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樂,李秀樺,張毅瓊
(1.湖北文理學院 土木工程與建筑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2.襄陽市人大常委會 研究室,湖北 襄陽 441021;3.襄陽市文物管理處,湖北 襄陽 441021)
中國會館研究開先河者何炳棣先生在《中國會館史論》中說:“會館是同鄉人士在京師和其他異鄉城市所建立,專為同鄉停留、聚會或推進業務的場所,狹義的會館指同鄉所公立的建筑,廣義的會館指同鄉組織?!盵1]82會館按創辦目的、服務對象大致可分為科舉會館(亦稱試子會館)、移民會館和工商會館,本文探討的主要對象是工商會館。工商會館是由商人、手工業者自籌資金建造,用于旅居、交換商情,實現祭祀燕集、商人居停、貨物儲存等功能,并進行自我管理,具有多重功能的同鄉或同業會館。
工商會館興發軔于明,興盛于清,衰落并轉型于民國,是適應傳統市場經濟的發展而創立的易籍客地商人和手工業者的社會組織,更多地反映了封建社會后期市民社會風貌,表現出與時俱進的特征,富有創新性和生命力,因而在明清及民國時期四百余年里蓬勃發展。
襄陽地處華中腹地的鄂西北地區,區位優越,交通便利,經濟繁榮,歷來是商家必爭之地。以襄陽為對象的明清時期商業和會館的發展觀察與分析,在當時的社會具有較多的代表性。明清之際,襄陽吸引了來自秦、晉、贛、豫、皖、湘、閩、川、浙等各省商幫。他們搶占商機,先后建立會館,根據筆者田野調查和文獻檢索,現襄陽轄區內會館數量達117座之多。
本文嘗試通過探討明清及民國時期襄陽工商會館(以下簡稱“襄陽會館”)的產生、發展和衰落的原因,及其在襄陽各地的分布規律,以期窺見明清及民國時期襄陽乃至全國的社會經濟,尤其是商業發展的脈絡和規律;行政區以現行政區為準給予表述。
會館是明清政治、經濟以及社會變遷的產物。史料記載的最早的工商會館是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旅京徽商在宣武門外購置土地,建立歙縣會館[2]999,工商會館的建立使得明清商人由松散的個體,轉變為以地緣或業緣優勢結成聯盟,進行有自我管理、自我發展的組織,標志著中國商業發展進入到一個新的歷史階段。那么會館的產生受到哪些因素的影響?
明清時期,政府采取了一系列較為積極的政治、經濟措施和鼓勵工商的政策,形成了較為寬松的商業環境,助推了明清商業的發展。如明萬歷九年(1581年)推行 “一條鞭法”,清康熙年間實施的“圣世滋丁,永不加賦”等多項仁政,以及乾隆年間實施的“攤丁入畝”稅收制度。尤其雍正年間推行的“攤丁入畝”稅收制度,將丁銀攤入田賦征收,賦稅完全變成了田稅,廢除了以前的“人頭稅”,這使得地主作為土地的擁有者的賦稅加重,而無地或少地農民和工商業者的賦稅減輕,使得農民擺脫了沉重的丁役負擔,加之可以銀代物納稅,如此,政府放松了對戶籍的控制,農民可自由遷徙,出賣勞動力,大大調動了廣大農民從事手工業和商業的積極性,促進了社會生產尤其是工商業的發展。
“攤丁入畝”稅收制度的實行,還直接刺激了人口的增加和城市規模的擴大,社會需求的增加也為市鎮商業的興盛提供了物質基礎和必要條件。
為發展經濟,在繼續鼓勵發展農業的同時,明政府提出了“輕關市以厚商而利農”的政策,扶持新興的工商業者,讓政府變“抑商”為“厚商”。清初也制定了恢復發展工商業的各項政策,放寬工商業經營限制、號召商人復業,“利商便民”, 嚴禁濫收商稅,不許官員經商與民爭利等[3],這些恤商政策,大大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提高,以及商品經濟發展和會館的興盛。
以上措施和政策還大大改變了中國人對于經商的觀念。國人歷來奉行“重農抑商”政策,“士農工商”四業中,商業一直被視為“末”業,商人地位低下,遭受歧視。明清時期,“工商皆本”的觀念,商人及其子孫可以應試科第,入仕為官,打通了階層上升的通道。
