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蓮蓮
2017年,荷蘭音樂學家艾瑞克·勛納斯(Eric Schoones)(1960-)完成了他的新書《走上山道——禪宗啟蒙音樂之路》,書中探索了音樂表演與禪學思想的關聯,他將音樂家在技術和思想上的準備過程與禪的學習方法進行對比,發現了驚人的相似之處,東方哲學思想的深邃智慧可以幫助我們精通鋼琴演奏。這本書是他過去專注研究音樂表演的寶貴財富,呈現了西方古典音樂大師們諸多不為人知的偉大觀點。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他從大量的書籍、回憶錄、書信、與眾多音樂家的采訪和逸聞趣事中獲得無窮靈感,最終將這些寶貴財富呈現出來。本書一問世,就受到眾多音樂家的贊賞和推薦,讓很多音樂教育者和音樂學生受益匪淺。這本書目前正在翻譯之中,不久將與中國讀者見面。
本書的作者艾瑞克·勛納斯身兼多重身份,他是鋼琴家、音樂學家和作家,目前擔任歐洲《鋼琴家》(Pianist)雜志主編,該雜志以德國和荷蘭版本在七個國家出版發行。他常年受邀參加各項國際鋼琴比賽和音樂節評委以及講學,是國際弗蘭茲·李斯特國際比賽(烏德勒支)的媒體評委固定成員。作為鋼琴家,他演出頻繁,與荷蘭著名女中音卡瑞娜·芬科(Carina Vinke)經常合作,主要演出馬勒、斯特勞斯和瓦格納的曲目。身為作家,他寫過一系列關于可持續性和氣候變化的書,并熱衷于跨界合作。他與歌唱家索菲·洪特(Sofie Dhondt)一起合作的特殊項目“可持續性音符”(Houdbare Noten)是他寫作的延續,用音樂術語解釋循環經濟,從音樂的角度,以不同風格(古典,音樂劇,爵士和流行)來解釋新循環和廣義的經濟原理,以及可持續生活方式的哲學動機。
豐富多樣的職業生涯讓勛納斯對于音樂表演有非常獨特的見解,他用一種自然的方式將音樂表演的精髓和禪學觀點,通過大師們的經驗、故事和訪談,融入到他的書中?!蹲呱仙降馈吠ㄟ^一個年輕人的求學之路開啟了對音樂真諦的探索,以小說的形式呈現大師們的觀點以及豐富的禪宗文本。全書約8萬6千字,主要分三大部分:“本雅明的旅程”, “跟大師學習”和“對話”,分別從不同角度闡釋音樂表演的藝術、技術和演繹。
勛納斯對東方文化情有獨鐘,標題《走上山道》的靈感來自于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草枕》開篇:“走在山路上,我在想。過于理智會與人起沖突。感情用事則無法控制自我。堅持己見則易鉆牛角尖??傊耸离y以安居?!盵1]他發現夏目漱石的人生觀與天才鋼琴家迪努·利帕提在一封信中提及的觀點不謀而合:“大多數音樂家們在表演中展示兩種基本態度,他們準確地表達文本,不帶有個人體會;或者他們把作品作為自我表達的想象,想當然的認為是作曲家的意圖,完全忽視了音樂的真正意義,感情表達缺乏根基。”這看似不相關的類比卻觸及了同樣的本質,即如何對待真實的自我。書中有大量精彩的東方哲學觀念與西方音樂大師思想的交織與碰撞,對具有東方文化背景的讀者來說,感覺既熟悉又遙遠,如同在音樂的探索中尋找初心。
第一部分“本雅明的旅程”是寓言式的故事,主人公本雅明,是一位來自維也納的年輕鋼琴家。跟很多音樂學生遇到的困難一樣,他急切,焦躁又困惑,夢想自己能像迪努·利帕提那樣彈琴,但又不知道如何做到。從如何解決技術難題到理解音樂本質,他都充滿了困惑。他游歷到日本,尋找到禪師佐藤大輔,后來他們之間的談話和互動把他引向了一次學禪之旅。勛納斯在這一部分插入了很多傳奇音樂家們的逸聞趣事和感悟,包括謝爾蓋·切利比達奇,迪努·利帕提,古爾德,米開朗吉利,梅紐因,克勞迪歐·阿勞以及阿瑟·魯賓斯坦等等。例如切利比達奇提到音樂和禪之間抽象的對比,“音樂與禪一樣,只能體驗,而不能用智力去理解。音樂和禪都超越語言,他們的歸屬在于智力失去力量的瞬間?!盵2]在這些感悟背后蘊含了深層的哲理,為什么音樂和禪都不能用邏輯去理解,真理只能藏在真實的體驗之中?書中不乏讓人思考音樂本質的哲理,提醒我們去關注容易被忽略的音樂“真實性”。
