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熱
那一年最流行的歌是《相約一九九八》。
那一年我31歲,兩個女兒1歲。我在縣廣播電視局負責廣告、點歌節目。廣告做得最多的是各種門店開張,還有縣政府和各部門的通告;接到點歌單,點得最多的三首歌,是孫悅的《祝你平安》,蔡國慶的《三百六十五個祝福》和陳明的《快樂老家》,反反復復,聽得我差點抑郁。
那一年,洪水泛濫,士兵們死守長江堤壩,涌現出很多英雄。而我,像只困獸,渾身不自在,埋下要到遠方冒險的念頭。
對,是冒險。因為女兒剛剛一歲。這個時候遠行,簡直就是冒險。
但是我又覺得這是我人生一次最重要的機會,如果錯過,“萬劫”不復。
到北京去。
九月,T6次特快—一個人的文學夢,往往有趟綠皮火車陪伴。咣當咣當,車上昏睡兩天,夜晚到的北京。轉公交,到站時沒人提醒,等到下車,車上一位老人探出頭來,哈哈,你坐過站了,幸災樂禍。剛下車的一位中年婦女,及時指路,我終于趕上最后一班地鐵。朝陽門站,坐“面的”,到東八里莊,魯迅文學院,泊在黑暗之中——這是全中國文學青年到北京最初、最好的落腳點,或者說是收容站。
聽的是影視課,學制一年,跟家人說,只上半年,然后回去。沒想到一待就是四年,剛好一個“本科”。
我真是喜歡這里。看錄像帶,一部接一部的電影。之前只知道奧斯卡,這一回才曉得還有威尼斯和戛納。以前只知道米蘭·昆德拉、村上春樹,這一回知道君特格拉斯、塞利納、索爾仁尼琴。有了換血一般的感覺。
我是個遲到者——我曾經在縣城一個朋友的宿舍里,對著窗外的江水寫作,寫什么,寫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明顯的花拳繡腿。
寫作者的大腦,很多時候真的不能由自己,以及自己熟悉的縣城、鄉鎮、村莊來“開發”;寫作者的大腦,很多時候,真是得由北京這樣的大地方以及君特格拉斯、塞利納或者索爾仁尼琴這樣的大師來“開發”。礦藏是礦藏,工具是工具。真不能把礦藏當工具。對我來說,北京就是“大型修理廠”,君特格拉斯、塞利納或者索爾仁尼琴就是“大型挖掘機”。
這是后來我對自己“北漂”的“認識”。
這四年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盡管當時還在迷惘之中,但是不管怎樣,我的“文學生活”,就在迷惘中從北京開始了。
魯院課堂上看的那些電影,授課老師說的那些文學作品,是我生活的底色。我的同學們,則是我的同道。憂郁的,快樂的;有目標計劃的,茫然無措的,都匯集在這里。
白天上課,晚上在魯院樓下,有人朗誦《圣經》:愿人都尊你的名為圣。愿你的國降臨。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有人唱歌,鄭鈞的《灰姑娘》:怎么會迷上你,我在問自己,我什么都能放棄,居然今天難離去……五六十號人,來自天南海北,在魯迅文學院,聽課,寫作,透過這里看北京。
很難忘的一段日子。
我是興奮的,除了聽課,北京韜奮三聯書店,東棉花胡同中戲小劇場,看書買書、蹭戲,完全是另外的一種嶄新的生活。這是命運幕墻上的一道縫隙,人生幸運圈上的第一環,被我給抓住了。我當時交往得最多的,是幾位兒童文學作家,他們一本接一本地給書商寫書。好奇的我也仿效,反正覺得那樣能掙錢。我花了三千元在中關村買了臺組裝電腦,用了二十天時間,也寫了一部“青春文學”,五千塊錢賣給了一位湖南書商。這是在小縣城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后來在地鐵上看到自己寫的書在賣,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有用的人。
留在北京“北漂”也是很偶然的事情,一個人所謂的好運氣,往往都是一個或多個人幫助的結果,在北京,我遇到了“貴人”,請允許我說出他們的名字:趙蘭振、陳錕、盧楓霖、廉荔樺、劉連壁、陳曉萊、盧望平……我先在出版社上班,后到央視打工,他們是我的擺渡人。關于在北京的生活,那是一部小說的容量,世紀之交的北京歲月,待我好好沉淀再小心奉上。總之,我那時充滿“斗志”,兩個例子:
一、 我在電視臺,主要做欄目包裝,負責寫串詞,一般寫好串詞交給導演,就萬事大吉,不用考慮在演播室錄像的事情。那一次,離錄像的日子還有一個星期,領導突然告訴我,這次錄像由你負責組織完成。我一聽就傻了,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突然被推下河,只能靠本能來撲騰。好在往常錄像時我就在演播室里觀摩,加上同事也很幫忙,終于過了這一關。因為錄像時不停地發指令,腦子里全是回音和錄像時的畫面,當天晚上我竟失眠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從那以后,這“活”就歸我了。一場演播室下來,我要跟很多人打交道,不停地找人,不停地說話。后來我回廣西,一句話要說兩遍,這就是在北京落下的“毛病”。忙碌的工作,改變了我說話的習慣和口氣。
二、 在出版社上班時,每天從八里莊踩自行車,團結湖、工體、東四十條一直到單位,大概四十分鐘。那年春天非常寒冷,一場春雪,讓人領略什么叫“春寒料峭”。那天下班,我跟趙蘭振差不多回到八里莊,蘭振突然說,剛才我們路過工體的時候,我好像看見桃花開了。我說,不可能,天那么冷,桃花怎么會開呢?蘭振說,是,桃花開了。我堅持說天冷,桃花不會開。我倆打賭,又踩車到工體。結果我輸了。桃花真的開了。
現在我想到這些事情,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那個時候,我看似離文學很遠,其實就活在文學里,活在自己的命運里。有一天在機房剪片子,機房一排電視,好幾個電視在放足球,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城市的名字,后來又看了一部電影《上帝之城》,這個城市的名字就刻在我心中,當時我想,我不知道自己以后還會不會寫小說,如果還寫,就用它來做筆名。
2002年5月,T5次特快帶我回廣西,我想起在魯院的時候,看的那本美國評論家馬爾科姆·考利的著作《流放者歸來》,一群作家去歐洲游歷的情形。想想自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也跟他們一樣嗎,離開,回來。
流放者歸來。
2019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