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李天琪

>>吳海強法官疫情期間開庭 作者供圖
“離婚案件審理是所有案件中最簡單的!調解率越高越說明這類案子沒什么技術含量,不是疑難案件。”
多年前的一次工作匯報,吳海強在感嘆他和他的同事們有多么不容易、工作多么辛苦時,一位同志給出上述個人看法。時隔多年后,吳海強對這種評價依舊久久不能釋懷。
吳海強,現任江陰法院長涇人民法庭庭長。1999年參加審判工作,自2012年4月開始任基層人民法庭庭長。
最近,吳海強正忙著辦理一件離婚案件。原告馬大姐意欲與攜手共度三十余載的王大哥離婚。是因為家暴導致一方身心俱疲嗎?不是!是因為一方出軌導致感情破裂嗎?不是!是因為貧賤夫妻百事哀導致忍無可忍嗎?也不是!離婚的原因乍聽起來,有點荒唐——女方愛跳廣場舞,但男方堅決反對。就是這么件在常人看起來的小事,讓兩人的婚姻岌岌可危。
不怪記者剛聽到時不理解,吳海強初聞時亦費解。
“跳廣場舞?”吳海強生怕自己聽錯,將王大哥的回答又重復了一遍。
“對!對!就是她愛跳舞。”王大哥不耐煩道。
“我岳母退休時,我和我媳婦怕她無聊,都是推著哄著老人去跳廣場舞,全家人無一不支持。怎么到你這卻成了致命傷,兩人最后搞到分崩離析的地步?”吳海強不相信。
“大概十年前吧,她開始跳舞,特別癡迷。我個性傳統,接受不了我的老婆跟別的男人摟摟抱抱,整天在外面嘻嘻哈哈。”
“那除了這件事,你和大姐還有其他什么矛盾嗎?”
“沒了……”王大哥陷入了沉默。
在剛剛幫王大哥填寫婚姻案件要素信息采集表過程中,吳海強大致了解到馬大姐和王大哥的婚姻故事。
32年前,馬大姐離開家鄉四川,只身前往江蘇。經人介紹,與王大哥結婚成家。婚后大姐勤儉持家,特別能吃苦。跳舞事件以前,兩人的婚姻還算和諧美滿。
誰也沒想到,兩人會在跳舞這個問題上一直無法妥協。爭吵一直持續到八年前,無法繼續忍受的馬大姐索性搬至外面居住。熬到現在,他們的女兒都做了母親,眼看這么一直拖著不是辦法,大姐咬牙一跺腳:“離婚!”
吳海強見王大哥不說話,繼續發問:“你們都分居八年了,除了跳舞這個小問題,你再想想,有沒有其他不和諧的地方。比如說,性格不合;再比如說,一方有外遇。”
聽到“外遇”二字,男人皺起眉,抬眼瞪著吳海強,“絕對不可能!”又按照自己的思路,極力表示反對,各種替馬大姐辯白。吳海強有點意外。沒想到,即便分居多年,王大哥還是如此信任自己的妻子。
“你說大姐三十多年前從四川來到咱們江陰,那你還記得第一次跟她見面的情形嗎?”吳海強想用回憶喚醒眼前男人心底的溫情。
男人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愣了愣神,摸不清套路的他松了松緊皺的眉頭,沉默一分鐘后,開了口。
32年前,還是瓦工的王大哥,一日被他的表哥突然叫到家里來。說是家里來了好幾個四川姑娘,想讓他來見見。王大哥哪里聽不出表哥的意思,是要給他討個老婆呢。那時家里窮,王大哥也沒多想、更沒動心思,見了面后草草聊了幾句就騎自行車回去了。
騎行半路,王大哥突然剎了閘,似乎一瞬間就通了竅。連連嘟囔著:“年紀都不小了,該成家了,外地的就外地的吧!”迅速調轉車頭,火急火燎往回騎,但愿姑娘可別走了。
“之后呢?”吳海強見大哥停頓了,催促問。
“三天后,我就帶著你大姐回家了,住在了一起。”

>>婚姻家事法官工作中不得不面臨的問題 李天琪制圖
“三天?”
