掃房間,心里忽地一熱,說,師哥,謝謝你。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怕她想不開尋了短見。她有著落,我就放心了。
他說,看你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我幫你一把。今天有件事跟你商量,你也看見了,我除了飯館這里有一攤子,別的地方還有,一時忙不過來,想請你幫我把飯館管一下。
我眨了眨眼,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說,賈師傅飯莊,我打算讓你管。
我說,這咋行?
他說,有什么不行的。我說你行,你就行。
我說,我蒸面食還行,管飯館真不在行,啥都不懂。
他說,說是讓你管,實際上我還要過來,慢慢你熟了,我再完全交給你。
我搖著頭說,不行不行,我不是那個材料。
他說,人就是機遇,現在機遇到了你跟前你還不自信。想想我當初開飯館,誰幫我來著,還不是硬著頭皮上。
我被他說得不好意思,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合適。我說,咱們前臺的小馮,我看挺能干的,你讓他干吧!
他說,小馮我哪敢靠,這么大一攤子,我得交給個老實人。
聽他這么說,我就不言聲了。他是沖著我的人品。
他又說,我給你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我當董事長,你當總經理。企業法人改成你,你就是飯館的實際老板。除了你哪一個跟我有這么大交情,說到底師傅把你交給我,是想讓你有出息,我不能對不起他。
拒絕的話我再說不出來,只好說,我回去跟紅霞商量商量,她原先想讓我回鄉創業。
他說,商量商量也好,早給我信兒!
我說,那我回去了。
他說,康姐就在上面,我把她叫下來,你們見一面吧!
我出了一身汗,忙說,你千萬別跟她提我,讓她把我徹底忘了。你跟她提我是害她,也是害我。
他想了想,說,那就聽你的。以后你也是經理了,總得有個車。我給你安排一輛車吧,以后歸你用!
我還在擺手,他已經撥通了電話。下了樓,司機正在大堂等我,問,是冀總吧?賈總讓我接你。
我一時適應不了,長這么大,沒聽別人這么叫過。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就胡亂點點頭。司機把我領到大廈后邊,車不是什么好車,寶來。我在城市里吃了多少苦,現在有寶來坐也有點兒翻身的感覺。車走到一個拐彎處,我讓車停下來。想起以前在這里貼小廣告,我被一個城管追著跑了兩站地,現在我真想讓城管看看,老子混出來了!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不是你親口說,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個世界變化真快。你師哥這么抬舉你,肯定有別的原因,要么你師傅說了話,要么他有別的想法。
冀聲冀韻? @趙蓮
我回到住處跟紅霞說,紅霞也這么想。她讓我去隆利大酒店跟師傅商量一下。我原想打車去,想起賈師哥說過那輛車是我的,就給司機打電話。司機很快來了。紅霞問我咋回事,我說,師哥說這車歸我用。
她說,你還沒答應就用人家的車,不好吧?
我說,用一回,也算不了什么。
車來了,紅霞看著我上了車眼圈兒竟紅了,我也顧不上跟她多說,讓司機把我送到隆利大酒店。
師傅正忙。我換了衣服洗了手,接過師傅的面案干起來。師傅在一旁抽煙。抽了一會兒問我,又有過不去的事兒了?
我說,不是過不去的事,是好事。
師傅問,什么好事?
我把賈師哥的意思說了,問,師傅,是不是你跟他說,讓他拉巴我的。
師傅搖頭,說,你去時我給他打過電話,后來沒聯系過,他也沒找過我。
我說,他還說要給我股份,情分太大了。
師傅說,那倒不算什么,你覺得你有沒有這個能力?
來以前我覺得沒能力,坐著車跑了這么一趟,心就大了。我說,師傅,我也覺得沒能力,想一想,誰天生是坐小汽車的?念中學時,課本上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會兒看不懂,現在明白點意思了。
師傅看著我,說,你打定主意了?
我說,沒,想讓您給我拿個主意。
師傅說,這主意別人不好替你拿,得你自己拿。
我說,師傅,你覺得我想得對嗎?
師傅說,也對,也不對。
我問,怎么個不對?怎么個對?
師傅說,人都是奮斗出來的,這話不錯。你奮斗了嗎?
我說,師傅,我這一路怎么走過來的你還不知道?我覺得奮斗了,我也該交好運了,人家都說世上沒白吃的苦,我的苦也不能白吃吧?