勛納斯用迪努·利帕提寫給他老師的信“關于演繹我能告訴你些什么?”作為引子,借此提出了所有音樂家和音樂學習者關心的核心問題。在這封信里,利帕提談到了在舞臺上“表演的真理”通常需要經過三個階段來實現:第一階段,在開始“技術性地”演奏一個作品之前,應該通過各種方式“大量演奏”它,試圖發現它完整的情感內容。他這里強調的“大量演奏”,指的是“精神上”的演奏,好像這作品將由最完美的演奏家來演繹。通過“精神上的”演奏,把完美演奏的印象嵌入腦海里:在寂靜的夜晚,不斷重復的表演使印象獲得新生并生動起來,接下來便可以繼續進行實際性的技術練習。這就是他認為的第二階段,把每一個困難解剖分解成一千個小單元,這樣就可以消除每一個身體上和技術上的障礙。這個過程不必從頭到尾演奏作品,每一個細節都必須單獨處理。這樣的技術練習必須在頭腦清醒的情況下進行,并且小心給它注入各種感情。最后一個階段是建立在已經完全掌握作品技術之上,像建筑般地修建起整體輪廓和勾畫出所有線條,并在演奏中貫穿始終地看見它的外觀。當這個冷靜、清醒、超然的演奏者,經過了足夠的實踐練習,在完整的演出中,充滿了情感、生命和溫暖,那藝術家最終在頭腦中就完成了再創造,發掘出了嶄新和更大的表現力。[3]
僅僅這封作為引言的信,就幾乎概括了學習鋼琴演奏最重要的方法,它值得所有音樂學習者反復閱讀。勛納斯認為,音樂表演中很多神秘、困難的部分可以找到禪宗教義的元素:(第一階段)內在寂靜、忘記自我;(第二階段)技術訓練、非常精確的準備,長時間分開練習每一個細節,謙卑地工作,沒有任何想法;(第三階段)自由地演奏,如果你要與道相符合,就做好你的本職工作,然后放開手。在探索音樂與禪文化的關聯中,勛納斯特意提到了德國哲學家尤金·赫里格爾的著作《箭術與禪心》(Zen in der Kunst des Bogenschiessens),赫里格爾曾在日本跟隨著名禪師阿瓦·肯佐(Awa Kenz?)學習箭術。這本書寫了他跟隨阿瓦·肯佐學習箭術的過程,為西方世界介紹了東方禪文化,影響至深。很多音樂家讀過此書并深受啟發,著名鋼琴家克勞迪歐·阿勞曾建議他所有的學生閱讀這本書。勛納斯在此專門探討了學習鋼琴和學箭術的相似之處:
“射箭是一個非常嚴格和形式化的程序,類似于音樂家的訓練,有音階等。學習箭術分為八個步驟或階段,需要多年來一遍又一遍地練習……他們須要花費數年的時間來一直重復和模仿他們老師所教授的技巧。這些技術修改是不被鼓勵的,并且可能遭到老師的反對。在嘗試28米的長距離射擊之前,學生需要花費數年的時間在草垛上練習,從三到四英尺的射擊范圍一直練習,射擊由稻草捆綁制成的箭靶。這實在可以與鋼琴上勤奮和耐心的慢練習相提并論?!盵4]
他這樣對比赫里格爾的學禪經歷和利帕提闡述的“三個階段”:“像赫里格爾描述的那樣:‘他的創作過程是由一種更高的力量所控制。‘陶醉時只是一震,所有一切在他還不知道之前,便已經完成了,對我來說這看起來就像利帕提對他學生說的:‘如果在你的想象中,一個樂句聽起來應該是什么樣,那你已經在你的腦海中創造出來物理的運動會表達的聲音。如果我理解對了,這些完全對應了鈴木大拙為赫里格爾的書所寫的序言:如果一個人真心希望成為一位偉大的射手,技術性的知識不會帶來捷徑。他必須要使技巧升華,使藝術成為無藝之藝,發自無念之中。在箭術中,射手與目標不再是兩個相對的事物,而是一個整體?!盵5]