大哥肯定地點頭:“對,就三天。哪有什么談戀愛,那時家里比較簡陋,還是結婚后蓋起的兩間房。裝修也是后來的事,慢慢經濟條件才好的,一眨眼三十年也就過來了。”
你一問我一答中,結束了男方婚姻案件要素信息采集表的填寫。來不及休息,吳海強喝了一大口水,緊接著跑到隔壁房間對話原告女方馬大姐。
和很多離婚案件一樣,女方在描述離婚理由時,說得更瑣細、更抱怨、更加無奈。在問到為何八年前要搬出去住,馬大姐指著腳后跟說,當年為了不讓她出去跳舞,她老公揮刀喊著要砍斷她的腳。時直至今日,腳踝上的恐怖傷疤還在提醒著她當日所遭受的疼痛與屈辱。雖然家人們事后的勸解和責備讓她老公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但是猶如這個傷痕,兩人婚姻的裂痕不可能再恢復到從前。
“脾氣不好、性子急、不愛說話、太封建……”馬大姐在描述王大哥時,咬牙切齒地說了一長串缺點。
“光說這么多缺點,那他有沒有好的地方?”
大姐想了想答:“他還是很老實的。”
“大姐,說實在,真的太可惜了。要是早遇到我,說不定你們的婚姻不至于走到現在這樣的死胡同。對了,你能不能先摘下口罩?”從一進門,馬大姐就戴著口罩,吳海強捕捉不到她過多的面部表情。
“喲,看來跳舞真的能讓人年輕!你哪像50歲的人啊。”
大姐苦笑。見她稍稍放松,吳海強繼續說:“還能回憶起你們當初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嗎?你能相信就在剛剛半小時前,你老公能夠跟我動情地完全回憶起當時的點點滴滴細節嗎?”
大姐瞪大眼睛,無法相信法官口中的那個男人是她前面所說的粗心、暴躁、不細膩的丈夫!
“你能想象得到,他在回憶時眼中充滿了幸福的神情嗎?”
馬大姐一聽,熱淚瞬間落了下來。
“任何婚姻都曾幸福過,每對夫妻都有屬于自己的高光時刻。”吳海強對記者說。
“我們家事法官為什么要做好調解工作,甚至可以說付出比常規傳統審判模式更大的精力去干這件事?”
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三十二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應當進行調解。而2021年即將實施的民法典在第一千零七十九條亦吸收了該條規定。不僅如此,不論從《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民事案件的若干規定》第十四條,還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法釋〔2015〕5號法規)第一百四十五條來看,在離婚案件上,調解是法院審理的必經程序。
婚姻案件將調解作為必經程序并非我國特有,不論在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都是家事法官通常運用的處理手段。雖然法律文件上有作明確要求,但具體到個案中,要求法官什么案件調解到什么程度,都是沒辦法去硬性規定的。
從婚姻家事糾紛角度來看,任何最終鬧到法庭的家庭問題,都是由錯綜復雜的瑣事堆砌。原告有原告的理,被告有被告的理。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不無道理。
從法院內部出發,案多人少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法院干警,要求基層法官們對每一個經手案件都要付出百分之百熱情去“刨根問底”或“干預調停”也不現實。
“假設調解環節我們不弄清楚當事人雙方為什么要離婚,他們的內心真實需求是什么,到法庭審理階段,更無從查明了。試想開庭后,我問原告:你為什么要離婚?問被告:你對原告的訴稱有無異議?當事人雙方肯定都在控訴對方的薄情寡意和不足,回憶自己所遭受的痛苦與不幸,越說越亂,越說越糟,雙方矛盾會越審理越復雜。”
“我們設計的婚姻案件要素信息采集表一百問其實有三個層次,讓當事人審視自己、審視對方、審視彼此婚姻互動關系的過去與現在的方方面面。”
在吳海強看來,審視的過程就是回憶的過程,同時也是負面情緒宣泄和化解的過程,更是雙方當事人更為客觀、理智地評價自己、對方和婚姻狀況的過程。
“原告你能想出你們婚姻共同生活期間,你丈夫為你做過的三件最溫馨的事嗎?”在遇到不好突破的當事人,“追溯回憶”是最佳的辦法。
“我喜歡吃燒餅,他那時騎自行車跑到好幾公里外的街上專門買給我吃。回來時,怕餅涼了,揣在胸口,燙的不行,燒餅一點也沒有冷。”
只要當事人能回憶出點滴情節,吳海強就能敏銳抓住,作為突破口。當然,這種回憶法也適用于導致夫妻關系惡化的創傷性事件。“你第一次萌生離婚的想法是什么時候?發生了什么事情嗎?”在他看來,治病就要尋根。要療傷就不能怕揭開傷口,一味捂著掖著,表面可能看不出,但底下的傷口只會潰爛,最終只得剜肉。
只不過這查病尋根的工作,可不是誰都能做的。相比于其他法官,婚姻家事法官需要具備的素質要求會更高。
碰到閉口不提或者避重就輕的當事人,如何切中要害,查清心結?
