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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皆因一次采訪

2020-04-23 09:35:20張國平
牡丹 2020年7期

張國平,20世紀60年代生人,2003年從事文學創作,發表小小說作品600余篇,在《作品》《當代小說》《啄木鳥》《佛山文藝》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血色往事》《神手》《并非走眼》小說集三部。

1

何靜怎么也沒料到社長陳然會讓她去采訪郝歌生。

七天前,龍州發生了一起人質綁架案,龍湖分局民警郝歌生因為解救一名人質,身中數刀,險些喪命,目前還在醫院里。郝歌生的事跡已在群眾中廣泛傳頌,朋友圈里的轉發鋪天蓋地,官方媒體電臺、電視臺也做了大量報道。雖然余溫還在,可這事已算不上什么新聞,失去了新聞的基本屬性,這個時候再去采訪郝歌生,還有意義嗎?

陳然似乎看出了何靜的心思,開導說,你想啊,郝歌生身為一名老刑警,而且第二天就將正式退休,這個節點上他完全可以讓年輕的民警上,可他卻無所畏懼,挺身而出,其亮點還是很多的,只是他一直在搶救,我們沒有深挖。院長剛剛打來電話,說他已經從ICU轉到普通病房,可以接受采訪了。

可我不是新聞部的人呀。何靜說。陳社長說,之所以讓你去,正因為你的文采好,可以寫一篇紀實文學,多方位弘揚正能量,號召大家向他學習。

何靜答應得還是不爽快。陳然社長朝她面前推了推水杯說,英雄之所以能成為英雄,是有其內在原因的,我們必須走進他的精神世界,從靈魂深處捕捉素材。當然,這也是一項政治任務。市委已經決定以郝歌生同志為典型,開展一場轟轟隆隆的學習活動。

對這類說辭,何靜有種內心的抵觸,便說,可是這期專欄還沒出來,我已經跟人家預約了,就在明天見面。

何靜在做一個叫《何靜夜話》的情感類專欄,每期一個專版,已經兩年多了,社會反響很好,是報社的亮點版面。

陳然說,那就辛苦一點,二者兼顧嘛。見何靜不說話,陳然又說,實在不行專欄就停一期。要有個輕重緩急嘛,要分清孰輕孰重。

不能讓新聞部的人去嗎?何靜問。

陳然社長說,新聞部的人都下去了。最近濮水河污染嚴重,群眾反映強烈,但污染源究竟來自哪里,各家企業似乎都很無辜,所以需要我們去暗訪,查明原因,全市曝光。而且我們最近剛接到一封舉報信,已經派新聞部的人按知情人提供的線索去暗訪了。

還是讓新聞部的人去吧,我怕兩頭都耽誤了,兩頭都做不好。何靜還是沒答應。

你這個孩子。陳然端起水杯又放下了,摸出一根煙,在桌子上啪嗒啪嗒蹲煙嘴。陳然平時是不抽煙的,可每遇到煩心事,需要穩一穩情緒時也偶爾抽一顆。蹲煙嘴是他的習慣。陳然蹲完煙嘴又將它伸進茶杯里蘸了點水,反向吹了吹才點上,說,本來可以派新聞部的人去,可我還是想讓你去。陳然望了望何靜說,這也是你爸的意思。

我爸的意思?何靜感覺有點蹊蹺,工作上的事老爸平時是很少過問的。

其實你爸對你還是很關心的。陳然說,我將想法給你爸說了,你爸也很支持,覺得應該給你一個鍛煉的機會。

鍛煉的機會?何靜不明白,采訪郝歌生就算鍛煉的機會?

你這孩子。陳然說,我看你是做那個情感性專欄做傻了,怎么一點敏感性也沒有呢。陳然只抽了兩口,便將煙擰在煙灰缸里,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這么給你說吧,新聞部的馬主任明年初就要退休了,只要能把郝歌生這篇文章寫出彩,我準備調你去新聞部,任副主任。馬部長退休以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順接他的班了。

何靜對當官一向沒概念,內心里也沒看上這些所謂的主任副主任,即便當也要靠自己的能力,沾父輩們的光,僅憑關系,不光彩。何靜說,我還是做我的專欄吧。

陳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說,專欄能做一輩子呀,什么事情都有它的生命周期,以我看你這個欄目不出五年讀者就會出現視覺疲勞,今后怎么辦?你考慮過沒有?

我還真沒細想過。何靜說,真辦不下去了再說吧。

你這孩子。陳然端起水杯哧溜猛喝一口水,又重重地將茶杯蹲在桌子上說,去吧,你先回去考慮考慮,下午答復我。

何靜轉身要走,又被陳然社長喊住,問,你和小董現在怎么樣?

前段日子陳然社長在醫院當護士長的老婆曲梅阿姨給何靜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是他們醫院的外科大夫,叫董一凡。其實何靜和董一凡只看了兩場電影,喝過一次咖啡,清湯寡水的,沒什么感覺,何靜沒有拒絕,但也談不上什么進展,就那么不咸不淡地擱著。

小董名校畢業,可是個潛力股呀,唯一的不足就是出身寒門,不過這都不重要。陳然說,他年紀輕輕已經是醫院的主刀了,前途不可估量。小董相貌、性格、能力,各方面都沒得說,你可要珍惜啊。

何靜笑了笑說,謝謝社長,我知道了。

你這孩子,沒人在的時候,就喊叔叔吧。陳然說,你到醫院后也可以多接觸接觸小董,看看別的醫生對他是如何評價的。他接著又說,這也是讓你去采訪的另一個原因,就當是對小董的一次暗訪吧。

瞧你說的。何靜有點不好意思了。

陳然笑著擺手說,去吧去吧,兩件事情都給我好好考慮考慮。

陳然和何靜的老爸何曙光畢業于同一所大學,雖然上下隔了幾屆,但也算校友吧,加上何靜又在報社供職,兩家走動相對頻繁,每逢節假日兩家四口都會結伴旅游,放松一下。畢竟年輕幾歲,加上節假日又不便于動用公車,每次出行都是陳然開他家的福克斯。

老爸曾笑談,你們的陳社長心可真細啊。

何曙光說的是個半截話,何靜沒去追問,不知道這句話是貶義還是褒獎。不過,從安排她去采訪郝歌生這件事情上來看,陳然真可謂是用心良苦,心思縝密。一來順水推舟讓何靜去接管新聞部,送她尤其是何曙光一個人情;二來如果真的能撮合成何靜和董一凡,當了月下老,就會更密切與何曙光的關系,今后在仕途上也為自己多增加一些砝碼。

陳然各方面考慮得都非常周全,可謂是一石二鳥。

2

三天前一名叫嫣然的女人加了何靜的微信號,說想對她傾訴一下自己的遭遇。

何靜的微信號就在《何靜夜話》專版的下面,是公開的,有情感遭遇的可以隨時掃碼添加她。大千世界,蕓蕓眾生,正如一位名人所講,婚姻就是一件華麗的旗袍,下面爬滿了虱子,看起來都一團和氣,其實誰又能知道別人心中的苦楚。世界說起來很大,其實也很小,找一個可以敞開心扉訴說衷腸的人,難呀。于是,何靜兩年前便提議開辟《何靜夜話》。何靜自己也沒想到竟然會一炮走紅,需要借助《何靜夜話》來傾訴心聲的人比比皆是。

嫣然只是微信昵稱。即便何靜知道了傾訴者的真實身份,在欄目里她也會使用化名。都是心靈深處的傷疤,一般都不肯示人,因為牽涉到各人隱私,欄目最最重要的就是要嚴格為傾訴者保密,之所以有那么多傾訴者愿意添加何靜,正是基于這點。

嫣然說她和老公在別人眼里就是郎才女貌,天地造化,但其實他們并不幸福,尤其是最近發現老公有了外遇,他們的婚姻便更加搖搖欲墜。他們的女兒非常優秀,成績也很好,并且明年就將高考,她想離婚,卻又怕影響女兒,所以只能獨吞痛苦,隱忍不發。嫣然說她最近常常失眠,度日如年。她偷偷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她已是輕度抑郁,如不及時調節,還會朝重度發展。她害怕自己哪天真的想不開而結束了生命,將女兒孤零零地丟在這個世界上。嫣然說她已經幾次在夢中抱著女兒一起跳樓,她好擔心好擔心夢里的一切會在現實中出現,她很想找人傾訴一下,可又怕被人恥笑,所以才找了何靜。

她們約定周末在荷花島茶館見面,而不是何靜對陳然說的明天。何靜不想接受采訪郝歌生的任務,所以才對陳然說了謊。

跟嫣然約定的時間還有三天,何靜急著撰寫的這期專欄,這期要上的是上周約見的一位傾訴者的情感經歷。周四見刊。

從社長那里出來,何靜便俯頭工作,答應不答應陳然另說,這期專欄必須見報。文章才寫了一半,何靜必須抓緊,于是緊閉房門,并將手機設置成了靜音模式。

忙了整整一個上午,一稿出來了,何靜這才松了一口氣,抓起手機看,十二點了。報社的人大都拖沓,像發瘧疾,冷一陣熱一陣,何靜打開房門時發現其他房間已經沒人了。

何靜在微信里問徐多在哪里?中午是不是一起吃個飯?

