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和李約熱的認識始于他的小說,當時,我在《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做編輯。在《作家》雜志上,我讀到李約熱的《涂滿油漆的村莊》。因為時間的久和遠,我的記憶可能有誤,我記不清是自己先讀到的它還是章德寧社長向我推薦的,我們倆誰是最早的“發現者”我記不清了,但不會失誤的是我一直記得自己讀到這篇小說時的驚喜和興奮。好小說,我對自己說,也對編輯部的同事們說。它的語言充滿著詩一樣的魅力和跳躍的閃光,它的結構扎實勻稱、層次分明,它內涵深刻同時又有強烈的情感力量。更為重要的是,是它具有我所看重的“先鋒性”,那種能夠掘進到幽暗處同時又具備飛翔感的先鋒性——我對自己和編輯部的同事們說:“這,才是優質小說的可貴范本。這樣的小說才是小說應有的樣貌?,F在,平庸的小說實在太多了。”
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說服,這篇小說的好大家都看得出來,盡管那時的李約熱似乎是一個“素人”,我們之前都沒聽過這個名字,也沒讀過他的作品。我們討論的、樂道的是對它的好的解析、贊嘆,很快,它在《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上刊載出來,并獲得了當年的《北京文學》年度獎。在我的記憶中,我似乎沒有參加那次頒獎典禮,也似乎沒有和李約熱見面——對此我竟然全無印象,但李約熱在給我寫下的印象記中卻說我們見了面,第二天的論壇我還發了言——我真是毫無印象,在我偏執的印象里,頒獎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北京文學》,我偏執地認定我“遺憾”地錯過了與李約熱相見的機會。
記憶在欺騙我。即使現在,我依然接受著這一欺騙,在我記憶中,我和李約熱的“相遇”要晚上好多年,我把好多年之后的相遇當成是第一次,至少是印象頗深的第一次。
是故,在我的感覺中,我們“初見”即是熟人,即是知己——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我承認,我有一種特別的固執和天真,我愿意憑借文本中的“氣息”尋找同類,那種精神同類會讓我不設防地產生親近感,甚至某種內在的“休戚與共”。我在李約熱的小說中讀到了精神同類的氣息,見與不見都不會影響我對他的親近。
事實上我也是對的。他是能夠讓我親近、愿意親近的人,對他也真不需要設防。
現在該談我記憶中的第一次相見了。魯院。李約熱、王志新和李瀟瀟的班上。我忘記了是怎樣的由頭我去到北京,來到魯院,也忘記了是怎樣的由頭和李約熱聚在了一起,但我記得清楚的是,我在十余年后依然記得我對《涂滿油漆的村莊》的喜愛,我向李約熱和他們班上的眾人重新談及我記憶里的這篇小說……我承認我是一個話多的人,尤其是在談論文學的時候,往往在這樣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地“強勢”,不自覺地傲慢和偏見起來……寫出那么好的小說的李約熱是安靜的,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如此,他不搶話,多數時候就是聽著,偶爾才會插進來。插進來說話的時候李約熱言語鏗鏘,帶有一些斬釘截鐵的金屬感,但絕無咄咄逼人之氣,那種堅硬是內在的、沉著的。我發現,他不會輕易地附和誰的觀點,也不賣弄自己讀了多少書(在這點上我遠不如他),對于寫作、生活、歷史和政治他都有自己的堅持,這些堅持多來自于他的真切體驗和感受。有些觀點我并不非常認同,于是我試圖動用反證和種種手段來說服他——我承認自己有一個很是讓自己、讓別人不舒服的“習慣”,就是面對不認同的觀點總想竭力說服,這個“習慣”我一直想改卻一直也改不了——我發現李約熱是很難被說服的,他不太會表現出被說服的樣子以結束我們的爭論。這也是我喜歡的,我承認我也是這樣的人?!氨徽f服”,必須是內外合一,我意識到我的偏執和錯謬才能夠。李約熱有著他的固執和因此的坦蕩,在寫作中也是。