師傅說,你要這么想,試一試也行。管個飯館不容易。
我說,師哥說,他有空還要過來管,慢慢才交給我。
師傅又說,小賈是我一手帶起來的。人機靈,腦子活,他出去這么些年,別的我也不了解,我只告訴你一句話,天上掉不下餡餅!
說完他掐了煙,接過面案上的活兒。我脫了工作服,說,師傅,我走了。
師傅說,跟小賈帶個好,就說我知道這事兒。
到了樓下,司機迎上來,冀總,去哪兒?
我說,回去。
司機給我開了車門,我覺得挺受用。我聽出師傅的意思,怕我沒能力。我不服,人都是命,用師哥的話說就是機遇。這個機遇我得抓住。
回到住處,紅霞一看見我就背過身,她在哭。我走后,她一直在哭。我說了師傅的意思,也說了我的意思,我說,到了轉運的時候了,我下了決心,既然有人給我小汽車,我就坐。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聽了你的話,一半替你高興,一半替你擔心。好事來得太容易了,就跟你師傅說得一樣,總覺得這是天上掉餡餅的事兒。
冀聲冀韻? @趙蓮
我覺得這是觀念問題。我師哥以前是干什么的?跟我一樣。他能干成的事,我為什么不能?這幾天我們家亂了,他們覺得我當了老板就要變心,怎么可能呢?我跟康姐的事你們知道,那是苦出來的感情,錯不在我。我跟紅霞是真心的。我煩透了,他們就是這樣,沒志氣,以為掙點錢就夠了。沒運氣的時候怨命不好,來了運氣又怕這怕那。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別怪他們,他們是為你擔心。
冀聲冀韻? @趙蓮
我知道他們是為我,觀念不同就說不到一塊兒。我有點兒后悔答應賈師哥,沒當這個經理時家里挺和睦,當了經理,天天跟辦喪事似的。
趙蓮? @冀聲冀韻
這么說你已經當了?那還生什么氣,反正也當了,當出個樣子來。你這些年一直在飯館干,肯定能當好!
成功在前面
小土豆? @趙蓮
趙老師,你那個學生呢?
一路順風? @趙蓮
三個月沒冒泡了,我們等著聽他的故事呢!
一路順風? @趙蓮
又過了三個月,他怎么還不出來?是不是出了事?要不你們私聊了?
趙蓮? @小土豆? @一路順風
他沒跟我聯系過,我給他發微信,他沒回。估計也不會出什么事,他們飯館位置好,不會賠吧?我勸他別接這個經理,他不聽。
小土豆? @趙蓮
你給他打個電話吧。聽說有個張北人參與集資詐騙,被抓起來了,還有一個被困到了傳銷團伙里。一家飯館賣黑心包子,老板被抓了……但愿這一切跟他無關。冀聲冀韻,快出來吧!
冀聲冀韻? @趙蓮 @所有人
謝謝大家惦記。這么長時間沒出來,是因為我又栽了個跟頭,栽得不輕。
趙蓮? @冀聲冀韻
怎么了?是不是為跟康姐的事?
冀聲冀韻? @趙蓮? @所有人
倒不是為康姐。當時我跟紅霞吵了一架,她不同意我當經理,我偏要當,她便說不管了,要跟著她叔回張北。我也來了氣,說,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反正我不放棄這個機會。
第二天我去了飯館,紅霞不肯去,回了原來的服裝廠。
師哥讓我去工商局把營業執照上的法人代表改過來。我問,咋改?他說,改成你的名字。我說,這怎么行!他說,以后這兒的事都交給你,改過來方便。我想了想,也對。改名字用了一禮拜,一趟一趟地跑。本來說那輛寶來是我的,師哥說有別的事,我也用不上。打車更慢,我就坐公交,坐得頭都暈。
執照改了,師哥每天上、下午還過來,我跟以前一樣在面案上干活。我想,師哥說讓我當經理,怎么不提了?他不提,我也不問,心想他大概是不忙了,用不著我了。
紅霞倒挺高興,我當了她反而不踏實。
過了一個月,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師哥,你不忙了?他哼了一聲,說,還湊合。我又問,你外面的事咋樣了?他說,還那樣,你問這干什么?我身上不自在起來,覺得自己多嘴了。離我們不遠站著掌勺的江師傅好像在笑,發現我看他,趕緊扭過臉。我總覺得他在笑我,人家明明沒笑,我也覺得笑了。
我悶悶不樂地回了家,紅霞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什么。她就跟我說她們服裝廠老板想搬到外地,聽說張北房價低,問能不能到哪里辦個服裝廠。我問,是老板問你的?她說,是工長問的。
我不言聲,心想,她是想離開我。
以紅霞跟我的感情,分不開,問題出在她叔身上。自從他們知道了我跟康姐的事,總覺得我復雜,靠不住,其實我有什么復雜的。
紅霞說她想回張北一趟。我也想回,我在飯館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說讓我當經理,從來沒宣布過,除了營業執照上寫著我的名字,什么都沒變。那輛車我也沒再用過,有時想用給司機打電話,司機說賈總叫他有事。
晚上睡覺,紅霞問我為什么不高興?