徐多說,不行啊,省行檢查組來了。徐多發了個抱歉的表情,說,哪天我請你吃大餐。

何靜問,你說的哪天是哪天?

徐多知道何靜生氣了,賠笑臉說,當差不自由啊,哪天有時間了我通知你。

何靜氣憤地說,你有時間了我還沒時間呢。你當我是小丫鬟呀,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徐多發了一連串拱手道歉的手勢,卻沒再發一個字。

一股冷意陣陣襲來,何靜預感到,激情過后將是灰燼,她和徐多的路快到盡頭了。這段時間,徐多總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拒絕何靜的邀約,再不像從前那么熱情了。

徐多也是一名傾訴者。

傾訴者大多是女性。可半年前偏偏徐多也掃碼添加了何靜,成了一名傾訴者。

徐多和他老婆褚曉紅的結合源于他們父輩之間的交情。他們的父輩都供職一家大型金融機構,只不過褚曉紅的父親是市行副行長,而徐多的父親是一家偏遠縣支行的副行長。褚曉紅的父親只她這么一個女兒,獨生子女,掌上明珠。而徐多家三個兒子,徐多排行老三。

褚曉紅高不攀低不就,挑來挑去成了剩女,褚曉紅比徐多還大六歲。

徐多很不情愿,可老爸說,你傻呀,娶了褚曉紅就等于攀上了褚行長這個高枝,就等于上了快車道,你奮斗十年八年,甚至一輩子也頂不上褚行長的一句話。

徐多跟褚曉紅結婚后一直住在岳父家,房子是岳父家的,轎車也是岳父給他買的,徐多差不多就算倒插門了。

他們之間的落差是顯而易見的,所以褚曉紅在徐多面前總是趾高氣揚,動不動就耍小性子,很多場合都弄得徐多下不來臺。可是岳母卻偏袒褚曉紅,明明是她無理無腦,岳母卻總是怪罪徐多,說,你一個大男人,就應該讓著她。

寄人籬下,滋味不好受啊。徐多說。

能受就受,不能受就不受。何靜說,男人就應該干凈利索,別那么優柔寡斷的。

你說得輕巧。沒有褚曉紅的爸爸,我能這么快當上支行行長?再說,我爸她爸都是老相識老感情,你讓我怎么辦?

既然魚翅熊掌不可兼得,你就舍棄魚翅而得熊掌吧。何靜說,不然的話,你只能選擇隱忍。

可我不甘心啊。徐多一臉痛苦的表情。

世俗。一個典型的世俗男人。那場談話沒持續多久,何靜便想離開,覺得這場談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那天淅淅瀝瀝地下著一場秋雨,徐多開車送她,卻將何靜帶進了酒吧。徐多執拗地要何靜陪他買醉,說太郁悶了,只有酒醉才能釋放自己。

其實那時何靜也在感情的漩渦里掙扎,相戀五年的男友就在兩天前正式提出和她分手。男友出國留學,為了能留在國外,跟導師的女兒好上了。

音樂裊裊,燈紅酒綠,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何靜不覺中已經醉了。等她醒來時,自己已身在賓館。何靜重重地給了徐多一耳光,徐多竟然摟著何靜,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

愛情保質期的確是很短很短,這才幾天呀,徐多便以這樣那樣的理由疏遠何靜了。

何靜想,自己和徐多之間稱得上愛情嗎?也許只是一種情欲的釋放和發泄,跟愛情沒一毛錢關系。

現在回想起來,他說的也不無道理。

那一夜徐多孩子似的哭泣,軟了何靜一顆柔弱的心,可是現在想來,也許那只是徐多高超的演技,何靜剛剛失戀,不經意間又在自己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

何靜按住微信里徐多的頭像,試了幾試,還是沒舍得將他刪掉。

何靜突然覺得自己很虛偽,自己明明也在舔舐傷口,卻還要裝出心平氣和的樣子,耐下心來聆聽別人的傾訴。

如果自己是名讀者,會不會也成為一名《何靜夜話》的傾訴者?也許會。

何靜曾經在腦海里蹦出要寫一寫自己的念頭,跟其他傾訴者一樣,用化名,出一期《何靜夜話》,但她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再怎么使用化名,字里行間自己的痕跡是抹不去的。

3

何靜最后還是答應了陳然社長。

爸爸公務纏身,一年也難得在家吃幾頓飯。媽媽供職的龍州市圖書館離家又很遠,開車也需要半個小時,單位有食堂,她午飯一般都在單位吃。弟弟在北京讀研,所以家里中午很少有人。報社也有自己的食堂,可飯菜的質量和味道實在是不敢恭維。

何靜有時也在單位用餐,但大部分時間是去外邊吃。

何靜看其他辦公室的人都走了,也下樓去準備吃點什么,具體吃什么她也沒想好,出報社的門左拐有條小吃街,挨家看看再說。

這時媽媽來電話了,問何靜吃了沒有?何靜說,剛下樓,還沒吃。媽媽便讓她等著,說快到報社門口了,咱們一塊去吃灌腸。

灌腸是龍州特色小吃。媽媽常說,女人吃點灌腸好,補血。何靜開始是拒絕的,總嫌臟,媽媽吃,她總是一邊看著。后來壯著膽子吃了幾口,那味道柔柔滑滑的,倒吃上癮了。

顯然是陳然給過她電話了,她們吃著灌腸,媽媽說得輕描淡寫,但那口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媽媽說,別辜負了你陳然叔叔的好意,工作上要追求進步,生活上也要早做打算,你也老大不小了,兩個方面都該考慮了。

何靜一撇嘴說,啥也不是,我看他就是想巴結我爸。

瞧你說的,咋能那么想呢。媽媽說,即便是他出于某種目的,對咱們也并無壞處呀。還是多從正面看待你陳然叔叔。

何靜賭氣說,我還沒想好。

瞧這孩子。媽媽說,就按你陳然叔叔說的辦吧,不然你爸爸知道了,也得批評你。

沒想到事情還這么復雜,何靜說,好好好,也不是多大事,我去采訪好了。

媽媽叮囑,不但要去采訪,還要寫出彩來,是機會就不能錯過。

知道了。媽媽對何靜體貼入微,疼愛有加,不過在心底,何靜怎么看媽媽都有點世俗。

何靜說,放心吧,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

媽媽笑了,說這就對了。

何靜諷刺口吻說,下午我就去見他,當面謝謝陳然社長的好意。

媽媽說,你就抓緊去采訪吧,我給陳然叔叔回電話。另外小董那里也要多接觸接觸,抽空帶他到家里坐坐。

何靜不吃了,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扔說,八字還沒一撇呢,再說了,我還沒想成家。

你都多大了。媽媽說,在咱這里不算小了,這可不比北上廣,是該好好考慮考慮了。你成家了,我和你爸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

何靜要哭的樣子說,你們是不是煩我了,想趕我走?

媽媽瞪她一眼,瞧你這孩子說的。好啦好啦,多接觸接觸,行咱就成,不行也好另做打算,總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你爸也是急呀,那天還問我你們進展如何了。

沒感覺。何靜低下頭去說。

哦,知道了。媽媽問,你心里是不是還沒放下你那個同學?咱不想他,不就是一個博士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小伙多的是。論容貌,論家庭,很多人還怕攀不上呢,媽回頭再幫你物色物色。

何靜低頭不語。

媽媽又勸,現在很多外國人都想在中國謀職,叫我說呀你那個同學簡直就是腦子進水了,美國有啥好的,天天都是槍擊案,說不定哪天他也會讓人給一槍斃了。

媽,你看你說的。何靜沉著臉說,再怎么著也不能這樣詛咒人家呀。

好好好,咱不說這個了。媽媽見何靜生氣了,才閉嘴。

說干就干,何靜下午便去了醫院。

醫院的停車場滿滿當當,何靜繞了一大圈也沒找到停車位,只好又繞出來,在街邊一個很遠的地方停下車,步行回來。

越不想見誰越碰到誰,何靜等電梯的時候被人在背后拍了一下肩,回頭一看是董一凡。董一凡吃驚地問,你怎么來了?誰病了?何靜說,誰也沒病,是來采訪的。

董一凡熱情地說,我陪你去吧。

何靜忙擺手說,不用不用,這是工作,又不是私事。

董一凡說,等回頭去我辦公室吧,下午不是太忙。

何靜不好直接拒絕,便說,看情況吧。

郝歌生住的是VIP優質病房,何靜站在門邊看到郝歌生身上都是管子,輸液管、呼吸機還有測量心跳和血壓的機器。看到門邊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子,一位歲數跟郝歌生相仿的女人站起來,問,你找誰?

