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卓
2015年,楊民康先生的《中國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入選國家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成果文庫,于2016年3月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田聯韜先生為之作序,認為這是一部高質量、高起點的民族音樂學著作[1]。
面對這部極具學術分量的著作,筆者在閱讀中深深地被其宏大的空間結構感和歷史縱深感吸引。本文結合楊民康的治學理念及民族音樂學的方法論問題,對該著幾個顯著的理論特征展開剖析,明確其在當下中國音樂學界的理論位置。
“核心—中介—外圍”這一方法論貫穿于楊民康二十多年的民族音樂學研究中。早在《中國民歌與鄉土社會》(1992年)中,他就對該方法論進行了明確闡述。《貝葉禮贊——傣族南傳佛教節慶儀式音樂研究》(2003年)、《一維兩閾:布朗族音樂文化志》(2012年)等著作及相關文論進一步闡發其重要性。應該說,當下學界也有其他學者持相似觀點,然而從學理的深度和田野應用的廣度來說,這一方法論在楊先生的研究中得以最大限度的闡發,并彰顯出較強的理論活力及合理性。“三層建構”在《中國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中同樣有著典型體現。作者指出:“南傳佛教節慶儀式音樂的分類系統,是一個以佛教信仰觀念為文化核心(深層),以儀式化表演過程為基本紐帶(中層),以儀式音響(音樂/非音樂音響)為外在表現形式(表層)的音樂文化叢系統。”[2]從內容上看,“三層建構”關涉到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中的兩個相關而不同的視域:音樂本體結構分析、世俗與宗教的互動結構。
“三層建構”以音樂文化事項的音聲結構的衍變為基點。從文本的前后銜接上看,作者在論述了文化圈、文化區、文化叢之后,緊接著以“三層建構”為前提,對每個層面的聲音結構特征進行了深入分析。例如,針對巴利語經腔這一核心層面,作者使用了大量的一手樂譜展現其基本結構樣態,并對不同區域的本土化特征詳加闡釋。又如,在對佛教節慶歌舞音樂的闡釋中,作者從模式與模式變體這一路徑對樂器的使用、歌舞表演的模式、音樂結構進行分析。這樣的文本結構同時體現出作者一貫強調的音樂結構分析與文化哲學思考并重的治學精神。從世俗與宗教的關系上說,“三層建構”理論為克服音樂體裁劃分中的“二元對立”觀念提供了思路和方法。
楊民康針對音樂民族志的寫作提出了三個前后銜接的研究環節。首先,選擇個案進行扎實的田野作業及全面詳細的描述,在此基礎上展開理論分析、比較和文化闡釋;其次,在個案的基礎上,實現“以大析小,以小見大”的拓展研究;第三,在獲得了數量較多、分布較廣的個案后,進行跨文化的比較研究。[3]筆者以為,“以大析小,以小見大” 不僅是楊先生從事民族音樂學研究幾十年的個人學術總結,而且也是當下跨界族群音樂文化研究的必由之路。
仔細閱讀可以發現,該著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展現出了宏大而精致的結構布局。
從1983年起,個案間的時間鏈接長達三十多年。從空間結構看,不同族群及文化區域間的銜接向我們展現出一幅南傳佛教音樂流傳分布的文化地圖。這一文化地圖描摹了作者從微觀走向宏觀的結構化研究歷程。
在空間脈絡上,中篇以南傳佛教在中國云南的分布情況為參照,主要涉及了西雙版納、德宏、臨滄、普洱等地區。從民族分布情況看,研究以傣族為中心,輻射至布朗族、德昂族、佤族、阿昌族、彝族、克木人等。作者指出:“若從文化圈的角度來區分,上述地區則存在分別以云南省西雙版納傣族傣仂方言區和德宏傣族傣那方言區為中心的兩個主要的地區性佛教音樂文化風格次圈。” [4]
在這種宏觀的視野下,作者對不同區域內的個案進行了全面闡述,體現出“以大析小”的理論路徑。僅以文中論及的佛寺日常功課、安居節及潑水節為例,作者考察個案的空間布局可從下面表格看出。


作者在中篇論及了眾多個案,不僅體現出個案的結構化、體系化特征,同時也為我們思考“多點民族志”的價值提供了理論契機。盡管作者未提及此理論,但并不妨礙我們從這一視角來解讀文本,并從方法論角度來反思當下的跨界族群音樂文化研究。