由于中國疆域遼闊,各地皆有不同的資源物產和手工業產品,如江南生產棉花、生絲、絲棉紡織品等農業、手工業產品,兩湖地區是最大的商品糧基地,閩粵地區主產絲棉、果木、煙草,山東盛產大豆、芝麻等等。這種區域經濟分工使得產品生產效率大大提高,生產力得到了長足發展,用于流通交換的剩余產品增多,進一步推動了商品經濟的發展和會館的興盛。手工業也得到了很大發展,如棉紡織業、絲織業、制瓷業、礦冶業和造船業、造紙業等,超過宋元的發展水平。私營手工業較過去有了長足的發展,許多城市中出現了大批的私營手工作坊,生產進一步趨向商品化,商業也更加繁榮昌盛。
襄陽經濟的繁榮原因一是襄陽豐富的物產資源。有清一代,襄陽轄區內以糧食作物、經濟作物、林特產品為大宗輸出商品。糧食作物主要有小麥、大麥、黃豆、玉米、高粱、水稻等,經濟作物主要有棉花、芝麻、油菜、花生、煙葉、藥材和麻等,林特產品有南漳、谷城、??瞪絽^出產的木耳、香菇、桐油、生漆、土紙、木材等。臨近漢江水系航道以及作為從北京出發到南方的“官馬南路”之中線的節點城市,襄陽出產的商品得以源源不斷輸出到漢口乃至長江中下游地區。原因之二是襄陽轄區內城鄉市場的繁榮。襄陽的地理區位決定了作為經濟中心的樊城是漢江流域區域性經濟中心,經濟腹地不僅僅指向轄區內各縣,甚至包括漢江上游的陜南漢中、安康、商洛,河南的丹江、唐白河流域,由此成為重要的交通和物流樞紐。
襄陽地處華中腹地,有“適中”的區位優勢,經濟上與周邊的湘、蜀、秦、豫,及相近的吳、閩、越、晉、冀等區域往來貿遷頻繁。在交通上,聯通江陵和洛陽、西安,溝通南北政治、經濟的重要驛道經過襄陽,加上長江最大的支流漢江及其眾多二級支流,如蠻河、唐白河、南河等水系,形成溝通南北的水運交通網絡,奠定了襄陽 “南船北馬”“七省通衢”的交通樞紐地位,為襄陽地區商貿發展和會館的興盛的提供了基礎條件。
明清之際,造船技術的普遍提高,漢江航道的疏浚整治、開挖和管理,以及堤岸、碼頭的修建和管理等都達到較高水平[4],民間水運行幫形成等,使得傳統木帆船航運業達到鼎盛,而以長途販運為特征的明清商業貿易被推向高潮,襄陽工商會館也走向興盛。
綜上可知,明清時期的寬松的經濟政策、繁榮的經濟、優越的地理位置和發達的水陸交通,是襄陽明清時期的商業貿易空前繁榮和會館興盛的重要因素。
筆者近年通過田野調查和文獻檢索等方式,對襄陽市域內各市、縣、鎮等地的工商會館情況做出統計(見表1、表2)。

表1 襄陽地區會館名錄

續表1

續表1

表2 明清及民國襄陽會館建成時間統計表
通過以上數據統計有助于我們對襄陽會館的發展演變、地理分布等情況歸納分析?,F將襄陽會館的發展階段總結出如下:
襄陽會館興于明,盛于清,衰落并轉型于民國。據不完全統計,襄陽境內會館數量117座,其中可斷代者58座,建設年代不詳者59座。
這一時期,襄陽的會館數量較少,明代僅1座,即位于襄州古驛鎮的陜西會館[5]74。清早期會館有6座,即:康熙年間創建的樊城山陜會館和徽州會館、南漳縣城關鎮的山陜會館,雍正年間老河口山西會館、棗陽山陜會館、宜城江西會館。說明在明代和清初,商業逐漸繁榮,但商人結成團體有組織地自治并創建會館數量尚不多。明代和清初的6座會館,分別是山陜會館、安徽會館、江西會館,其中山陜會館4座,安徽會館和江西會館個一座,說明在明清時期,山陜商人、徽州商人、江西商人最早形成商幫,并深入到襄陽開展經營活動的商人隊伍,其中又以山陜商人在襄陽人數最多。
從乾隆、嘉慶至道光前期(鴉片戰爭前),襄陽有明確年代記載的會館多達38座之多,清中期工商會館的建設呈現爆發式增長。除了秦、晉、徽、贛等四大商幫繼續在襄陽開疆拓土擴張地盤外,豫、浙、蘇、川、閩、粵等商人集團,以及湖北本幫的12省商幫全面進駐襄陽,搶占這個廣闊的大市場。說明當時社會經過明萬歷年“一條鞭法”,康熙時期休養生息、雍正時期實施“攤丁入畝”等一系列恤商政策,中國封建社會的經濟迎來了再一次的繁榮,商品經濟達到封建社會的頂峰,工商會館的建設也達到了興盛。隨著商人隊伍和實力壯大,他們以地域和行業為紐帶結成會館聯盟,通過會館凝聚力量,保護自身利益,制定商業規則,參與社會事務,發展成一支不可小覷的社會力量,充分顯示商人在當時社會經濟中的發揮重要的作用,襄陽會館在清中期的興盛折射了當時社會經濟特別是商品經濟的繁榮。
