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風

唐氏患兒,即具有唐氏三體綜合征的“先天性愚兒”。家住江西省鷹潭市的產婦趙曉嵐產下了一名“唐氏”患兒,事后,趙曉嵐一家與醫療機構爭執不下。這個“錯誤出生”到底是誰之過?2019年9月18日,法院的宣判給出了結果。
趙曉嵐和丈夫朱建原籍都在廣西南寧市附近的馬山縣,2009年起夫妻倆到江西省鷹潭市的一家環保企業打工。他們已經有了一個上小學的女兒婷婷。經過幾年的努力奮斗,朱建在廠里成為技術骨干,兩人在鷹潭市區買了房,一家三口的日子倒也是其樂融融。夫妻倆一直還想再要個孩子。剛結婚的幾年,經濟條件不好,他們又養育女兒又攢錢買房,便沒有考慮生二胎。
到了2016年,朱建升職加薪,家里的經濟條件具備了,女兒也即將上初中,政策也允許生二胎,再生一個孩子的想法便提上日程。2017年3月,趙曉嵐順利懷孕。兩個月后,居住地附近的婦幼保健院為她建立孕產婦檔案,趙曉嵐領取了保健卡,保健醫生叮囑,要定期進行產科常規檢查。自從趙曉嵐懷了孕后,一家人都很興奮,期盼小生命的到來。
因為自己已經35周歲了,屬于高齡產婦,趙曉嵐看了不少育兒知識方面的文章,她了解到,對于高齡產婦,體檢格外重視“唐氏21三體指標”的綜合篩查。
2017年6月31日,趙曉嵐在該婦幼保健院進行無創胎兒染色體非整倍體產前基因檢測(即唐氏篩查)抽血取樣。因婦幼保健院不具備此項檢查的資質,保健醫生對她采集了血液,表示會將血樣送往江西省的權威醫學檢驗實驗室,進行唐氏篩查檢驗。
趙曉嵐懷孕的月份越來越大,她的母親李桂芬特地從馬山縣老家趕來照顧她的日常生活。有時,李桂芬陪女兒到婦幼保健院做完檢查,就直接拿報告到醫生那兒詢問。7月26日,李桂芬陪女兒做完檢查拿了報告,告訴趙曉嵐,醫生說,還需要到婦產醫院去做復檢。
不久,趙曉嵐在一家婦產醫院做了復檢,報告顯示:中期妊娠、胎兒雙腎系統擴張、胎兒右下腹胃泡回聲(考慮膈疝)。
趙曉嵐對“膈疝”兩個字很是不解其意,又急著回家,就沒有再去詢問醫生。直到臨產前,趙曉嵐多次在那家婦產醫院進行彩超檢查、保胎治療和分娩,檢查結果都提示,胎兒發育正常、孕婦羊水都正常。
2018年1月5日傍晚17時,趙曉嵐進了醫院產房,只等了20多分鐘,孩子便出生了,是個男孩。爸爸朱建興奮得不得了,這下兒女雙全了。姥姥李桂芬仔細看了看護士抱過來的孩子,問護士:“這孩子外眼角怎么往上翹,鼻梁也顯得特別扁,脖子又短又粗呢?”護士搖了搖頭,回答說:“不知道”,興奮的朱建咧著嘴,只顧著開心了,說:“長長就好了”。
朱建給兒子取名朱勤。趙曉嵐在醫院也注意到兒子外耳廓比較小,下巴也狹窄,起先并沒有太在意。月子期間,她漸漸發現兒子躺在床上的姿勢穩定性狠差,頭不能像婷婷剛出生時那樣處于豎直正中位置,而是左右前后地搖晃。無論睡著還是醒著,都愛流口水,舌頭經常伸出嘴外邊。看見兒子這副模樣,趙曉嵐心里很是發毛,姥姥李桂芬心直口快,對女兒女婿說:“這孩子該不會是天生的呆子吧?”朱建還有些生氣:“不要這樣說我兒子!”
出生28天后,新生兒例行體檢,婦幼保健院的醫生感覺這個孩子有些異常,建議朱建夫婦帶著孩子到大醫院去看看。經該市人民法院診斷,朱勤患有唐氏三體綜合征,醫生說:“這種病是先天性的!”