看樣子應該是郝歌生的愛人。

何靜便把來意說了,女人說,真不巧,他剛睡著。

何靜問,郝警官一般幾點可以醒?

女人說,這可沒準。他現在還非常虛弱,昏昏沉沉的也不知會睡到幾點。

我可以在這里等嗎?何靜問。

女人搖頭苦笑說,愿意等你就等吧,反正是沒個準。

何靜便坐下來,掏出小本本,梳理一下采訪提綱。這種采訪最好用一種聊天的方式進行,漸漸把話題展開。等提綱擬好,何靜也想好了文章的主副標題。

這時進來一名護士,給郝歌生換液體,看見何靜,便問女人,她是誰?

女人答,報社記者,來采訪的。

那可不行。護士將何靜喊到門外說,我們護士長說了,郝警官現在雖然度過了危險期,但需要絕對的休息,不能接受任何采訪。

何靜說,是你們院長讓來的。

可是院長并不清楚郝警官的現狀呀。護士顯得很猶豫,說,我請示一下護士長吧。

一會兒護士便出來了,說,護士長說不能接受采訪。

不對呀,這是政治任務,院長說了也不算?何靜問,你們護士長在哪?我去問。

護士努努嘴說,就在里面,你去吧。

護士長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短發,很干練,只是面無表情,顯得很嚴肅。護士長看了何靜的工作證,又在她的臉上盯了半天才問,你就是《何靜夜話》欄目的何靜?

再怎么說自己還是有點名氣的,何靜覺得有門兒,便欣慰地問,護士長也是欄目的讀者?

護士長臉上又恢復了嚴肅,說,算是吧。

社會需要正能量,郝警官就是典型,所以安排我來采訪。何靜說。

對不起,現在不行。護士長說,等兩天吧,等他穩定了,你再來。

可是你們院長說可以接受采訪了呀。

護士長似乎很反感,說,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病人。

還沒開始,居然先吃了閉門羹,這反而激起了何靜的挑戰欲,何靜準備給社長電話,再通過院長施壓,這時突然想到陳然社長的愛人曲梅阿姨就在這家醫院,便氣呼呼地去了兒科。

曲梅阿姨聽了,說,是莫小霞呀。這個莫小霞平時為人挺好的,最近不知怎么了,脾氣怪怪的,很難溝通,估計我去了她也不一定給面子。與其那樣,倒不如還是讓你陳然叔叔直接給院長說。

何靜很敏感,問,這個莫小霞護士長最近什么情況?

曲梅阿姨說,也許個人問題吧,好像她婚姻出了點問題。

哦。何靜明白了,怪不得她關注《何靜夜話》欄目呢。何靜來了興趣,倒想接觸接觸她,說不定哪天她也會成為欄目的對象呢。

陳然社長不久便回了電話,說院長也拿她沒辦法,莫小霞是個很較真的人,平時工作很負責任,還是市里的三八紅旗手。她既然那樣說了,就給她一個面子,等兩天再去。

跟自己性格相似,不唯上,有個性,何靜倒有幾分喜歡莫小霞了。

這時董一凡來電話問何靜走了沒,要不晚上吃個飯?

何靜說晚上趕稿子,婉言謝絕了。

4

何靜是回去寫稿子了,既然采訪朝后拖了,那就抓緊把稿子整理好,也好為采訪多爭取一下時間。欄目開辦兩年多了,已經駕輕就熟,在腦子里打好腹稿何靜幾乎是一氣呵成,只需再做簡單修改,交給排版編輯便可大功告成。

何靜平時積累了一些素材,既然采訪不成,就再寫一篇,把下一期的專欄寫出來,有備無患。開辟專欄以來,從沒斷過檔,真的缺了一期,恐怕會影響閱讀量和關注度。

還不到下班時間,備用稿子便通過郵箱發給了下周的值班編輯。

看看離下班還有十幾分鐘,何靜又給自己添了一杯水,望著在茶杯里滾動的茶葉,發了一會兒呆,這時突然想到那個叫嫣然的傾訴者,是不是也利用這段間歇,也和她見見面?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何靜很敬業,也難怪社長會推薦她去接任新聞部主任。

何靜一般都很尊重傾訴者,不會隨意更改約定時間,這次情況特殊,就問一下,試試看。何靜在微信里給嫣然留言,卻遲遲沒有收到回復。又停了十分鐘,仍不見嫣然回話,何靜猜測她是不是在忙,沒看見,便試著撥通了語音,卻很快被拒絕了。何靜想,嫣然是看到了,只是忙,或者不方便,便放棄了。

何靜在微信里語音,問媽媽在不在家,晚上做什么飯?

圖書館人員本來就不多,媽媽又擔了個工會主席的閑職,一般下午就不去單位了。媽媽卻說沒在家,市里組織歌詠比賽,要排練節目。媽媽說單位人少,不好湊,她也只好來了個濫竽充數,所以要晚一點回家,讓何靜隨便吃點吧。要是自己不愿意做,就上街吃。

何靜嫌媽媽嘮叨,既然家里沒做飯,她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能餓著嘛。

媽媽說,你去那家“河岸小聚”特色小店吃吧,就說是我讓你去的。

你跟他們很熟?何靜問。

媽媽說,你吃完走就行,回頭我把單簽了。

媽,你看你。何靜有點抱怨媽媽,這么點小事她都算計,也不知她簽的是自己的名字還是爸爸的名字。爸爸也知道媽媽的毛病,平時一再叮囑做事要謹慎,可不能因小失大,可媽媽總是不聽,這點小便宜她也占,也不知爸爸知道不知道,知道了恐怕又要對她一陣獅吼。

媽媽是怕爸爸的。自從姥爺過世,爸爸走向了領導崗位,媽媽就開始怕爸爸了。估計是某些事情不太順利,最近爸爸總是發脾氣,爸爸一發脾氣,媽媽便不吱聲了。有時何靜也挺可憐媽媽的,但她私心真的是太重,做事總是不照攏,也不怪爸爸。

客觀地說,爸爸能有今天,離不開姥爺的影響,只不過在境界上,他們不在一個層面,爸爸考慮問題很周全,而媽媽總是粗枝大葉,不顧影響。何靜經常聽到某某高官的花邊新聞,可從來也沒聽到有爸爸的緋聞。其他方面暫且不論,最起碼在“家”這個問題上,爸爸很謹慎,這點媽媽也是放心的,所以爸爸發脾氣,媽媽也就不計較那么多了。

全中國的女人都在減肥,都在比什么錐子臉A4腰,晚上基本不吃什么東西,嚴格控制脂肪攝入量,何靜也只吃了一個蘋果、兩根香蕉,一頓晚上就算打發了。何靜跟其他女孩子一樣,辦公室里常放著零食。

覺得一個人回家沒意思,何靜便準備去荷花島茶館,泡上一杯茶,聽幾段音樂,跟夏蓮隨便聊聊。

開茶館的夏蓮也曾經是欄目早期的一名傾訴者,后來跟何靜幾乎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何靜跟很多傾訴者的交談一般都是在荷花島里進行。

何靜在這里存著茶,是恒業地產資助的,他們會定期來結賬,不管何靜喝了多少。

《何靜夜話》專版上給他們留了一塊豆腐大的廣告,所以他們免費提供何靜的用茶。

恒業地產家大業大,生意在龍州做得風生水起,不在乎這點蠅頭小錢,他們還承諾每月給何靜免費簽單三千元餐費,只是何靜一次也沒去找過他們老總。何靜覺得作為新聞人,應該有最起碼的職業道德,資助點茶費還可以接受,至于吃飯簽單就沒必要了。這些老總們比猴都精,何靜的社會關系他們又不會不知道,何靜不想給爸爸添麻煩。

何靜剛發動車,媽媽又來電話了,問何靜吃過沒有?吃的什么?

何靜嫌媽媽啰嗦,問她有什么事?

媽媽說,忘了給你說了,你爸爸也沒回家,你去遛遛毛毛吧。

毛毛是他們家的一條純白色泰迪犬。那可真是媽媽的寶貝,媽媽對它簡直比對她和弟弟還親。據說這條犬是有人專門從國外帶來的,是條純種的法國犬。

那就先去遛犬吧。

這條泰迪犬也的確喜人,何靜一開門,它又是搖尾巴又是打滾撒嬌。

郝警官也許沒有覺察到,正是深埋在心中的這份責任和正義,讓你在一種特定的場合瞬間迸發了。何靜繼續引導,任何一件偶然的事情,必有其必然的存在。

也是也不是。郝歌生卻不按何靜的思路走,又吃力地晃動手指說,也就是湊巧了,像你說的責任呀境界呀,沒那么玄乎,所以說呀,還是別采訪了,真的沒什么可寫的。

郝警官做出如此英雄之舉,居然還這么淡泊名利。何靜很夸張地伸出大拇指說,為郝警官點贊。

何靜問,即便你去了現場,還有兩名年輕的輔警,你可以選擇讓他們上,或者可以等待增援,為什么你以即將退休之身而挺身而出呢?當時想的什么?是深藏在心中的責任還是頭頂上那顆閃爍的警徽?