有了我記憶中的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而且這兩個時間距離很短。他去北京參加一個活動,約我北京一聚——因為和他心理上的親近,我二話沒說便坐車趕了過去,也就是那次我和李約熱成了“一家人”,他在我們這個聚會中的家庭里被分配成“爺爺”,另外還有“奶奶”“母親”“妹妹”“女兒”?!澳阍趺崔k?要不,你就是二大爺吧?!迸醴秲旱睦顬t瀟分配著家庭的角色,我也欣然接受:因為李約熱,因為這個家庭讓我感覺溫暖。那天,李約熱讓我住在他的房間里,我們倆一直談到凌晨。我和他坦蕩地談論著文學、時代和命運,談著我的處境和心理上的波動與接受,談著我對單位人物的臧否,也談及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教學的感受等。說實話作為男人,我很少那樣坦然而不設防地談論自己,包括內心里的幽暗和復雜,對于一些世事的得失計較,而面對李約熱,我竟然沒有半點兒隱瞞。我承認自己對他有著很不一般的信任,這種信任甚至在閱讀他《涂滿油漆的村莊》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生成。那次,在北京,我一直陪同著李約熱直到他離開。而整個“家庭”也幾乎始終在陪著,被眾星圍繞的“爺爺”讓人愉悅,讓人舒服,讓人感動,更讓人感覺親近。就在那幾日,李瀟瀟正面臨轉業,我見識了她堅強、任性、強勢和周詳背后的柔弱與無助,也見識了李約熱很男人、很體貼細致的一面。我們的關系更近了一層,我也越來越感覺到,我對他的不設防是正確的,不需要,沒必要。
后來我們有了諸多交往,他向我約稿:“你要準時給我?!彪娫捓锼麡O為親近地斬釘截鐵,不容分辯,而我也享受來自李約熱的這一不容分辯,因為這表明他把你認作是親人,只有對親人才可能是命令的口氣。之后,我多次去到廣西,廣西似乎也成了我的另一個故鄉、大本營。因為李約熱的緣故我在廣西有了許多新朋友,同樣可以將自己交付的新朋友——加上我的老師鬼子、東西、多年的哥哥黃土路……甚至可以說,在廣西,我感覺親近的朋友比河北都多,這并不是錯覺。如果將他們的名字都加上去,大約要占至少一頁。
廣西,也成為我除了河北、山東之外去過最多而且愿意再去的省份。我甚至動過要去廣西工作的念頭——這里,很大的原因是因為李約熱和他的朋友們。在廣西,一次旅行,我還得到了我近年來比較滿意的一篇小說——《封在石頭里的夢》,其中李約熱和他的朋友們多次出現,我愿意記住。
今年,李約熱的《人間消息》出版,單向空間做推介活動,曹雪萍、安殿榮、李瀟瀟、趙文廣、李亞、趙蘭振等親友團又聚在一起,而我,也再一次從石家莊趕到了北京。推介會上,李約熱竟然小有緊張,而這份小小的緊張更讓他顯得真誠可愛。說實話,我也沒想到寫出過《涂滿油漆的村莊》《我是惡人》《情種阿廖沙》《戈達爾活在我們中間》等頗受關注的小說的李約熱,在作家們中間頗具影響力的李約熱,竟然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圖書推介。在推介會上,李約熱極為真誠而謙遜地談及自己的寫作和生活,談及野馬鎮的河流和自己參與扶貧過程中的經歷,甚至談及自己在寫作中所遭遇的艱難……他坦誠得都不像一個“成熟作家”。
賀紹俊先生和邱華棟先生是那次推介會的嘉賓。很快,善解人意的邱華棟先生便搶過了“主持人”的角色,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突然提問”,詢問我對李約熱小說的看法——我當時談到的是,“李約熱的小說立足于濃重的現實煙火,強烈的生活氣息和生命質感讓人感同身受;同時,他的小說有著極佳的藝術品質,間或的飛翔讓人目眩、驚艷?!睕]錯,李約熱的小說兼具著向下挖掘與向上飛升的雙重特質,他小說的基調是現實的、生活的,然而他總能為這份現實增添屬于個人的、藝術的異質和超絕;他的小說中還充溢著一種浪漫感的“激情”,這與時下隱去書寫溫度、盡可能保持所謂的“客觀”的流行寫作拉開了距離。有時,我會感覺到,小說中的某些人物來自于他的肋骨,他能和小說中的人物同喜同悲,保持著同樣的興奮、憂傷和憤怒,這在日漸平庸、麻木的流行寫作中顯得極為卓絕。是的,我應當審慎地使用“卓絕”這個詞,然而用在李約熱的寫作中,我覺得很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