我說,沒有,就是高興不起來。
她問,師哥對你咋樣。我說,還那樣。她說,別做夢了,人家說讓你當經理,你就以為真是經理了?
我說,他不讓我當,干嗎跟我說,耍我呢?
她說,飯館沒讓你出錢,怎么能讓你當經理。
我說,我聽別人說過,這叫職業經理人。
她不說話,過了好半天才說,他是你師哥,總不能哄你吧?也許是他以前顧不過來,后來別的生意沒辦成,就不想靠你了。
趙蓮? @冀聲冀韻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不當經理,也談不上栽了。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這事沒那么簡單。過了幾天,紅霞跟她工長說起這事,工長問,他讓你愛人當法人代表,你愛人答應了?紅霞說,答應了。工長又問,是你愛人自己去改的?紅霞說,是,跑了一個禮拜呢!工長說,人家說讓你愛人當經理,其實就是為了讓他當法人代表。
紅霞問,當法人代表怎么了?
工長說,你連這都不知道?
紅霞說,不知道。
工長說,法人代表就是飯館的法定代表人。
紅霞沒聽懂。工長又說,這么說吧,飯館要是攤上官司,都得你愛人出面,犯了法,恐怕也得你愛人承擔。
紅霞回來跟我說,驚出我一身冷汗。想起去工商局改名字時,人家問我,飯館是你開的?我說,是。又問,你一個人出資。我說,我們兩個人。他們讓我簽字,我簽了,讓摁手印兒,我也摁了。我跟紅霞商量,怎么辦?她說,你去跟師哥說,你不想當經理了,讓他把名字改過來。我說,怕他不答應。
第二天我跟師哥說,師哥沉了臉,說,你聽別人說什么了吧?我說,沒有。師哥說,要是沒聽別人說什么,怎么好好的想改呢?我想了想,說,師哥,我跟你實說吧,紅霞的叔胸口老憋得慌,醫院說是心臟病。他怕死在外面要回老家,他回紅霞也得回,我們想在老家那邊開個飯館。
師哥笑了,說,你翅膀硬了。
我說,不是,是紅霞要回去。
師哥說,你要走我也不攔你,走吧!
我說,師哥,營業執照上的名字,你改過來吧!
師哥說,什么名字?
我說,法人代表啊。
師哥說,那就是個名字,改它干什么,不用改。
我說,我不在這兒干,用我的名字不好。
師哥說,你也看見了,咱們飯館缺人手,你非走我也不攔著。那個名字沒用,就是個名字,填誰都一樣,不用改。
他不改,我也沒辦法。
這些日子我一直糾結,不知道該不該走。想想飯館里用的油才八塊錢一桶,不是地溝油是什么?肉也是便宜貨,還把海貍鼠肉、馬肉當成牛肉用,總覺得哪一天人家會找上來。紅霞和她叔一直催我,我不敢走,等著飯館給我改名字。我到隆利找過師傅,求他幫忙。他給賈師哥打了電話,后來再打,賈師哥就不接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飯館出了什么事,辦案人員還要調查,不一定能安到你頭上。
冀聲冀韻? @趙蓮
我也這么想,但心里還是怕。正發愁,外面有個小伙子找我,說以前在公園看過我和紅霞演出。他這一說我想起來了,有一次他聽得流了淚,臨走扔下一百塊錢。那是我們收的最大面額的錢!我拉著他的手說,我們常念叨你,怎么后來不見你了?