寫新聞稿件雖然不是何靜的專長,但傳媒大學的功底讓她知道,新聞采訪必須主動引導,這樣才能讓你挖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使采訪更具價值。

我老同志嘛。郝歌生淡淡地說。

老同志?何靜問,這個時候好像年輕同志才是沖上去的理由呀。

不對,就應該是老同志上。何靜發現郝歌生說這句話的時候,攥了攥拳頭。

何靜感覺郝歌生的情緒有點被激發出來了,想繼續引導下去,這時卻進來一名護士,制止了他們之間的談話。

何靜沒注意到,她和郝歌生談話的時候,郝歌生的愛人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估計是她把護士喊來的。

護士微笑著說,對不起記者同志,郝警官需要充足的休息,不能接受這么長時間的采訪,還請記者同志抽時間再來吧。

何靜盯著郝歌生的臉問,郝警官還能堅持嗎?

她希望得到郝歌生肯定的答復,可他卻說,那就這樣吧。我還是那句話,別寫了,真的沒啥好寫的。

何靜只好告別,說,郝警官的事跡還是可歌可泣的。你休息吧,我回頭再來。

6

何靜還是惦記嫣然,不回微信也不接語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既然不讓采訪郝歌生,那就再聯系一下嫣然吧。何靜邊走邊撥了語音通話,這時她已經走到了護士站。

巧的是哪位護士的手機也響了,何靜伸頭看了看,這時那個叫莫小霞的護士長正趴在電腦上,手機就放在鼠標邊。莫小霞扭頭看了一眼,猶豫著點了一下,而何靜的手機也被掛掉了。

何靜當時沒多想,回去的路上覺得好奇怪,莫不是那個叫嫣然的微友就是莫小霞?好像很有可能,不然她看何靜的眼神咋就那么奇怪呢。不過,她為什么突然拒絕再與何靜聯系?何靜不明白。何靜很后悔當時沒反應過來,不然再撥一下,如果莫小霞的手機又響起來,那就肯定是她了。何靜笑了,心想不急,下次再去時,就在她身邊撥。

午飯也不知道吃什么,何靜便拐到了春嫂涼皮店,要了一大份涼皮。何靜是老客戶,春嫂知道她愛吃辣,便多放些炒辣椒。涼皮本來是油田開發那年隨采油工人從陜西傳過來的,不過到了龍州已落地生根,并進行了改良,而且翻新了花樣,有了調涼皮、裹涼皮和炒涼皮三種吃法。春嫂的涼皮做得最好,細膩、光滑、筋道,辣椒也炒得好,脆而香。

春嫂問何靜怎么好長時間不來了?怎么是一個人,對象怎么沒來?

對象?何靜不知她怎么突然冒出這么一句,愣著沒回答。

春嫂比劃著說,就是那個個頭高高的,國字臉,留著寸發的那個。

她說的肯定是徐多。何靜自己都忘了,哪次吃涼皮帶徐多來了?何靜哧溜哧溜地吃了一份不過癮,本來想再吃一份的,可又擔心春嫂再嘮叨徐多的事,便又買了一份,帶走,回辦公室。

吃過午飯,何靜取出毛毯,鋪在沙發上準備小瞇一會兒,樓下突然吵吵嚷嚷的。何靜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便拉開窗戶朝下看,這時陳然正表情嚴肅地招呼人上車,看樣子是有什么事。何靜喊,發生了什么事?

陳然抬頭望見何靜,朝她招手說,你也下樓吧,一塊兒去。

什么事?何靜問。

陳然急切地招手說,快下來,車上說。

原來是新聞部的田倩和蘇曉陽被人打了。陳然提到的那封舉報信,是說宏祥化工公司偷偷排泄化學肥料,污染濮水河,要求記者曝光。于是陳然便派田倩和蘇曉陽去暗訪。舉報人說,其實宏祥化工公司的污水處理池只是一個擺設,循環的是自來水,而廢水則由一根暗管通入濮水河,他們常常在深夜偷偷將污水排入河內。

舉報者肯定是位知情人,不然不可能知道得這么清楚。舉報人說,污水處理池邊不遠有個小屋,對外稱是配電室,其實是掩人耳目,瞞天過海,那里面藏著污水排泄管道的閥門,白天關閉,深夜擰開。

田倩和蘇曉陽裝扮成工人混進廠區,蹲守在污水處理池邊,準備趁他們夜間擰閥門時,偷偷拍照錄像,結果被人發現了。田倩和蘇曉陽出示記者證,但他們哪里肯聽,被污蔑為小偷,一番推搡之中,被奪去了手機,扔進了處理池。

何靜問,報警沒?陳然說,報警了,可是他們說是誤傷,手機沒了,不知拍到東西沒。

太無法無天了!何靜氣憤地說,環保部門之前不清楚?

陳然說,他們不會不清楚,只是他們出于某種原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什么情況?何靜問。

具體不清楚。公司是中小板上市企業,據說公司的老板梁宏祥也很有點背景,上邊有人替他說話。陳然說。

社長準備如何處理?就這么白白被打了?何靜因為太氣憤,連珠炮似的問。

陳然很少抽煙,更不習慣在車內抽煙,但他卻猛抽了兩口,把自己也嗆得一陣咳嗽。陳然狠狠地將煙扔在車窗外說,他媽的,誰也不行,這次非干到底,必須徹底曝光!

看來陳然是真的急了,平時溫文爾雅慢條斯理的他,竟然動粗口罵人了。

沒有想象的那么嚴重,田倩和蘇曉陽只是被推搡了幾下,也沒傷到什么,他們的目標也許只是田倩和蘇曉陽手里的手機,何靜跟隨陳然到達醫院時,他們已做了簡單處理準備離開,卻被陳然擋了回去。陳然讓他們住院,這樣才能將聲勢做大,以便擴大社會影響,給梁宏祥施加更大壓力。蘇曉陽指著手臂上幾處涂抹處說,也沒傷到什么,不嚴重,醫生說不用住院。陳然黑著臉說,傷不嚴重,但性質很嚴重,必須住院。陳然給院長一通電話后說,去吧,他們同意住院了。

陳然陪他們剛到病房,梁宏祥便帶著一幫人來了。梁宏祥滿臉賠笑說,我代表宏祥公司向記者同志專程道歉。梁宏祥掏出一張信用卡說,為表示誠意,二位記者的醫療費全部由廠里出,盡管刷,好好休養。

陳然吊著臉將信用卡拍在梁宏祥手里說,他們是因公受傷,報社不是乞丐,這點錢還出得起。

蘇曉陽說,這是我們社長。

梁宏祥連連鞠躬說,這事全怪我,向社長道歉。也怪我平時要求得太嚴,誤會了。您也知道我們的同類廠家,全國也只有三家,產品配方絕對保密,要求他們不能放過一個外來人員,不然會受到嚴肅處理,所以才造成了如此誤會。

誤會?蘇曉陽憤憤地說,我們不是去偷你們什么秘方的,他們上前盤查時我們出示了記者證。

梁宏祥再次道歉說,所以說是誤會嘛。責任在我,全在我。梁宏祥回頭說,拿來。后面一個人便遞上兩部最新款的華為手機。梁宏祥遞上來說,損毀的手機,我們賠償。

蘇曉陽推擋著說,我們要我們自己的那部手機,你馬上給我們送來。

梁宏祥苦著臉說,那么深的水,怎么撈?再說,已經進水了,撈出來也廢了。

陳然給說,這件事必須曝光!

請社長高抬貴手。梁宏祥賠笑臉說,為表示誠意,我回去代表公司向報社寫封書面道歉信,曝光的事免了吧。

梁宏祥丟下手機和信用卡說,二位記者同志好好養傷。梁宏祥回頭對兩個年輕女人說,你們留在醫院,專門照顧二位記者同志。梁宏祥又深深鞠躬,說,今天就到這里,回頭我再來看望記者同志。

梁宏祥留下人,顯然還有另外的意圖,陳然擺手說,都走吧,我們會派人照顧他們的。

梁宏祥走了之后,陳然問田倩和蘇曉陽,拍到東西了?

