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我的父親母親

東來

早上，穆梓剛推開房門，就被客廳里的一幕震住了——沙發上、地上、茶幾上，到處散落著花花綠綠的各式女裝，要不是發現母親蜷在衣服堆里，邊疊衣服邊哼著前幾天剛從抖音上學的神曲，她還以為是家里招賊了。

得知母親周末要和老年舞蹈隊的朋友們去烏鎮旅游，穆梓不免心頭一緊，感慨道：“盤絲大仙們又要出洞了。”

母親最近在朋友圈發了不少旅行照，跳舞的大姨們拿著紗巾擺出孔雀開屏、眾星捧月等花式造型。有張照片，干脆一起揮著紗巾來了個“一字馬”，看得她心直顫，不由自主地點了個贊。

走到母親身邊，穆梓瞟了那個特大號的行李箱，里面滿滿登登，全是衣服。“紗巾帶全了嗎？可別少了什么色，到時人家拍照不帶你。”穆梓調侃母親，不料卻被回懟：“現在誰還玩紗巾啊，早都過時了，我們現在都改玩‘系列了。”

“這次我們打算拍個春夏秋冬的四季系列，沒看我把你爸去年從澳大利亞給我帶的羊絨衫都裝上了嘛！”見穆梓一臉錯愕的表情，母親解釋道。

穆梓仔細一看，還真是短袖、長裙、毛衫、棉襖一樣不落，心里一陣好笑，“媽你知道烏鎮現在多少度嗎？這天穿毛衫，你小心熱暈過去，何況我都和你說多少次了，烏鎮沒啥玩的。”

“又不一直穿毛衣，拍完就換下來了。再說，我和你這些阿姨，我們站哪兒，哪兒就是風景，上次我們穿旗袍拍照，路人都搶著過來合影。”見說不過母親，穆梓扮了個鬼臉，便洗漱去了。

穆梓洗著臉，心里突然很感慨。別看嘴上冷嘲熱諷，其實打心眼里羨慕母親。能和一群處了幾十年的閨蜜，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留下那些難忘的照片。美景美姿易得，美好感情卻不是輕易就有的。

在成長過程中，像穆梓母親這代人，身上都帶著深刻的集體主義印記。她們在最好的年齡錯過了最好的體驗，她們渴望能在成群結隊的集體追美中，獲得環境與社會的認同。當然，她們都不缺自己的品位和對美的理解，這么做，不僅僅在補償缺失、迎合時代，更是在創造自己的生活。看似的瘋狂，是多少年輕人內心渴望，卻不敢在自己的年齡段里付諸行動的肆意與勇氣。

39年前，一個叫甘怡的漂亮女大學生，跟系學生會主席老陶戀愛了。才子佳人謂之絕配，強強聯手前途光明。可在大四下學期，一個衣著土氣的女子找到甘怡，同時也找到系領導，祥林嫂般說著一句話：“我是老陶的妻子，沒辦婚禮但登了記，也‘那個了。”

甘怡懂得“那個”指什么，系領導當然也懂。他們研究做出處分決定：取消老陶省直機關的分配名額，并作肄業處理，但加了個括弧，除非老陶跟甘怡分手，正式娶原籍女子為妻。

老陶誓言不惜一切捍衛愛情，同學們大多占在他一邊。女主角甘怡卻選擇退場，空留老陶一次次淚灑夜空，一次次仰天長問：“為什么，為什么，甘怡，你是個愛情逃兵！”

愛情逃兵消失得無影無蹤，老陶只好妥協，接納了妻子，處分決定作廢。畢業后，他順利進入省直機關，憑才干僅用15年時間，就坐到正廳級的職位，妻子在省煙草專賣局供職，兩人生育一女，三口之家看似圓滿，10多年前的那場愛情、那場風波，已煙消云散、了無痕跡。

2013年秋，老陶卷入一樁全省聞名的賄賂案，被“雙開”，妻子立馬提出離婚。56歲的老陶從此孑然一身、一窮二白，但落難的塵土沒有蓋住他的閱歷和能力，整個人依舊魅力十足。

32年沒音訊的舊情人，在微信群里重逢了。一句“老陶，你還好吧”，讓老陶淚如泉涌。甘怡畢業后去了三線城市，有過短暫婚史，如今單身，無子女。她懂得保養，天生麗質又有學識的加持，盡管已經“奔六”，但漂亮如故，日子過得相當精致。

