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這一片淚海

韋佳

我從小就不喜歡哭，甚至覺得流淚是一種無形的示弱。在我青春的坐標系上，匯集淚水的區間只有兩個，一個是迷茫無助的高一時光，一個就是讓我至今難忘的一次腰椎穿刺經歷。

起初我沒有注意到輕微的腰骨疼痛，然而在短短兩周內，我出現皮下出血點、大面積瘀青和全身骨痛等癥狀。我被確診為白血病。不同白血病患者病發的初期狀況大同小異，病情的嚴重程度需要檢查骨髓才知道。很多人不了解這種疾病，以為確診如同被判死刑，然后便不停哭鬧。而我因為小時候多看了幾本課外書，略微了解這方面的知識，所以理智占了上風。

可是沒有敗給診斷證明的我，居然在一次腰穿治療中大哭了一場。

血液病人幾乎都要接受骨穿和腰穿及鞘內注射的檢查治療，前者一般是從臀部的骨頭中抽取一毫升骨髓涂片即可;后者更復雜，需要用鋼針扎入脊柱抽取腦脊液并注射藥物，這個過程必須非常緩慢，需要花上半個小時，否則容易扎到患者的神經。

因為主任臨時有事，所以那次腰穿就讓一個剛來的年輕醫生接手。一陣劇痛之后，我腰以下的部位麻得幾乎沒有了知覺。據當時在病床邊觀察的母親說，那位醫生注射藥物只花了一分鐘時間，我被弄疼是意料之中的事。

病床上沒有床墊，只有一張薄棉被。我做完腰穿以后必須躺平，不能墊枕頭，病床的鋼板就這樣壓在我的傷口上。我疼得面部扭曲，最后竟然以近乎哀求的語氣，問身邊的人：“對不起，我實在太痛了，可以哭一會兒嗎？”她們溫和地說：“當然了，實在忍不住就哭吧。”

盛滿我壓抑情緒的玻璃杯終于被打破了，它的碎片卻有意無意地傷害了我身邊的人。她們沒想到的是，我居然不是簡簡單單地流淚，而是哭得歇斯底里。她們認為我是科室里唯一的大學生，一向不哭的女孩子如果哭了，那么她一定很疼吧。這種心疼讓她們跟著我一起流淚。被我的哭聲傷害的還有那個為我做穿刺的醫生，她擔心我出現腦脊液外流等癥狀，在花了很多時間檢測出我的各項指標正常后，她才松了一口氣。

我哭了的消息在短短一個小時內，傳到了外出歸來的主任耳中。她專程來到我的病床前，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怎么可以隨便大哭呢？你可是大學生，是要做骨髓移植的患者。以后幾年你要承受的排斥反應會比現在難受幾十倍。”

當時的我并不理解主任的話，我也無法預知我的未來具體要承受什么樣的折磨。我想：大學生怎么了？我只哭了一次而已啊。

然而現實狠狠地給了我一記耳光。我在腰穿后大哭引發了頭部劇痛和身體嚴重脫水的癥狀，我穿著的兩件衣服和蓋在身上的毛巾被全都濕透了。原來生命在脆弱的時候，就連流淚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那一次哭完后，我反而覺得更疼、更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只會傷害自己。明白這個道理的那一刻起，我決定要做回那個不愛哭、把淚水一滴滴收集起來的人。

在做了骨髓移植手術之后，我的眼角膜因排斥反應而大面積潰爛。有好幾年，我干澀的眼睛需要使用玻璃酸鈉來保持濕潤，即使我想流淚，也沒有了流淚的能力。諷刺的是，我一直認為眼淚是脆弱的代名詞，后來才發現它是如此珍貴。

之后更劇烈的排斥反應如約而至：皮膚和指甲大面積脫落，腸道潰瘍持續了兩個月，還有可怕的肺膿腫，體重最輕時不足三十公斤……我最煎熬的幾個月，當老師的父親還要在家鄉工作籌集醫療費，只有母親陪在我身邊。我疼得受不了的那幾天，也只是等父親下課后給他打電話，請求他說一句安慰的話，然后掛斷電話。

當我告別排斥反應，進入了復健練習時期，我的干眼癥也漸漸緩解。我身邊沒有了醫護人員和病友的陪伴，身體狀況也不允許我到人多的場合，只能孤獨地面對自己。我告訴自己：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但是請溫柔地表達出來，沒有人經得起我的傷害，絕對不能把眼淚變成淹沒他人的洪水。

幾年后我收到同學的一封信，才知道一直在克制淚水的不止我一人——很多同學在我面前咬緊嘴唇，極力忍住眼淚。在醫院的這一兩年中，我知道經常有護士承受不了精神壓力和高強度的工作而轉科;一位在神經科工作過的護士說，醫生為患者做穿刺時怕扎疼患者，需要精神高度集中，而神經系統疾病的患者做腰穿的次數多得讓人無法想象。

他們一直在我面前克制著自己，沒有成為淚水的奴隸。而我總有一次卸下枷鎖的機會，只是因為疼，可是他們在比自己脆弱的病人面前，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

我終于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值得我流淚，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承受得起這些眼淚的重量。學會選擇合適的方式與場合流淚，也是成長的過程。

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一滴滴淚珠在我的心里早就凝聚成了一片海洋。這片只屬于我的淚海，味道的確有些苦澀，但是它很溫柔，很廣闊，能輕輕地將我擁抱。

我要把這片淚海放進信封里，寄給未來那個因為收獲成長、喜極而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