蘇曉陽說,還沒有,還不到擰閥門的時間就被他們發現了,這么說是想嚇唬嚇唬他們。

陳然說,事件引起了市委的高度重視,他們已經指派環保部門去實地落實,我們也要參與,以便直接獲取證據。

蘇曉陽說,我去吧。

陳然按下蘇曉陽說,你們留在醫院,住在這里就是對他們的施壓,我另派人去。

何靜說,我去吧。

你還有采訪任務。陳然皺眉頭猶豫著說,新聞部人手也的確緊張。

何靜說,沒事,兩件事同時做,我保證不耽誤采訪郝歌生。

陳然掂量了一下說,也好吧。

7

耽誤了一個下午,陳然走時已經快天黑了,何靜讓他們先走,說是要去看看郝歌生,如果條件允許,抓緊采訪了,然后全身心投入到宏祥化工排污事件上來。

何靜走過護士站,突然想到嫣然,于是又折回來,隔著臺面站在離莫小霞不遠處,按下了語音通話,可是微信里卻出現了提示:你與通話人不是微友關系,請添加后再通話。

嫣然已經將她從微信里刪除了。

莫小霞正埋頭在電腦上梳理著什么,并沒有注意到何靜的存在。何靜想過去問一下莫小霞,問她究竟是不是嫣然,但又覺得有點太突兀,如果她不想交往了,肯定是有某種顧慮,于是便放棄了。

這件事回頭再說吧,當務之急是先去完成對郝歌生的采訪。

可是,郝歌生在休息。他愛人將食指豎在嘴上,輕輕說,剛剛睡著,回頭再來吧。

何靜只得放棄。

爸爸總是很忙,晚飯只有媽媽在,何靜便將宏祥化工的事講給媽媽聽,氣憤地說,太無法無天了,我準備明天陪同環保部門去核實,非抓到他們的把柄不可。

宏祥化工?他們的老板是誰?媽媽盯著何靜的臉問。

何靜說叫梁宏祥。

你還是不要去了。媽媽說。

為什么?何靜不明白,平時婆婆媽媽的老媽,怎么就干預起她的工作了?而且提到梁宏祥,媽媽臉上的表情居然怪怪的?

讓你不要去就不要去。媽媽生氣了,丟下筷子去了臥室。

媽媽在里面打電話,何靜躡手躡腳地過去,聽到她好像是在給爸爸通話,說的是何靜要去曝光宏祥化工的事。媽媽把手攏在嘴邊,聲音很小。何靜更納悶了,媽媽對這件事為什么這么敏感?還要專門給爸爸匯報。

何靜想問問爸爸,可是爸爸一如既往地忙,很晚才回家。爸爸回家的時候何靜已經睡著了,朦朧里聽到房門輕微地響,起身出來,爸爸已經進衛生間洗澡了。

何靜在客廳里等了好大會兒,爸爸才出來。何曙光發現何靜獨自在客廳里,低聲問,怎么還不休息?

聽何靜將原因說后,何曙光沉思一下說,你們的人不是被打了嘛,你媽媽擔心你啊。

何靜第二天很早便到了單位,等待陳然派遣她去和環保局人員會合,可是陳然遲遲未到,馬上就九點了,何靜等不及,便電話問社長怎么安排的。陳然說,他們已經去了,上邊某領導是讓他們單獨去處理,回頭把核實的視頻傳給我們,接受新聞部門的監督。

我們怎么可以相信他們,如果他們想管早就處理了。何靜說。

陳然說,上邊是這樣通知的,我也沒辦法。還是聽從上邊的安排吧。

聽得出來,陳然社長的態度也變得曖昧了,何靜不明白這一夜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社長為什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何靜問,你所說的某領導是誰?保護傘?何靜知道這么問很幼稚,但還是忍不住問了。

陳然停頓了一下說,具體是誰就不說了,反正是上邊的意思。

何靜仍堅持,說,我覺得還是陪同他們一起去更合適。

陳然說,報社不是天外來客,也不能獨善其身,總要照顧各個方面。既然領導已經這么定了,就按指示辦吧。梁宏祥估計是找市里某領導疏通了,他表示無論濮水河的污染是否跟他們公司有關,他們都會出一百萬,幫助濮水河的污水處理。領導覺得他們的態度還是誠懇的,所以要我們低調處理。對了,采訪郝歌生的事市委宣傳部又催了,你還是把這件事先做好吧,如果那邊有了新的進展,需要我們介入,我們再跟蹤報道。

何靜說,我不相信他們,萬一還是走過場,日后污染問題還會死灰復燃。

就聽我的吧。陳然說,我也是沒辦法。實話告訴你吧,是你爸爸受某領導之托打了這個電話,至于其他的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那我問問我爸爸。何靜氣憤地說。

你這孩子,怎么總是一根筋。陳然說,你就別問你爸爸了。不讓我們介入自然有不讓介入的道理,要相信我們的上級。

何靜掛掉陳然的電話,沒忍住,還是給何曙光打了電話。

何曙光說,新聞監督是你們的職責,樹立正面標桿也是你們的責任。既然上級有安排,自然有其道理,你還是聽從陳然社長安排,抓緊去采訪郝歌生。市委很重視這件事,你一定要做好。

我不,他們不讓去,我自己去宏祥公司,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何靜賭氣說。

聽話!何曙光嚴厲地說,市委準備召開表彰大會,授予郝歌生“時代楷模”稱號,文章必須在大會召開之前寫出來,這樣才有轟動效應。反面教材得有,正面典型也得樹,盡快把郝歌生的材料整理好,我和你陳然叔叔都對你寄予很高期望。

何靜掛了爸爸的電話,連喝了兩杯水也沒把心中的火氣壓下去。這時陳然推門進來,又苦口婆心說了一大通,何靜這才悻悻地去了市醫院。

郝歌生恢復得很快,已經可以下床了,盡管由老婆攙扶著,舉步維艱,但畢竟是在康復的路上邁出了一大步。郝歌生情緒不錯,見何靜進來,忙招呼,坐下坐下。

為緩和氣氛,何靜忙恭維道,到底是名老公安,身體素質超級棒,要是換成別人沒仨月倆月是絕對不行的。

郝歌生笑,不行了,老了老了,要是再年輕幾歲,我一把就把他的刀奪過來了,也不至于挨了他幾刀。

何靜借機問,我還是有疑問,當時為什么不讓更年輕的上?

郝歌生說,老有老的好處,更容易取得他的信任,要不是狙擊手沒隱蔽好,被他發現,說不定我就做通他的工作了。可惜,他發現有狙擊手后就變得更加狂躁,喪心病狂,緊緊摟著人質的脖子,刀子已在人質脖子上劃出幾道傷口了,我這才不得不下手奪刀。

何靜想盡快把話題引過來,問道,你當時有沒有想過自己有危險?

郝歌生笑,也沒想那么多,不過眼前瞬間還是閃現了一個人。

何靜覺得有戲,在郝歌生眼前閃現的肯定是哪個英雄人物,于是忙掏出手機,按下了錄音鍵。

郝歌生擺手說,別錄音,就當我們隨便聊聊,可不能當正式采訪談。我也真算不上什么英雄人物,真要寫出來,你會后悔的。

我為什么要后悔?何靜疑惑地問,弘揚正氣,謳歌英雄,不應該嗎?

郝歌生把頭伸過來,確認何靜關掉了錄音才說,那我給你說說,我為什么不愿接受采訪,不愿意讓你寫這篇文章。

在何靜疑惑的目光里,郝歌生說,其實,我是個有污點的人,不然干了一輩子警察,為什么就沒混上個一官半職呢。有好幾次都把提拔我的名單報上去,可都沒批。為什么?我的檔案里有受到嚴重處分的記錄。

郝歌生釋然地一笑說,請別誤會,我不是什么官兒迷,倒不是非要混個官兒當當,只是給你講述這個事實。

何靜認真地說,郝警官,你講,我聽著。

郝歌生不放心地再次觀察了何靜的手機,問,確實沒錄音吧?

何靜把手機遞上去說,你看,的確沒有。

郝歌生說,好,那我就聊聊當年的事。

8

郝歌生說,那年他還在一個鄉鎮的基層派出所工作,這天來了一個叫盧秀麗的女人要報案,說被人強奸了。一般的強奸案并不難處理,直接將犯罪嫌疑人抓來,核實證據以后便可交給檢察院公訴即可,可正是這個看似一般的案子,讓他受了嚴重處分,差點還被摘去了警察的帽子。

強奸盧秀麗的是個憨子,也就是我們平時說的弱智者。盧秀麗去麥田里澆地,被憨子盯梢尾隨,給強奸了。關鍵還是當著盧秀麗男人的面給強奸的,而且還被路人碰到了。

光天化日之下受此大辱,盧秀麗決定來報案。

何靜問,他男人咋那么慫?怎么自己的女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就被人強奸了呢?