他說他去了一家電視臺,在臺里做一個“夢想成真”的欄目,讓底層老百姓在臺上比賽唱歌、唱戲,每過一關就滿足你一個心愿。這心愿是錢也行,贈送家電也行,或者出國旅游也行。錢最高十萬,家電和旅游花費不能超過十一萬,不過那得是總冠軍才行。周冠軍是一萬,月冠軍、季冠軍分別是三萬、五萬。我到處找你,想讓你參加這個節目。
我說我沒心思,想回老家創業,老板不放我走。他說,你參加完我們的節目,再回家創業也不晚,還多了十萬的創業資金。我說,冠軍哪那么好得,全國多少人上你們的節目,輪不到我們。
小伙子說,參加一回有什么不好?就當又去公園唱了一次。你們不是要發揚二人臺嗎?一上電視你們名聲出去了,二人臺名聲也出去了。
我說,要是連個周冠軍也得不了,給二人臺丟人。他說,那年我聽你們唱,流了淚,只要正常發揮你們至少能得月冠軍。
我就把我遇到的事跟他說了。
我說,老板騙我當法人代表,現在想改也改不了。他說,這點事兒算什么。我說,怎么不算什么?他說,總冠軍我不敢說,你至少能當月冠軍,當了月冠軍,馬上就有公司包裝你,以后用不著再去飯館。當上了總冠軍,你就是大衣哥、阿寶,紅霞就是王二妮,你們都是大明星!
我說,那頂什么,我是怕攤上飯館的官司。
他說,你成了明星,還怕什么官司?巴不得有官司呢,你要有了官司,正好炒作。人家沒官司的明星都想辦法找官司呢!我有個主意,每個參賽者都要說一段話,你就講你的經歷。我在公園里聽你講過,挺感人,一講必定給你加分。旁邊再有紅霞抹淚,你想想,哪個人心里沒點酸甜苦辣,他們聽了覺得你不是唱自己,是唱他們??偣谲娍隙ㄊ悄愕?。你當了總冠軍,路就是寬的。你知道臺上評委是什么人,是跟劉歡、韓紅一個級別的。他們看中了你,什么難事幫不了你?
他這一說我動了心?;氐郊腋t霞商量,紅霞愿意,她叔也愿意,都說這是好事,跟老杜那回不一樣,這回的事是透明的,說不定你真能成了大衣哥!
我找到賈師哥,說家里有事請一個月假,賈師哥看了看我,說,你以為面案上沒接替你的人?我說,哪有那個意思,我們是想回老家結婚。賈師哥說,這是終身大事,我不能不答應。你盡量快點兒,老不回來我就得再雇人。我答應盡快,跟著那個小伙子走了。
這一走,我們真轉了運。不光當了月冠軍,還當了季冠軍。六個評委都看好我們,一個評委是音樂學院教授,一個評委是戲曲學院教授,都主動輔導我們,幫我們改唱詞,改講稿。我跟紅霞忙得團團轉,一天連覺都睡不夠。老師,我知道你惦記我,群里的朋友也惦記我們,就是沒時間跟你們聯系。請原諒!
趙蓮? @冀聲冀韻
沒關系。有了好消息趕緊告訴我們!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您放心,比賽一有結果我就發到群里。這次參加“夢想成真”,我什么都體驗到了!以前老覺得電視臺神圣,現在才知道電視臺是個大雜燴,什么人都有,什么事兒都有。好人賴人都讓我們碰上了。
第一次進演播廳,好些人看見我們笑。當著面不笑,背轉身擠眉弄眼笑得渾身亂顫。他們笑紅霞一個瘸子還來比賽。給我們化妝的是個山西人,問紅霞,你也來錄節目?我們說是。他說,來錄錄也好,中午有盒飯!
我聽著不對味兒,說,我們不是來混飯,是來拿冠軍的。
化妝師說,誰不想拿冠軍,這一屋子人都是來拿冠軍的。你看這舞臺坑坑洼洼的,你們想拿冠軍,先得讓地平了。
我一下火了,說,算了,我們不化了,不參加了!
化妝師說,這跟我沒關系,是你自己不參加的。
我說,你們舞臺地不平,怎么參加?
領我們來的小伙子聽見嚷,趕過來問,怎么回事?
我把經過說了一遍。小伙子走到化妝師跟前低聲說了幾句,透露我們是副臺長的親戚?;瘖y師走過來道歉,說,對不起,開個玩笑。來,我趕緊給你們化上,導演還等著你們呢!