這似乎很好地解釋了為什么利帕提的演奏“一切都來得很自然,就好像他根本不必練習,非常即興而自由,連貫而清新,就好像從來沒有思考過音樂和樂器,似乎沒有什么可以影響他或他的藝術”,因為“擺脫了自我的奧妙境界,當你準備好的時候它自己就出現了?!盵6]
在“本雅明的旅程”這個部分中,充滿了這樣引人入勝的故事以及發人深思的哲理,涉及音樂演奏的各個方面,從訓練技術到音樂表達。例如,古爾德和蜈蚣的故事,如何實現“三十分鐘課程”, 耶胡迪·梅紐因和切利比達奇認為音樂中的“不知而知”,克勞迪奧·阿勞的神秘“無語世界”以及阿瑟·魯賓斯坦重獲“練習樂趣”的啟示……這些故事和經驗可以讓音樂家和任何階段的音樂學習者從中找到共鳴和靈感。
第二部分“跟大師學習” 匯集了過去與現在的音樂大師們的音樂觀點,這個部分既像啟示錄也像工具書,呼應了第一部分提到的想法,置于共同的情境之中。書中引用了四個世紀以來偉大音樂家的語錄和故事,從巴赫、莫扎特、貝多芬、舒伯特、肖邦、李斯特、布索尼到利帕提、拉赫馬尼諾夫、霍夫曼、霍洛維茨、切利比達奇……相信所有讀者都將從這些偉大的思想財富中獲得靈感和啟示。勛納斯將這些充滿靈光、深奧卻易懂的觀點按照音樂表演所需要的具體方面,為讀者整理出來:“技術和音樂”,“工作”,“音樂家的修煉”,“音樂家的藝與技”,“克制的動作”,“如何闡釋”(這里尤其細致的搜集了音樂家們關于再創造的藝術觀點),這個命題之下又詳細列舉了研究曲譜的問題,分為“作曲家和曲譜”,“演奏者與曲譜”,學習曲譜的“傳統”,需要注意的“套路”,“風格的一般化”,如何去實現曲譜中的“真實性和純粹主義”以及“表達情感”的各個方面,明白“記譜法的真正意義”,最后達到“自由”地演奏。
在勛納斯超過200個引用的段落中,讀者們可以讀到拉赫瑪尼諾夫,海菲茨和帕德瑞夫斯基如何看待控制樂器對表達音樂的重要性;霍洛維茨、霍夫曼、戈多夫斯基和布索尼怎樣理解機械訓練作為技術的一部分;利帕提描述的“第二階段”將被再次提及,精彩的觀點舉不勝舉。例如,技術訓練是演奏者表達作曲家音樂思想最必要的準備,為了完美的掌握技術,需要耐心、刻苦、不懈地學習,拉赫瑪尼諾夫甚至認為“努力學習的能力也是一種天賦”;霍洛維茨認為“彈奏技能意味著能彈快、慢、和弦、琶音、音階、八度和顫音……并利用所有的可能性將音樂思想注入到表演中:控制踏板、力度、色彩以及注入感情”;霍夫曼說“技術就像一箱工具,技術純熟的工匠需要將它在合適的時候用在合適的地方。只擁有工具不意味著什么,需要藝術家的直覺告訴他,什么時候怎樣用。” 大師們的智慧和思想財富等待著讀者繼續挖掘。下文將以第二部分第二節 “工作”為例,來看作者勛納斯如何把東方禪學和音樂大師們的卓越想法結合起來。
“工作”中所傳遞的意圖應該是“像大師一樣練琴”,這一節回應了“本雅明的旅程”中的第21節,同樣題為“工作”的部分。勛納斯首先引用了梅爾·維茨曼(Mel Weitzman)講述的鈴木俊隆工作的故事:他曾在小溪邊放置大石頭以防止侵蝕。晚上他講課時與他在一起的人都對他的精神和能力感到驚訝。他年紀大了身子又不太好,整天都在高溫下工作,當他不滿意時就會在第二天重新開始。他的妻子很擔心,有時當她經過時,鈴木俊隆會假裝他正在休息,然后又回去移動那些石頭。雖然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但他從不匆忙。他的精神也通過他的工作得以傳達。[7]
勛納斯認為,這與音樂家們的工作方式沒有什么不同,利帕提錄音時,從一開始錄制,剪輯,重新錄制,不滿意時重新開始,他周圍的人僅僅用觀看都感到筋疲力盡;拉赫瑪尼諾夫每天不停地學習,練習音階和琶音,他想送給所有學生一句特殊的話,就是“工作,工作!”;霍洛維茨說他只能盡力而為,盡管他已經七十歲了,沒有人比他更努力。書中有大量類似的例子值得每個音樂學生參考與借鑒。