其一,從數量上,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至光緒年間,新增會館總數僅為12座,大大低于清中期的水平,會館建設呈衰落態勢。道光二十年即鴉片戰爭后的十年,襄陽會館幾無建設;咸豐年間新增1座;同治年間新增會館數量為3座,光緒年間會館數量略有增長,新增9座。這個規律和清末屢遭戰亂,商品經濟趨于衰落的社會經濟形勢是相統一的。特別是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社會商業結構發生巨大變化,外國洋行和買辦興起,外國洋貨如洋紗、洋布、洋火、洋油等商品大量輸入中國,水路運輸中傳統的木帆船被輪船取代,傳統的內河航運被現代航運、海運和鐵路、公路運輸取代,武漢、沙市、宜昌的開埠,經濟和航運中心更加向長江沿線的城市集中,襄陽的港口地位下降,經濟腹地束窄,代表商品經濟發展指標的會館的建設亦大大收縮。
其二,從新增會館所處區域看,???、谷城等山區會館數量這一時期顯著增多,說明商人觸角深入偏遠地區,該地區商品經濟起步較晚,與發達地區相比存在時間差,山區貿易較晚受到商人重視。
其三,從同治到光緒年增建的會館中,首次出現3座業緣型會館,說明傳統會館這個以地域為紐帶的同鄉組織開始向以同業為紐帶的公所和公會改造轉型。隨著1918年4月北洋政府頒布《工商同業公規則》,1929年國民政府頒布新的《工商同業公會法》,要求全國傳統會館改組為“同業公會”,興起了同業組織打破地域界限,合并重組的風潮,包括襄陽會館在內的全國傳統工商會館正式宣告從興盛走向衰落。
襄陽境內117座會館,分布在襄陽境內30個市鎮,基本上覆蓋了明清時期襄陽一府七縣的30個鄉鎮,占當時其鄉鎮數量的29%(清代襄陽轄區有279個鄉鎮)(見表1)。
工商會館數量的多寡,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地工商業的發達程度。那么根據會館所在地的情況,并結合商業貿易的特點,可知襄陽會館分布是有跡可循的,現將襄陽會館的地理分布特點歸納如下。
明清及民國時期襄陽會館皆沿著當時期襄陽地區的商路分布。所謂商路,即是由商品產地、商品運輸線路、商品中轉站、商品集散地和商品銷售地所組成的商貿路線。
1.襄陽會館在資源物產豐富地區多有分布商品來源地就是這些資源物產豐富的地區。特別是清代時期商貿主要表現為自然資源和傳統手工業產品的長途販運和異地低買高賣。如襄陽、棗陽、宜城等地的糧食、棉花,南漳、??怠⒐瘸巧絽^的木材、藥材、桐油、木耳等林特資源豐富,棗陽莊布產量也較大[6],這些地區會館分布都較多。
2.襄陽會館沿水路運輸沿線市鎮分布最多漢江主航道沿線市鎮如樊城、老河口等地會館分布密集,南河流域的谷城,漢江支流的蠻河流域南漳、武鎮較多,特別是武鎮作為一個時期的商品集散地,會館尤多;漢江支流唐白河流域的雙溝也有山陜會館等存在。襄陽轄區內、荊山山脈以南的保康、南漳部分地區屬長江支流沮河、漳河流域,其流域內的歇馬、馬良、峽口、東鞏等鎮都有陜西、山西、江西、武昌商人所建的會館。
3.襄陽會館亦有少部分沿襄陽地區陸路交通路線沿線分布通往洛陽的驛道上的古驛,史稱呂堰驛,歷史上即是聯通南北的“官馬南路”中線的重要驛站,分布有陜西商人所建的陜西會館。棗陽位于鄂豫兩省交界處,連接湖北和豫西南的戰略和交通要道的隨棗走廊,其中棗陽城關、錢崗、鹿頭、吳店、清潭等鎮,分布有規模大小不一的13個會館。