吳海強兩年前遇到一名女當事人,鐵了心要離婚。但一問原因就閃爍其詞,前后口徑對不上。一會兒說老公對家里不上心,常常不歸家;一會兒又說老公在家里管得太多,太嘮叨。
估計從她那兒問不出更多的信息,吳海強拿出了一百問道:“好吧,那就先走程序,填個表格吧。”
在當事人填完一百問后,吳海強拿過問卷,一邊整理一邊低頭輕聲說:“你或者你老公有外遇了呀?”女人驚詫地看著他,沒有說話。“是你吧?”吳海強突然抬眼望向她。女人嘴角微顫,默默低下頭。
后來,女人向吳海強坦白了一切,果真如他所說,她出軌了。既想盡快擺脫現在的婚姻,又想多分得一些財產。
不過吳海強是怎么知道的?當然,他并沒有什么超能力能看清人心,僅僅是通過剛剛女人填表的一個動作,做出的判斷,讀出了她的秘密。
一百問中有兩個問題是“據你所知,你的另一半是否有過外遇?”“你是否有過外遇?”女人勾完丈夫的選項后,在她的問題上猶豫了一下,未作答,但是紙張上那個問題處留下了一個“點”。就是這淺淺的一“點”,讓吳海強捕捉到了。
這個案子,吳海強最后判決準予當事人離婚,因為雙方感情確已破裂,無法修復。不過在財產分割上,女方的預期態度有了很大的變化,雙方對依法判決的結果,也予以了一致的認可。
說調解工作不簡單,不簡單還表現在案外工作上。遇到精神狀態不佳,甚至說婚變中情緒瀕臨崩潰的當事人,婚姻家事法官需要在安撫工作上投入更多的精力。
“當然,如果依據當事人的訴求,直接適用法律,能很快完成案件審理工作。有沒有因感情不和分居情況,滿沒滿兩年?沒滿,不準離婚。從現有法律規定來看,這么判并沒有錯。再根據民法典新規,判決不準離婚后,雙方又分居滿一年,一方再次提起離婚訴訟的,直接準予離婚。婚姻該判判,財產該分分。”
但吳海強不想這么“簡單”地處理,他想弄清楚更深層次的問題。你們當事人為什么要吵架,為什么要分居,為什么非要離婚。這當然不是雙方一兩句能說清、法官一兩天能查清楚的事。
“不是你所想象的,家暴類案件雖然情節嚴重,加上近些年媒體關注的比較多,讓人容易產生數量比例上很大的錯覺。實際上,離婚案件很多是因為一些生活中常見的瑣事所引發。”記者本以為家暴、出軌這類緣由是導致夫妻對簿公堂的首要原因,沒想到吳海強給出上述回答。

>>婚姻家事法官工作中不得不面臨的問題 李天琪制圖
“經我手的案件,很少僅僅是因為家庭經濟困難、長期遭受家庭暴力、一方出軌后堅決要離開原配。人都是雙面的,或者說是多面性的,少有絕對的惡人。出問題的家庭,大多是當事人不知道自己怎么去做老公、老婆,怎么做女婿、兒媳,怎么做父親、母親。一句話概括,不會做角色轉換。失敗的婚姻都是從出現小問題、小毛病開始,不積極處理應對,一點一點放大加重的結果。從來沒有失敗的婚姻,只有失敗的婚姻當事人。”
這也是吳海強常跟當事人說“你們夫妻若能早三年五年遇到我,這婚就不會離了”的原因。家事沒有對與錯,只是一方或者雙方的被壓抑情緒得不到恰當方式的排解和宣泄,或者不會主動調適彼此之間的關系罷了。
“判離或者不離都可以,但不能一刀下去都是血,更不能傷筋動骨,影響下一代。離婚案件涉及未成年子女的,如果不能盡早化解矛盾,后續子女探視都成問題。我們法官如果簡單地判案,缺少調解工作的投入,不恰當地化解雙方的對立情緒,判到最后實際上影響的,是兩代人甚至三代人。”