鋼琴老師總是跟學生強調要“慢練”,這里拉赫瑪尼諾夫緩慢練習鋼琴的故事將是最好的例子,鼓勵學生“像大師一樣練琴”。阿瑟·希爾斯特說:“拉赫瑪尼諾夫練習作品非常慢,他的學生震驚于這位偉大的鋼琴家用如此緩慢的速度練習,他極為注意練習每一只手和控制每一個音。有一次我在另一間房間聽他練琴,盡管他練習的曲目是我非常熟悉的李斯特《森林的細語》,我卻不能聽出來。”哈雷特·科恩在一次訪談中說:“拉赫瑪尼諾夫會將節拍器設一個很慢的速度,當他用這個速度彈到滿意的時候再逐漸加快,只有當他在每個階段已經做到完美,他才設定更快的速度。”大師們總有相似之處,利帕提每天都花一小時來練習相同的練習曲,長達六個月,慢慢地,分別練習左右手,觀察每一個音,確保每一個動作能完全表達他的音樂想法。
勛納斯借這些大師們練琴的故事,聯想到了古老的禪思想:成千上萬的重復和一個真正的自我完美浮現。這不正是音樂藝術和東方禪學之間的奇妙相通之處:音樂家通過練習,用一種無價的內省力去駕馭自己的耐心、冷靜、合一、空靈、控制,達到心智、自身、意愿和自我之間的平衡,完成音樂家的修煉。
最后一部分“對話” 匯集了勛納斯和當代音樂權威們的訪談,繼續探尋前面部分強調的東方哲學觀念“禪”與音樂表演的深層聯系,內容精彩豐富并充滿個人色彩。被采訪者中,并非每一位音樂家接觸或學習過禪文化,但是在他們錯綜復雜的音樂道路上,這種東方智慧以不同的面貌出現過:瑪麗亞·喬·皮耶(Maria Jo?o Pires)談到了她對音樂的“知與不知”;克里斯提娜·路德維希(Christa Ludwig)的“秘密”就是“活在當下”;阿爾弗里德·布倫德爾(Alfred Brendel)告訴他如何“與矛盾共生”;亞歷山大·加里烏克(Alexander Gavrylyuk)因為經歷了“活在當下”而“找到了方法”;尼爾森·古爾納(Nelson Goerner)認為“禪”能找到真我并“接受啟示”;埃萊娜·格里莫(Hélène Grimaud)內心的平靜來自“傾聽自然”……音樂家們的談話,最終都引向了音樂演奏最高境界的神秘之處——音樂的本質。
全書中提到的觀點,不論對音樂會演奏家還是鋼琴初學者來說,都具有同樣的意義。音樂的精髓最終是為了表達音樂本身,它遠遠超越了作曲家或演奏者的角色。如何走進這條錯綜復雜的音樂之路?什么可以帶來更好的指引?當然是從最具才華和天賦、最懂得這門深奧藝術的佼佼者中獲得,這就是勛納斯的初衷。他以詩人的筆觸,將“本雅明”放入東方文化氛圍中,交織著歷史趣事、哲學思想和現代智慧,讓讀者見證內心的進化,將音樂理解得更深奧。音樂之路通過“禪”思想的啟蒙,從樂器的機械性控制,最終進入到藝術和精神的王國。
[1]夏目漱石,《草枕》,劉子倩(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第2頁.
[2]Schoones,Walking up the Mountain Track: The Zen Way to Enlightened Musicianship, Agreeabale Place Publications, 2017,第28頁.
[3]同上,第33-34頁.
[4]Schoones,在成都大學的講座《禪宗啟蒙音樂之路》,2018年12月6日.
[5]Schoones,Walking up the Mountain Track: The Zen Way to Enlightened Musicianship, Agreeabale Place Publications, 2017,第41-42頁.
[6]同上,第38頁.
[7]同上,第1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