郝歌生說,盧秀麗的男人腦子受過傷,為此落下了行動不便的毛病,根本不是憨子的對手。憨子腦子雖然不靈泛,可四肢發達,吃得膘肥體壯,結果幾下便把盧秀麗的男人推到水溝里去了。

那天是郝歌生值班,郝歌生很同情盧秀麗,便帶領另外一名同事去調查落實情況,出人意料的是盧秀麗的男人卻矢口否認盧秀麗被強奸一事,郝歌生又去找撞見這事的那名村人,結果這人也說沒此事。

沒有證據和證人,郝歌生只好走人,可盧秀麗不肯善罷甘休,追上郝歌生再次投訴,結果被她搖搖晃晃趕來的男人拽了回去。

本來這事也就結束了,不想過了幾天盧秀麗又來報案,不僅再次提及被強奸一事,還說她的男人實施家暴,拎著棍子打她。盧秀麗的男人手上無力,打得也不會很重,但是,盧秀麗被人強奸,男人不但不作證,還虐待她,更讓盧秀麗倍感委屈。

郝歌生又回村落實,問盧秀麗的男人打人沒有,盧秀麗的男人說打了,就該打。

郝歌生那時還年輕,血氣方剛,見盧秀麗的男人居然這樣對待自己的女人,便吼他,為什么打人?盧秀麗的男人說,誰讓她去報案呢,結果讓全村人都知道她被憨子強奸的事了,往后還怎么讓我在村里做人。

郝歌生問,這么說你承認盧秀麗被人強奸了?

盧秀麗的男人卻說,他是個憨子,又能把他怎么樣?本來不吭聲,外人不知道,事情就過去了,可是她偏偏要報案,這下可好,弄得滿城風雨。

虧你還是男人!女人受了欺負,你不去找憨子算賬,反過來再打自己的女人。郝歌生點著盧秀麗男人的鼻子吼,什么東西!

我……盧秀麗的男人結結巴巴地說,我要是能打過他,當時就把他揍扁了。

郝歌生再去找目擊人,那人說,起初是盧秀麗的男人讓他說謊的,說我和他都不承認,村里人也就不知道,一了百了,求個平安。憨子傻,派出所也咋不了他,與其得罪他,讓他趁機報復,倒不如忍下這口氣為好。

以郝歌生的想法,將憨子帶走,弄到派出所再說。跟隨郝歌生來的同事卻勸他,還是回去向領導匯報一下吧。所長也很為難,一個不具備完全行為能力的人,只能對其看護人訓話,讓其加強看管。可是,憨子只有一位八十來歲的老母親,憨子動起怒來,老母親他也敢打,哪還有看護能力。

這事也就這么擱著,心想憨子以后不再犯就是,不想憨子見派出所咋不了他,更加的變本加厲,居然又強奸了盧秀麗。

郝歌生太氣憤了,本來領導派他是去嚇唬憨子的,結果憨子一點也不在乎,還望著郝歌生呵呵地傻笑。郝歌生惱怒之下便拔出了槍,鳴槍警告,結果子彈打在石頭上,折射回來打傷了憨子的腿。這下可好,憨子強奸沒人管,被郝歌生誤傷了,倒出來一幫沾親帶故的親戚,鬧到了派出所,還將郝歌生狀告到了法院。結果,領導為了緩解各方壓力,以郝歌生使用槍械過當,致人重傷為由,給了他個開除留用和黨內記大過的處分。

郝歌生說,現在自媒體這么發達,你寫出來,萬一被人吐糟,就完全被動了。我當不當什么楷模倒無所謂,影響了警察的整體形象是大事,所以,你最好還是別寫我了。

何靜聽了也很氣憤,說,我覺得你做的是對的,太令人發指了。

回想起來當時還是有點沖動。郝歌生說,不過,當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打擊憨子的囂張氣焰,不開槍嚇唬他怎么辦?

何靜問,那以后憨子就不敢了吧?

憨子還敢不敢我不清楚,那以后我就被調往一個更偏遠的鄉鎮。郝歌生長嘆一口氣說,可惜后來聽說盧秀麗投河自盡了。

啊?何靜吃驚地問,那是哪年的事?

郝歌生說,二十多年了。我到現在還后悔沒有保護好盧秀麗,二十多年過去,眼前總是浮現她淚跡斑斑的臉,所以在我上去奪刀制服歹徒時,眼前又閃現出她的那張臉。如果我當時不能阻止歹徒的暴行,我將會對不起另外一個女人。我是警察,連個女人也保護不了,對不起頭頂上這顆警徽啊。

你做得對。何靜給郝歌生豎拇指。

何靜問,女人后來投河自殺,是又遭到性侵還是受了家暴?

郝歌生苦笑,真的不知道了,我調走以后本能地拒絕再探聽盧秀麗的消息,我能預感到盧秀麗以后的日子會很難過,而我又無能為力,可是沒料到她那么快就自盡了。

郝歌生的講述讓何靜有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仿佛眼前就站著一個面目猙獰嘿嘿傻笑的憨子,不覺感到毛骨悚然。

郝歌生說,最可憐的是盧秀麗的女兒,我記得那時她才一歲多,盧秀麗死了,誰來照顧她?我記得那孩子的名字叫圓圓。

這個叫圓圓的女孩現在在哪里?何靜想,如果有她的消息,抽時間也可去采訪采訪她,《何靜夜話》也需要關注一下她的命運。

郝歌生說,不知道。對了,盧秀麗的男人好像也姓何,好像叫何朝陽。

啊?何靜驚呆了。

怎么,你認識?郝歌生問。

何靜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搖頭說,哦,不認識。

何朝陽她何止認識,這個人就是爸爸的孿生哥哥,自己的大伯。

爸爸和大伯何朝陽是對雙胞胎,只是何靜很少回老家,對大伯的情況知之甚少,感情也不是很深。

何靜從郝歌生的病房出來,又感覺不大對。印象中大伯腿腳的確是不便,可是大伯一直獨身,哪來一個叫圓圓的女兒呀。怎么搞的?事過多年,是郝歌生記錯了?

晚上回到家,何靜問媽媽,我大伯叫不叫何朝陽?

媽媽說,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問這個?

何靜問,他是不是有個女兒叫圓圓?

胡說,你大伯有病,連個老婆也沒有,怎么可能有孩子。媽媽問,聽誰跟你說的?

媽媽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有驚愕,也有點慌亂。何靜說,沒啥,隨便問問。

你問這些干什么?媽媽叮囑,別瞎想了。

“別瞎想了”是什么意思?何靜感覺媽媽這句話很奇怪,我瞎想什么了?

何靜想去問問爸爸,可是何曙光一夜未歸,第二天問媽媽,媽媽說爸爸出差了,跟市領導一道去廣州招商引資了。

何靜想,如果以后有機會,不如直接去問大伯。

9

據說陳然之前讓哪位大仙測過八字,說他是土命,忌木,所謂金木水火土,木克土,火又克木,最好不要養花,如果真要養,就養開紅花的花。更邪乎的說法是陳然上衣口袋里還裝著一個紅紅的尖辣椒,用黃綢緞包裹了常年帶在身上。

說法無法證實,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陳然養的花的確都是紅色的,一盆君子蘭、一盆紅掌、一盆紅玫瑰,還有一盆鳳梨花。鳳梨花俗稱鴻運當頭,看來陳然社長還真有那么一點點迷信。何靜進門給他匯報情況時,陳然正拎著一塊濕布擦拭花葉。

何靜將郝歌生受過處分的情況說了,問陳然還寫不寫,如果繼續是不是該把郝歌生的這段經歷抹去,但又擔心網友吐槽,造成不良影響。

還有這事?陳然收起濕布,又想摸煙。何靜夸張地咳嗽兩下,陳然不好意思地又將煙放回去,說,你先等等,我給市委反映一下,征求他們的意見。

何靜問,宏祥公司的事進展如何?趁這個時間去協同調查吧。

陳然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忘了告訴你了,他們環保部門的人已經去過了。陳然打開手機說,你看看,這是他們檢查的錄像。他們說并未發現舉報信中提到的違規排污現象。

不可能,莫非舉報人杜撰?何靜說,說得這么詳細,一定是知情人,應該不會有假。

陳然說,我傳給你看看。

何靜回到辦公室,仔細又看了一遍錄像,發現問題了。粗略看,那的確是個配電室,沒發現有排污管道的閥門,可是地板磚是新鋪上的,從老舊程度上即可辨別出來。

何靜將疑問給陳然電話匯報,陳然說,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是以環保部門的說法為準吧。退一步說,即便他們之前有違規行為,現在已經改正了,而且又拿出一百萬幫助濮水河凈化處理,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這不對吧?何靜問,如果都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后還會有人這樣做,何況等風頭過去,誰能保證宏祥公司不會故伎重演?

你說怎么辦?推翻環保部門的結論?陳然說,絕對不妥,那會影響方方面面的關系。

什么叫影響關系?何靜問,難道為了所謂的關系就放棄新聞部門的職責?

何靜還想說什么,陳然打斷她說,好了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吧,我還有個會議,馬上就走,會議結束后,順便將郝歌生的情況向市委宣傳部匯報一下,你等我消息。

何靜趁陳然還沒離開,抓緊說,陳社長,你聽我說完,他們這么長時間沒監督到位,其中肯定有蹊蹺,說不定還有人充當他們的保護傘。我們還是將情況落實清楚,該曝光一定曝光,這樣對其他公司也是一個警示。

也好,等我開會回來再探討這個問題吧。陳然掛了電話,拎著公文包開車走了。

這事讓何靜很憋悶,究竟發生了什么,連陳然社長的態度也變得模棱兩可,如此曖昧。

何靜平時很少給爸爸說單位的事,不過她實在是疑惑,便給何曙光發了微信,將事情講了。何曙光回復說,按你陳然叔叔的意思辦。你是單位的一份子,代表的是報社的整體形象,一定要有組織性、紀律性。有句話說得好,屁股決定腦袋,你不在社長的位置上,肯定沒有你陳然叔叔考慮得全面。

怎么都這么沒原則?何靜郁郁寡歡了一個上午,接近中午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陌生電話。何靜以為又是《何靜夜話》的熱心讀者,便接了。電話里是位男人,說想請她吃個便飯,認識一下。

莫名其妙。何靜問,你誰呀?