“多點民族志”由人類學家喬治·馬庫斯(George E.Marcus)于上世紀80年代提出,并在90年代進一步發展。“多點民族志”的提出有著特定的社會背景,即在全球化時代人類學家對地域文化的差異性、多元化及當代變遷的濃厚興趣。傳統的民族志注重對單一區域或空間的關注(即常說的“蹲點”),而在當代人類學家看來,某些地方性文化是由多個區域的銜接及互動形成的。由此,田野工作需要在一種變化的空間中進行。有學者指出,奠定“科學民族志”的馬林諾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在其研究中已經體現出了多點觀念。[5]
若從這樣的理論視角來看該著所論及的這些個案,我們可以發現,以作者三十余年的持續研究為基礎,中篇的音樂民族志寫作所體現出的“多點的結構化”特征是十分突出的。從“多點的結構化”不僅可以明確看到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的多層或多類別性,而且在理論上,它與“核心—中介—外圍”相呼應。換句話說,只有在多點的、移動的田野作業基礎上才能理清南傳佛教音樂文化從核心走向外圍的基本特征。
作者指出,南傳佛教“吸收了本民族和地區原存的自然宗教文化因素,帶有一定的民族性、地方性宗教特點,因而形成了一種內部結構較為松散、多元的佛教文化風格。”[6]面對這種復雜性,以一種變換的、移動的方法進行歷時性持續研究的重要意義顯而易見。“多點民族志”不僅關照共時層面,而且對歷史人類學研究也有重要意義。關于此,我們可從下篇及結論部分明確看到。
上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學界對歷史音樂學與民族音樂學相互滲透的理論探索不絕于耳。“賴斯模式”中的“歷史構成”無疑是十分重要的。賴斯(Timothy Rice)指出:“我們研究模式里必須有一個模式能反應變化和歷史過程的極端重要性。”[7]歷時與共時的交叉性拓展研究為楊民康先生強調。他指出:“所謂歷史音樂民族志,應該是以建立在共時性基礎上的‘三位一體性為研究目標,同時結合歷史學的歷時性研究方法和視角,盡力地采納運用歷史研究的學術史料。”[8]
歷史民族音樂學已引起國內學者的充分重視,這方面文論不斷出現。在漢族傳統音樂研究領域,項陽先生以“接通的意義”為主題,把田野與文獻較好地融合在了一起。當以此視角來審視少數民族傳統音樂研究時,《中國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可稱得上是此領域的典范之作。雖然在著作中這種歷史視角只是局部使用,但意義深遠。
作者在下篇以漢語和傣語的相關文獻為基礎,對一些重要的史料進行了梳理和探討,特別對《新唐書》中記載的驃國樂和《真臘風土記》中記載的柬埔寨音樂進行了重點闡述。
從朝代更迭看,作者對漢、隋、唐、宋、元、明、清各時期的中國與東南亞音樂交流的歷史文獻進行了論證。這樣一個長時段的梳理基本展現了中國與東南亞音樂文化交流史的宏觀狀況。作者對古代文獻的把握、引用、推理、論證均展現了一位民族音樂學家的史學素養和功底。例如,在闡述唐代進入長安的驃國樂時,作者不僅引用了大量的古籍文獻,而且分層闡釋,靈活把握,對傣族先民音樂文化、驃國樂在南詔及長安等地的活動情況、詩人文士眼中的驃國樂、驃國樂的樂隊與樂器、驃國樂的十二首佛曲考源等問題進行十分細致的研究,閱讀中常使筆者模糊了作者作為民族音樂學家的身份。這樣精到的闡述,不僅可以成為歷史民族音樂學研究中的范本,而且對歷史音樂學研究也頗具啟發,從這個意義上說,“少數民族音樂文化交流史”或許值得引起音樂史學界的充分注意。
楊民康強調,民族音樂學視域中的史學探討更為重視“以古鑒今”及對活態文本的動態研究。[9]這樣的思路定位了史料分析在民族音樂學研究中的位置和作用。“以古鑒今”及互動研究的思路體現于文本寫作中,例如,作者在闡述元代的真臘佛教樂舞時引用了《真臘風土記》的一段文獻:“苧姑削發穿黃,偏袒右肩,其下則系黃布裙,跣足。……相貌又別,皆以銅鑄成,無鐘鼓鐃鈸,亦無幢幡之類。……所誦之經甚多,皆以貝葉疊成,極其齊整。”[10]針對這一記載,作者認為,“不用樂”與當下多數南傳佛教地區的同類習俗吻合,而“苧姑削發穿黃,偏袒右肩”、誦讀貝葉經等實例,也與今天現狀一一對應。[11]這樣的闡述在文中比比皆是。這種以古鑒今、古今互譯的研究觀念應該成為歷史民族音樂研究中的基本思路。
以跨界族群為文化視野,終論在多層面進行了理論上的比較分析與研究。