想至此,吳海強由衷對他從事的工作感到自豪。誰說婚姻家事案件無大案、沒有技術含量?可能它的標的額不及商事案件,輿論關注度不如刑事大案,受領導重視度比不上行政糾紛,但人民群眾心中自有一桿秤。
“什么是法官職業精英化?判一個受矚目新型案件,發表一篇前沿調研文章,難道只有這樣的法官才是好法官,才是精英法官嗎?我常跟庭里年輕人說,我們不僅要研究法律,更要研究法律以外的知識。一個法官一輩子只研究法律,他可能是一名努力的法官,但絕不是一名人民群眾真正需要的好法官。”
吳海強把這種調解工作模式叫作家事案件新時代審判方式。不過凡事都需要代價,這種工作模式的弊端體現在給辦案法官帶來相當大的壓力。法官成為負面情緒的被傾訴者、接收者、被傷害者,如果法官自身心理得不到及時調適,極容易被侵染和傷害。
另一方面,從傳統法院業務考核角度來看,在法定期限內結案率等這些硬性指標面前,婚姻家事法官也不容易取得優勢。
吳海強以所在的長涇人民法庭為例,一年收案量1500件左右,其中婚姻家事案件兩百余件。“法官們寧愿一年審四百個簡單案件,也不愿只審理這兩百余件婚姻家事案件,壓力太大。”
一次座談上,領導讓吳海強介紹一下基層人民法庭工作情況和感受。他想了想,用簡單的六個字概括:“活多,心累,缺愛。”這六個字引得全場與會嘉賓大笑。
吳海強無奈地對記者說:“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案多人少的矛盾一直在困擾大家,但一直未真正解決。婚姻家事審判工作,都或多或少會遭遇一種共同的情況。宣傳時期享有高光時刻,但是過了興奮期,不論是媒體、社會還是管理層很少再去關注。我們的婚姻家事法官需要更多支持和關心,在家事法官培養和工作機制上需要更多的政策傾斜和革新。”
采訪到最后,吳海強跟記者談心。“工作越累,受到的委屈越多,只要能盡自己最大努力,盡可能為離婚當事人多化解掉一點婚姻的煩惱和痛苦,我越覺得自己更強大,自我價值就越高,對司法工作也越感興趣。工作每天都能讓我發現很多新的東西,也每天都能讓我遇到新的挑戰,但同時也督促我去學習更多的知識,學習后再應用到工作中。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把人的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會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的需求五類,依次由較低層次到較高層次呈金字塔形排列。我覺得我正努力向第五個層次靠近。”
短短兩個小時的采訪,吳海強向記者毫無保留地分享著他的工作心得、生活點滴。他與我如同老友般對話,以往采訪經歷未曾有過,少了一些晦澀,多了一份樸實;少了一些生分,多了一份真誠。
專業婚姻家事法官在離婚案件中究竟應該做到何種程度?是追求多辦案、快辦案,是給一段婚姻簡單地以法律的手段畫上句號、公平地分割財產,還是像老中醫一樣,給當事人把把脈,查查病根兒在哪兒,更深層次解決一點群眾內心的無助和苦楚?
親愛的朋友,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