男人說,見面就知道了。

居然還兜圈子,何靜氣憤地說,我沒時間。

別掛電話,別掛電話,我是你舅舅。

這也太離譜了。何靜呵呵一笑說,想忽悠我也要落實一下情況,我哪有什么舅舅。

我真是你舅舅,見了面我告訴你。

咦?這騙子膽子也太大了,倒要見識見識他到底是個什么人。何靜說,在哪里?

龍州飯店青島廳,請準時光顧。

何靜到龍州飯店時,男人已經在恭候了。此人正是宏祥公司的老總梁宏祥。何靜突然發覺自己很笨,應該能猜到的。

何靜干脆地說,飯就不吃了,有話請講。

梁宏祥笑著說,既來之則安之,請坐。

何靜還是沒坐下,一副馬上走人的架勢。

梁宏祥說,舅舅請外甥女吃飯,不違規吧?

何靜呵呵地笑,你一口一個舅舅,我媽姓仝,你姓梁,怎么就成舅舅了?我怎么從來沒有聽我媽講過?

你坐下,我慢慢給你講。梁宏祥這才提到一段往事。梁宏祥說,你姥爺從前是有過一段婚姻的,你之前的姥姥,也就是我媽,姓梁。那個年代不知怎的就時興了一撥提倡婚姻自由的運動,你姥爺便和我媽離婚了,后來又找了你現在的姥姥萬素貞。

你之前的姥姥沒文化,又是老人們操辦的婚姻,你姥爺和她感情不怎么好,所以就沒了來往。我也就隨了母姓,改姓梁。也難怪你不知道,這么多年一直沒怎么聯系。

何靜問,我媽媽知道嗎?

梁宏祥說她知道,但她不認這門親,應該沒給你說。你爸還是很重感情的,知道這件事后還有些來往,不過都是背著你媽。

何靜問,那么你今天叫我來,為的什么?

也沒什么。梁宏祥摸出一張卡,不管怎么說,我們是有血緣關系的,不管你認不認我這個舅舅,就收下它吧,算舅舅的一份見面禮。

何靜忙推擋回去說,認和不認跟這個都沒關系,你還是收回去吧。

梁宏祥苦笑著說,我是舅舅,這是我個人的錢,跟公司沒一毛錢關系,算賄賂嗎?

何靜還是不要,說,有事你就說吧。

是這樣。梁宏祥說,坦率地說,公司之前是有偶爾排污現象,不過濮水河的污染,不全在我們公司,其他公司也在偷偷排污。只是我們的財務老總因為挪用公司的款項用于炒股,結果賠了不少,我發現后便將他除名了。舉報信應該就是他所為。不過,我們現在已經糾正了,并且愿意出一百萬,為治理濮水河污染做貢獻,保證今后絕不會再有此類事件發生,曝光的事還是免了吧。就算給舅舅一個面子,就算給我們公司一個糾正的機會。

何靜說,這事不由我一個人做主,還要聽取領導的安排。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梁宏祥說,領導那里我去說情。我們是上市公司,一旦曝光影響很大,就算從保護龍州企業發展的角度講,也要慎重考慮考慮。

跟梁宏祥突然有了這種關系,何靜愣在那里猶豫了。梁宏祥說,坐吧,卡我就收回了,等你結婚那天再給你吧,不過飯還是要吃的。你如果走了,舅舅會很難過的。

那頓飯吃得囫圇吞棗,五味雜陳。何靜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媽媽也真夠絕情的,姥爺的婚姻都是他們老一輩人的事,畢竟血濃于水,這門親還是應該認的。

10

又過了一天,陳然還是沒回復到底還寫不寫謳歌郝歌生的這篇文章,何靜見他不在辦公室,就想打電話問問,手機剛拿在手里,突然就響了,是爸爸來的電話。何曙光焦急地說,你抓緊回老家一趟,代表我去看看你奶奶。何靜問,出了什么事?何曙光說,你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住院了。談判進行到關鍵時刻,我暫時回不去,你媽媽又忙著排練節目,你就代表我去一趟吧,如果缺錢就替我先交上,爸爸回去再給你。

何靜偷笑,老爸居然這么客氣。其實爸爸說媽媽忙著排練也只是一個借口,媽媽始終看不上鄉下人,跟奶奶關系一直不怎么好,這么多年以來也沒回過幾趟老家。

奶奶只是跌了一跤,原本想著沒什么大事,可是何靜還沒回到老家,爸爸又來電話了,問何靜走到哪兒了,說情況不妙,最后診斷結果出來,你奶奶顱內出血,已經意識模糊了,你抓緊朝老家趕,我也馬上坐飛機回去。

何靜趕到縣醫院時,奶奶的確已經神志不清了,抓著何靜的手不停地喊,圓圓,圓圓。何靜湊到奶奶的臉上說,奶奶,是我,我是靜靜。可是奶奶抓她的手越來越緊,嘟嘟囔囔地一直在喊,圓圓,圓圓。

何靜之前在奶奶的嘴里一直是妮兒呀妮兒的,怎么突然喊她圓圓了?

大伯一瘸一拐地從屋外過來說,妮兒,你就是圓圓。

圓圓?何靜吃驚地盯著大伯的臉,我真的是圓圓?

大伯還是說,妮兒,你就是圓圓。

這么說大伯才是真正的爸爸?而那個自殺而去的大娘盧秀麗就是親生母親?何靜好久沒反應過來,等她回過神的時候,奶奶抓著她的手一松,故去了。

何靜想徹底問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奶奶的離世,搞得家里一團糟。那個之前一直被何靜喊作大伯的人何朝陽,拖著搖搖晃晃的腿忙里忙外,何靜不忍心再去問他,問他估計他也顧不上說。

何曙光是第二天下午才趕回來的,爸爸回來之后大伯才像有了靠山一樣,松了一口氣。不過,亂糟糟的,不是這事就是那事,大伯還是不放心,這里看看,那里瞅瞅,何靜一直沒有問他的機會。

爸爸沒有太大聲張,可還是有很多人知道了消息,奶奶出殯那天來了許多人,梁宏祥也在其中,并且隨了一份厚禮。

管事的是近親七寶爺。七寶爺一臉榮光,覺得爸爸給何家光宗耀祖了。可是爸爸卻對七寶爺說,花圈全留下,禮金一律退回。七寶爺不解,禮尚往來,老家講究這個。爸爸還是說,不能接,七寶叔您就聽我的吧。

書記和市長也派秘書來了,秘書問何曙光,用不用留下一輛車?何曙光說,大家都忙,快點回去吧,靜靜的車在,我們一起回去,就不動用公車了。

殯葬完奶奶回來的路上,何靜終于湊到大伯的身邊問,我的小名真的叫圓圓?大伯回避了何靜的目光,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

看來自己并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何靜這時才想起那天遛狗時張阿姨冒出的那句話“你來的時候才這么高……”而何朝陽和含冤死去的盧秀麗才是自己的親生爸媽。

返程時,車剛開出村子,何靜便將車停在了路邊,問媽媽,那個宏祥公司的老總也來了,你看到了嗎?

媽媽回答,看到了,怎么了?

何靜再問,他為什么來?

媽媽說,也許你爸各方面都很照顧他吧。

這么說你認識?

媽媽說,他不就是宏祥的老總嘛。

呵呵。何靜嘴角撇了撇,掛著嘲笑。

何靜扭過頭來,盯著爸爸媽媽的臉問,你們說,我的小名叫不叫圓圓?

爸爸愣了一下說,怎么會叫圓圓,你從小就叫靜靜呀。

你們可真虛偽!何靜呼地加大油門,將車開得飛快。

慢點,你這是干什么?爸爸吼她。

何靜沒搭理他,繼續踩踏油門,把轎車當成了火箭。

后視鏡里,何靜看到爸爸媽媽相互對視了一眼,滿臉的尷尬。

一個小時后回到了家,何靜將車停在小區外,沒好氣地說,你們下車吧。

何曙光問,你不回家?去哪里?

何靜故意一字一頓地說,我要去找房子,搬出去住,把我親爸接過來。

媽媽急了,你這孩子怎么這樣?就算不是親生的,我們把你撫養這么大,容易嗎?