我說,我們演了快二十年了,不光你們地不平,別的地方一樣地不平,最后都讓我們走平了。
化妝師說,那是,您是老藝術家了。
他是諷刺我,我不理他。紅霞上了臺,走一個圓場穩穩的,一點都不瘸。化妝師說,我化了二十年妝還是第一次見,沒想到!
那個化妝師后來一直刁難我們,每次給紅霞化的妝都不好看,后來我們不再用他,導演給另找了一個化妝師。
電視臺里好人也不少,輔導我們唱歌的曹教授教過好些歌星,大腕見了他畢恭畢敬的,他給我們輔導了幾個月,臺里給不給錢不知道,我們沒給過,人家教課按小時收費,我們哪能給得起。
歌星不是人當的,累得像牲口。臺上光鮮,臺下受罪。臺上一句歌詞臺下練幾百遍、上千遍,音長了、音短了,粗了、細了,用力了、柔和了,里面講究太多。練到后來自己聽著都不像是唱,像鬼叫,像驢哭!我想哭。我跟紅霞商量,算了吧,咱不是這個料??煽床芙淌谀敲凑J真地教,又不好意思說出來。
紅霞一個音老唱不準,有一回她忍不住說,曹老師,我不是這個材料,不想練了!
曹教授笑著問,怎么,堅持不了了?
我說,太難了!
曹教授問,有你在工地上蒸饅頭難嗎?
我想了想說,沒有。
曹教授又問紅霞,有你們找不到工作,在公園里給人唱戲難嗎?
紅霞想了想,說,也沒有。
當時曹教授教我們聲樂,韓教授輔導我們演講。講稿是韓教授幫我們改的,曹教授在旁邊聽,我們倆的經歷他都知道了,所以他現在這么問。我說,現在難跟以前難不一樣,以前不光是難,還苦,現在倒有個盼頭在前面。
曹教授說,你這么想就對了。什么是成功?成功是一串偶然,事后想又是必然。
韓教授說,別以為歌星比你容易,曹教授也這么輔導他們,有的比你們還笨呢!人跟人差不多,差的是一口氣!
我們聽了老師們的話,咬著牙堅持,周冠軍、季冠軍就這么拿了下來。
休息時我和紅霞聽兩位老師聊天,他們說海德格爾,說斯坦尼斯拉夫,我們聽不懂,不過我有個本事,開始聽是兩個老師說話,聽著聽著就變成了我爹說,這樣就能聽懂了。
趙蓮? @冀聲冀韻
小冀,你碰到了好老師,一定要堅持下來??!
冀聲冀韻? @趙蓮
老師放心,我們下定了決心!每拿下一次冠軍自信就多一點,到了練時自信又沒了。曹教授越來越嚴,嚴到不近人情。他說,競爭到最后,爭的就是自己。
老師,下個禮拜是總決賽,禮拜六別忘了打開電視,看著我們!屏幕上還有二維碼,掃描一下就能跟我們互動,電視臺還有獎勵呢!
我跟紅霞的故事,除了跟你們說過,只有兩位教授知道。導演讓我們留到總決賽時講,這些日子我們除了練唱,還天天背講稿,練演講,等著總決賽這一天。
現在有十幾家公司等著跟我們簽約,無論得不得總冠軍都簽,得了總冠軍,按總冠軍簽,不得總冠軍,按亞軍、季軍簽。亞軍有亞軍的條件,季軍有季軍的條件。
導演告訴我們:一定要自信,要相信總冠軍就是我們的,這是一個神奇的時代,沒有什么奇跡不會發生。成功垂顧那些自信的人,有準備的人,堅定不移的人。
老師,我覺得我要瘋了!想一想成功,我激動;想一想經歷過的,我又擔心。趙老師,我是這么軟弱,又是這么不甘心!我已經好長時間不看手機,不看微信,彷徨時打開微信,看見你們在惦記我,呼喚我,這就是力量!
求求你們再幫幫我,鼓勵我,我無路可走,只能堅持。
趙老師,請再給我一點力量吧!
尾聲 晚間新聞
小土豆? @趙蓮? @所有人
趙老師,看晚上的新聞了嗎?我粘貼到下面,好像說的是冀聲冀韻。
結果大家等了老半天,也沒見小土豆把新聞發上來。
過了好長一會兒,倒是發上來了三個流淚的表情。
有人認為一定是冀聲冀韻得了總冠軍,小土豆激動地哭了。但趙老師心里卻是咯噔一下,因為她想到的是冀聲冀韻那個不明不白的法人代表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