首先是南傳佛教音樂文化與北傳佛教音樂文化的比較,從區域看,主要針對云南傣族文化與日本、韓國的相關區域文化。通過比較,作者得出結論有兩個方面:相對穩定的一般都是佛經語言或旋律音調為主的原生文化層;巴利語經典和經腔具有更為久遠的歷史傳統,相對于北傳佛教,南傳佛教更具保守性和穩定性。隨后,作者還進一步比較了樂器和器樂兩個方面。
其次是對我國云南南傳佛教音樂與東南亞本土化的南傳佛教音樂的比較,從地域看,主要針對云南傣族文化與泰國、緬甸、柬埔寨的區域文化。通過比較,結論有兩個方面:一部分佛教儀式及儀式經腔是各區域共有的,即“大傳統”層面。在這部分中,凡是用巴利語唱誦的經文,各地都采用較為一致的內容和唱誦方式;與“小傳統”層面相關,在南傳佛教各種開放儀式中所使用的經腔和語言都呈現出本土化狀態。
從“以大析小,以小見大”的研究路徑說,這種跨文化比較研究是楊民康從事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幾十年的理論結晶。無論從比較中個案運用的數量看,還是從比較的深度看,均展現出從核心到外圍的理論視野。2011年,學界舉辦了“中國少數民族音樂文化學術論壇——中國與周邊國家跨界族群音樂文化”。會后,楊民康針對跨界族群研究的發展方向提出具體意見。他認為,應把對邊境兩側音樂文化現狀的調查作為研究的基本策略,并注重境內一側的研究。他同時強調,為了真正實現反觀本土個案的研究目的,必須把個案研究放置于內外兩側的互文語境中展開比較分析。[12]
從深入的個案研究走向宏觀的比較視野,表現出一位當代民族音樂學家逐積跬步而至千里的學術精神和心路歷程;從宏觀比較來反觀本土個案的過程,又典型表現了當代中國學者具有的文化本位觀念和自覺意識。由此而言,《中國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必將成為中國少數民族音樂文化研究中的一部扛鼎之作。
綜上所述,《中國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是一部視野宏大、立意深遠的學術著作,其“遠近結合”、“縱橫拓展”的文本結構,微觀分析與宏觀比較并重的闡釋思路為當代民族音樂學研究樹立了學術典范。
從楊民康先生1983年的那次“采風”算起,幾十年來,他的研究焦點始終沒有離開過云南——這片曾給予他生命和無限學術靈感的地方。此書的出版可以說是他獻給家鄉、先輩、友人及年輕學子的又一份厚禮!
[1]楊民康:《中國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序3。
[2]楊民康:《中國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36頁。
[3]楊民康:《中國音樂民族志研究方法論的回顧與展望》,《天津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第3期,第7頁。
[4]楊民康:《中國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59頁。
[5]涂炯:《多點民族志:全球化時代的人類學研究方法》,《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12月2日,第1頁。
[6]楊民康:《中國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8頁。
[7][加]蒂莫西·賴斯《關于重建民族音樂學》,湯亞汀譯,《中國音樂學》,1991年第4期,第122頁。
[8]楊民康:《音樂民族志書寫的共時性平臺及其“顯-隱”歷史研究觀——以云南與東南亞跨界族群音樂文化書寫為實例》,《音樂藝術》,2012年第1期,第85頁。
[9]楊民康:《音樂民族志書寫的共時性平臺及其“顯-隱”歷史研究觀——以云南與東南亞跨界族群音樂文化書寫為實例》,《音樂藝術》,2012年第1期,第86頁。
[10]楊民康:《中國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350頁。
[11]楊民康:《中國南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353頁。
[12]楊民康:《跨界族群音樂文化研究的開放性視野》,載《中國南方跨界族群音樂文化研究》,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