何曙光拍拍她的肩說,你先回去吧,我陪小靜出去轉轉。

何靜賭氣說,我想自己一個人出去轉轉。

何曙光說,爸爸有話對你說。

爸爸讓何靜將車停在濮水河邊,說下來吧,爸爸有話對你說。

爸爸平時也不怎么抽煙,這次一連抽了兩顆,久久沒有說話。何靜揪下一片樹葉,一下一下撕成碎片,再揪下一片樹葉,繼續撕。

何曙光終于說話了。你的確是爸爸的女兒,只是盧秀麗才是你的親生母親。

啊?究竟是怎么回事?何靜太燒腦了,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片混沌。

何曙光這才講起了何靜的身世。

何曙光說年輕的時候血氣方剛,不小心得罪了上司,所以上司處處給他小鞋穿,搞得他很狼狽,也很頹廢。

在單位待著沒意思,那些日子禮拜天就回老家。因為縣城離老家還有一段路程,所以每次回老家,都要去他一個高中同學那里借輛自行車。何曙光說,這位同學就是你的親生媽媽盧秀麗。那時盧秀麗的老爹,也就是你的姥爺,在一家紡織廠把大門,就給你媽媽在廠里找了份臨時工。那天也巧,從市里出發的時候天氣還好好的,可回到了縣城,卻飄起了鵝毛大雪。路上又濕又滑,離老家還有三十多里路程,你媽媽不放心,勸我晚上就別回去了,說她在外面租了一間房子,我可以住她那里,她回女工宿舍住。

晚上我們去看了一場電影,出來時雪更大了,積雪已經有一尺深了。我們便推著自行車,步行回去。我們又在你媽媽租借的那間屋里聊了很久,后來……何曙光又摸出一根煙,猛噴出一團煙霧說,后來你媽媽就沒再回女工宿舍。

當時我想,上司之所以敢這么肆無忌憚地欺負我,無非就是我太沒背景,所以我那時特別想改變,可苦于沒有改變的門路。何曙光長嘆一口氣說,命運如此,也該是今天這個結局。沒過幾天有人給我提親,對象就是你現在的媽媽仝玲。仝玲的爸爸那時已是市政協副主席,他身邊就她這么一個女兒,所以想找個倒插門的女婿,于是看中了我。聽別人說我還有點才氣,就是有點傲氣。可他老人家卻偏偏喜歡有個性的人,說沒關系。都說門當戶對,我擔心仝玲嫌棄我的出身,可她卻一見鐘情,說不在乎,一切都可以改變。

可是我和你現在的媽媽剛剛結婚,你親媽盧秀麗就來了,說她懷孕了。那時還很封建,如果讓她爸爸知道了,非打斷她一條腿不行。何曙光三口兩口就抽掉了那根煙,將煙頭扔在地上,又狠狠地踏上一腳說,對不起你呀孩子,當時我勸你媽媽做掉,可你媽媽倔,不肯。可是萬一事情鬧大,你仝玲媽媽和她爸爸肯定不會原諒我,我的前途就算完了,說不定還會被開除。沒辦法,有次回老家,我便把情況給你大伯說了。你大伯那時還是個健全人,說只要盧秀麗同意,他可以娶了她。你盧秀麗媽媽實在是太想要這個孩子,也就答應了,于是他們便草草地結婚了。我和你大伯是雙胞胎,所以你盧秀麗媽媽的爸爸媽媽也就沒發現。

他們婚后過得還算不錯,爸爸愧疚的心也略感寬慰。不想你大伯有次上電桿去接電線摔了下來,腦袋摔出了毛病,人癡呆了,手腳也不太靈便。再后來,你媽媽又發生了那么一件事,再再后來,倔強的她投河自盡了。

何靜已是滿臉淚痕,對何曙光吼,你為什么不去幫她?為什么!

何曙光深深低下頭,那時還年輕,你這個姥爺對我期待也很高,我怕令他失望,全身心撲在工作上,所以很少回老家,家里發生的事情也沒人給我說。直到你媽媽去世,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可惜已經晚了。

你媽媽已經去世,你大伯身體又是那個樣子,后來我好說歹說才把你接了回來。何曙光說,因為計劃生育,我們也就你弟弟一個孩子,你又是個女該,你仝玲媽媽也就沒太多反對。你也看出來了,你仝玲媽媽雖然毛病不少,但對你還是上心的。

何靜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的身世居然這么復雜。這么說,郝歌生是為媽媽而受的處分?

11

何靜將爸爸送到家,并沒有下車,何曙光問,怎么還不下來?快點下車,跟我回家。

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再回來突然感到那么陌生,其中的滋味五味雜陳,何靜需要消化消化,便說,你回吧,我去散散心。

何曙光見她心情不好,也沒勉強,只是不放心地說,早點回來,我和你媽都等你回家。

去哪里呢?何靜想到了夏蓮,便打電話問她忙不忙?夏蓮說,還那樣,一般般吧。何靜問她能不能出來?夏蓮問,去哪里?何靜說,隨便去個地方,喝酒。夏蓮笑了,問,怎么就想起喝酒了?何靜說,不為什么,只是想喝酒。夏蓮感覺到了異常,問她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何靜說,你就別問了,如果方便,就出來陪我喝酒。夏蓮問,你現在哪里?何靜說在車上,馬上就到你茶館門口了。

何靜將車停在茶館門前的時候,夏蓮已等在那里,見何靜臉色難看,夏蓮便說,天這么晚了,今天茶館人又不多,就在茶館里聊聊吧。何靜問,有酒嗎?夏蓮說,有。只是沒有菜,我這就打電話要外賣。何靜邊上樓邊說,不要菜,有酒就行。

夏蓮還是電話要了外賣,并帶何靜去了樓上給自己留的休息室。樓上清凈,夏蓮知道何靜一定遇到了煩心事。

夏蓮給何靜泡了杯普洱。平時何靜來,都是喝普洱。何靜不說話,夏蓮也不多問,只悠悠地給何靜泡茶。何靜只喝了兩口便放下了,問,酒呢?

夏蓮問,你真想喝呀?何靜說,真想喝,一醉方休。

夏蓮只得取出酒,小心翼翼地問,究竟怎么回事?

何靜將茶倒掉,咚咚咚地給茶杯里添滿了酒,菜還沒有來,一仰頭,一杯酒已經下肚了。何靜嗆得捂著嗓子咳。

夏蓮說,我們是不是好朋友?你既然來找我,一定是信任我對不對?心里有什么事別悶在肚里,也給我說道說道。

何靜不說話,又給茶杯里添酒。夏蓮一把奪過酒瓶說,別這樣折磨自己好不好?你這樣喝酒,對我也是一種摧殘。

這時外賣哥來了,夏蓮將筷子遞到何靜手里,哄孩子一樣說,吃點菜,來,吃兩口。

何靜沒接筷子,趁夏蓮沒注意,又端起茶杯,一口氣喝下了。

夏蓮連忙將酒瓶藏起來說,不行,不能這么喝了。

你讓我喝,我今天就是想醉,你讓我醉生夢死一回行不行?何靜跟夏蓮奪酒瓶,奪著奪著,已是滿臉淚水。

好何靜,咱別這樣喝了行不行?夏蓮抱住何靜也嗚嗚地哭了。

把酒瓶給我。何靜以命令的口氣說,如果不給我酒瓶,我就去外面喝。

夏蓮只得妥協,握著酒瓶慢慢地給何靜倒,說,讓喝讓喝,咱慢慢來。

何靜到最后也沒吃一口菜,就那樣干喝,喝著喝著便醉了,挺在沙發上哭得天昏地暗。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黎明,何靜發現自己躺在折疊床上,夏蓮卻蜷縮在沙發上,忙推醒夏蓮問,我怎么在這里?你陪了我一夜?

夏蓮朝她翻白眼,你說呢?你昨天醉成那樣,吐了個一塌糊涂,我不陪你,夠朋友嘛。你爸爸一連打了幾次電話,你都深醉不醒,是我接的電話,說你和我在一起,他才放心了。

對不起。何靜忙給夏蓮道歉。

夏蓮問,到底怎么了?

何靜長長一聲嘆息說,不說了,都過去了。走,天馬上亮了,陪我跑步去。

荷花島茶館離龍洲公園西門不遠,兩個人走到公園門口時,一輪的朝陽正冉冉升起,霞光將門樓上的飛角翹脊渲染得一片燦爛。這時已有早起晨練的人陸續走進公園,一群歡快的麻雀正嘁嘁喳喳地在地上覓食。遠處不知是哪位發燒友正直著嗓門唱歌,唱的是電視劇《便衣警察》里的主題歌《少年壯志不言愁》: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歷經苦難癡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

何靜一下就想起了郝歌生。

也不知道市委還讓不讓為郝歌生歌功頌德,即便上邊不讓寫了,何靜覺得還是有責任將他寫出來,因為郝歌生對她有恩,大恩。發生在郝歌生身上和自己身上的故事太多了,如果轉變思路,換成文學的形式,它會是一篇不錯的小說。

責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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