4.襄陽會館在交通中轉站和商品集散地分布較多中轉站是水陸運輸中不可逾越的節點,而商品集散地除了貨物中轉、過載、集并的功能外,還具有輸入輸出的功能。無論是漢江主航道上的老河口、樊城,還是漢江支流蠻河上的武安鎮等商業市鎮,它們無不具有較大的經濟腹地,作為層級不同的區域性的經濟中心,對周邊地區的輻射力,及對周邊地區的商品經濟發展的影響力都不容忽視,因而在樊城、老河口、武安鎮等地會館分布尤多。
5.襄陽會館在偏遠山區也有分布如荊山山區深處的??雕R橋、歇馬、馬良,南漳的峽口、東鞏,宜城的劉猴,說明在有清一代,商品經濟觸角已深入山區腹地,各省商幫占據大小市鎮,設網布點,將各個城鎮和廣大鄉村連為一體,或車載馬拉,或肩挑背扛,形成龐大的商品運輸和購銷網絡。

表3 襄陽轄區流域、貿易路線會館數量統計表
在表1的基礎上進一步統計分析,得出各地商幫會館在襄陽的數量。如下表:
通過以上統計,可以清楚看出,明清民國時期各大商幫在襄陽地區所建會館的數量前三名的,一是山陜商人所建的會館(包括山陜會館、山西會館和陜西會館),二是贛商所建江西會館(包括省館和府館,如撫州會館)和湖北本幫會館(包括武昌會館、黃州會館和漢陽會館),三是河南商幫所建會館,四川、江蘇、廣東幫會館等最少。山陜商幫是十大商幫之首,他們是最早進駐襄陽建立的會館,數量達28座,是會館數量最多的商幫之一,分布且廣,這和他們強大的實力也是相當的。值得注意的是:一貫以經營鹽、茶和票號等大宗生意著稱,地跨中俄,縱橫南北的秦晉商人,不僅占據了襄陽地區的樊城、老河口、谷城等商業重鎮,還不辭辛苦,深入宜城劉猴和保康歇馬、馬良、馬橋等偏遠的山區腹地,收購山貨,出售食鹽、日用品等,進行小本經營,可見山陜人經商的觀念深入人心,不畏艱難、吃苦耐勞的精神堪稱山陜商幫重要的商業文化。
江西會館的分布數量與山陜商幫同列第一。江西商人是僅次于晉商和徽商的第三大商幫,其在襄陽建立的會館數量也有28座,可見其地理分布很廣,襄陽的大小市鎮幾乎全覆蓋,偏遠山區小鎮無一不見江西商人留下的會館。這也證實了明清民國時期江西人從事工商業人數之眾。贛商雖沒有晉商、徽商那樣經營壟斷性商品,坐擁巨資,富可敵國,主要靠品質精良的瓷器、紙張等手工業產品馳騁商界,以其人數多、操業廣、滲透力強而著稱,故有“無江西商人不成市”的說法。
湖北本幫商人在襄陽地區所建會館有25座,名列第三,其在襄陽地理空間上的分布之廣,將30個大小市鎮收入囊中。湖北本幫商人會館主要是指武昌、黃州、漢陽、安陸等地商人成立的武昌會館、黃州會館、漢陽會館等。湖北商人和秦、晉、徽、贛、閩等大商幫相比,從商起步較晚,從清早期才開始。湖北商人以底層百姓為主,主要經營棉花、布匹、糧食、日用手工業品等。湖北商幫缺少晉商、徽商的雄厚資本,也缺乏江西商人所掌握的制瓷、造紙、印刷等領先的手工業技術,不能躋身全國著名商幫之列,但他們特別能吃苦,又善于學習,到清代中后期,很快掌握手工業技術和經商策略,活躍在長江流域和漢江流域,成長為一支不可忽視的商業勁旅。
河南商幫所建會館在襄陽地區有14座,僅次于晉、贛、鄂商人所建會館。河南商幫到襄陽經商有距離近的地緣優勢,會館數量較多自然是情理之中。河南會館中有2座懷慶會館、2座船幫會館,說明河南商幫在襄陽以經營特色物產懷慶藥材和內河運輸為主業,也是一支以吃苦耐勞著稱的商幫隊伍。其他,如浙江商幫、福建商幫、江蘇商幫、四川商幫等,因距離襄陽較遠,所建會館數量也遠遜山陜、江西、湖北、河南商幫。
明清時期襄陽地區會館的分布,大致反映了襄陽明清時期商業貿易發展情況,以及各地商幫在襄陽的經營狀態。會館的建立和運作加強了商人與商人、官府與商人、土著與客商之間的聯系,有利于改善經商環境,進一步促進了襄陽地區經濟的發展,加快了當地城鎮化進程,同時也是各商幫興衰成敗的晴雨表。掌握了明清襄陽會館的分布規律,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管窺明中葉至近世的襄陽區域經濟史、社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