群里瞬間寧靜，短暫沉默后，老陶發出語音：“甘怡，好久不見了，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我的情況，當然，我也知道你的現狀。我要見你，我對不起你。盡管我老了，沒有優勢了，甚至沒資格做夢，但我必須搏一下，你要給我機會……”

在老同學們的全力張羅下，一個月后，兩人見面了。那是一個雨后的傍晚，空氣格外清爽。在河邊長廊里，老陶高大、清瘦、沉穩，甘怡優雅、美麗、從容。老陶不顧一切地攬她入懷，她像小鳥重回30年前的舊巢。她對老陶說：“當年那么做，完全是為你的妻子考慮。在小縣城，一個女子跟一個男人訂了婚，還都‘那個了，被拋棄，她能有活路了嗎？我還好，沒有你，我依然有能力活下去。”

沒有片刻猶豫，沒有半點兒權衡，更沒絲毫阻絆，兩人一周后就去了婚姻登記處。遲來的婚姻轟動了校園77屆，也轟動了這座蓬勃發展的小城。令人唏噓的故事，有些浪漫，有些感傷，好在結尾圓滿，這對黃昏戀人活出了愛情傳奇。

與年輕人不同，對大多數老年人而言，愛情早不再是“想要觸碰卻收回的手”，擺在眼前的更像是一場搏擊，對手是數不盡也理不清的世俗觀念與財產糾葛，只有揮著拳頭，把這些一個個擊倒，才有可能贏得勝利。因此，他們一次又一次站上擂臺，勇敢地為愛而戰，演繹出比年輕人更加轟轟烈烈、奮不顧身的愛情故事。

就在穆梓母親攜友集體追美，甘怡成為愛情傳奇，又有一位退休女性，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讀老年人的傳統形象，他與兒子的超市排隊梗妙趣橫生，這位女性名叫劉金。

周六中午，劉金和兒子一起逛超市，成了規定動作。兒子是球鞋發燒友，每周六限量球鞋發售日，他都會來排隊抽簽。劉金除了每晚跳廣場舞外，搶超市每周六的大減價商品，便成了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

“你們排什么呢？”這是母子倆最常被問到的問題。

“鞋。”通常不會過多解釋，“解釋也沒用，他們理解不了為什么要花2000塊錢，去買一雙看起來平淡無奇的運動鞋。”在兒子心里，以母親為代表的大爺大媽們，根本不懂什么叫潮流。

母子二人各自排起隊，兒子又沒中簽，母親依舊拎著兩小袋小米和一兜雞蛋，美滋滋地一路小跑，還吃力地舉起袋子朝他揮舞。“氣我呢啊。”母親分享的喜悅，在兒子眼中簡直是赤裸裸的炫耀。

相距還有五六米，劉金便迫不及待跟兒子分享：“今天小米打特價，你知道我站哪兒了不？我就站在售貨員邊上，她一往案子上倒米，我胳膊這么一摟……”

“媽，你費這么大勁兒，省3塊5塊的，有意思嗎？”兒子打斷了她。

“總比你費這么大勁兒，還一分沒得強。”劉金沉下臉，繼續說：“你不要以為排鞋就比我排小米了不起，也不過是被商家牽著鼻子走，人家賣什么，你搶什么，還有自己的主見嗎？我買小米和雞蛋，可比你有頭腦多了。我從投資金額、風險承受、投資期限和收益率幾方面綜合考慮……”

兒子撲哧笑了，心想，就超市貨架上的那點兒玩意，能有什么風險，3塊5塊那也叫收益率？劉金知道兒子會這么說，她把兩袋小米放進存在柜臺的拉式貨袋里，把一兜雞蛋掛在拉桿上，心滿意足地說：“知道你那鞋一次能掙好幾百，可我看你折騰大半年也沒中過幾次，整天愁眉苦臉。我這3塊5塊雖然不多，但靠得是眼疾手快，憑的是真刀真槍，驚喜常在，舒心暢快！”

兒子破天荒沒和母親爭辯，他想起前幾天穿著搶到的新款鞋去單位，被同事笑話像胖頭魚的場景。“君不聞，少年莫笑白頭翁”，他突然覺得排鞋和母親排雞蛋，本質上并無區別，與其跟在商家后面做一個“摩登奴隸”，倒不如母親常為小收獲而歡喜來的灑脫。

一件事情可做多元解讀，這是網絡生活的特點之一。把“顛覆傳統老人形象”的帽子，扣到劉金頭上，似乎有些過分，但提供一個年輕化的視角，呈現一個可愛有趣的活潑阿姨形象，則暗合了“坡上夕陽”的文化設定。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