朱建夫妻又抱著兒子到省人民醫院看了專家門診,確定朱勤患有唐氏三體綜合征,并告知唐氏綜合征是染色異常導致的遺傳疾病,高齡產婦和卵子老化發生的概率較高。對于唐氏綜合征,目前醫療上暫無有效的治療方法,主要在懷孕期間定期產檢,及時發現胎兒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在生產前終止妊娠,防止唐氏三體綜合征胎兒的出生。
趙曉嵐告訴丈夫:“我抽過血樣,做過唐氏篩查的呀,醫生為什么沒有提醒我?”聽妻子這么一說,朱建于是把矛頭對準了婦幼保健院,他覺得如果自己早知道孩子有問題,肯定要做人流手術的。
2018年3月19日,朱建趕到江西金域醫學檢驗實驗室,該實驗室調出了趙曉嵐的“唐氏21三體指標”篩查報告存檔,上面顯示“胎兒21染色體異常高風險,建議到有資質的機構進行遺傳咨詢”。朱建追問:“你們有沒有寄出去呢?”實驗室出示了特快專遞的郵件存根,篩查報告確已寄給婦幼保健院。
那么,胎兒在母親腹中就有唐氏三體綜合征的高風險,婦幼保健院有沒有就此問題進行警示呢?趙曉嵐似乎沒有印象,李桂芬回憶了一番,模糊記得,她在2017年7月期間拿到過一份報告單,那天是星期天,她問過值班醫生,對方回答說沒有問題。
朱建和趙曉嵐決定向婦幼保健院追責。婦幼保健院院長把他們帶到懸掛其全體保健醫生照片的服務窗,提出疑問:“到底是哪個值班醫生說沒有問題的呀?”李桂芬卻指認不了是誰。院長當面答復說,婦幼保健院對于化驗單、檢測單等的領取,通常做法是由保健對象,即孕婦或其親屬在一樓大廳導診臺自行領取,孕婦方領取后再交給保健醫生診察或咨詢,而非保健醫生收到檢測單后直接轉交給保健對象,因此,院方不可能轉交檢測單時沒有提示風險。
院長又說,檢測單上的“結果描述”用粗體字特別提示“胎兒21號染色體異常高風險,建議到有資質的機構進行遺傳咨詢”,認識字的一般普通人也知曉其風險性,如果李桂芬真的就此報告問過值班醫生,也絕不可能得到為沒有問題的答復。
朱建夫妻繼而又去找婦產醫院,提出趙曉嵐在這家醫院多次做過彩超檢查和保胎治療,并最終分娩,應當知道胎兒的異常情況,卻沒有及時告知,侵犯了他們的優生優育權。
婦產醫院調出了趙曉嵐自2017年11月起至2018年1月臨產前歷次問診和檢查的記錄。答復認為,趙曉嵐均向醫生口述稱其在婦幼保健所做的產前檢查沒有異常情況,孕期無不良反應,而她在婦產醫院所做的是一般彩超檢查,且系孕晚期的超聲檢查,其檢查內容僅包括評估胎兒生長發育指標和評估胎兒的發育狀況等,并不含胎兒畸形篩查。至于趙曉嵐在婦產醫院分娩,正所謂“瓜熟蒂落”,與分娩下的嬰兒為先天愚型沒有任何關聯。同時,胎兒染色體非整倍體無創產前基因檢測的最佳檢測時間為孕16—21周。因此,趙曉嵐于2017年11月在婦產醫院作超聲檢查時屬于孕晚期,已錯過了最佳檢測時機,準確性無法保證,在臨床實踐中不主張進行該項檢測。因此,婦產醫院沒有侵犯朱建和趙曉嵐的優生優育權和知情權。
生下了唐氏“愚兒”,婦幼保健院和醫院都說自己沒責任。朱勤出生以后,反復出現低燒、嘔吐等癥狀,朱建工作忙抽不開身,趙曉嵐在母親的陪同下往返醫院20多次。醫生說,這類孩子的免疫功能低下,容易被感染。想著以后要伴隨兒子走過漫長的艱難歲月,趙曉嵐十分焦慮。
2018年9月下旬,趙曉嵐和朱建向當地法院遞交了民事訴訟狀,將婦幼保健院和婦產醫院推上了被告席。
開庭審理時,趙曉嵐當庭放聲大哭說:“因為醫療機構沒有盡到勤勉檢查和履行告知的義務,給我們夫妻帶來了無盡的痛苦,接下來的日子真不知怎么面對!”
朱建和趙曉嵐要求婦幼保健院及婦產醫院共同賠償醫療費、特殊護理費、被撫養人生活費、精神損害撫慰金等共計41萬余元。他們提出,婦幼保健院為原告趙曉嵐進行了多次產檢,但均未提示胎兒存在唐氏三體綜合征高風險,導致原告一直正常待產,并未終止妊娠。從2017年11月起,原告又數次在婦產醫院接受超聲檢查,婦產醫院也沒有向原告提出終止妊娠的建議,未盡到法定的告知義務,導致原告趙曉嵐產下患有先天性智能障礙的殘疾兒,兩被告的行為侵犯了患者的知情選擇權,應按照《醫療事故處理條例》等法律法規賠償相應的經濟損失。
針對趙曉嵐夫妻的訴訟,婦幼保健院在法庭上辯稱,原告訴稱的“被告收到金域醫學檢驗實驗室的檢測單并轉交原告后,并未提示存在唐氏三體綜合征高風險,值班醫生的回答為沒有問題”等說辭,完全是憑空捏造。檢測單上的“結果描述”用粗體字特別提示“胎兒21號染色體異常高風險,建議到有資質的機構進行遺傳咨詢”,趙曉嵐夫妻具有初高中以上文化,應當看到提示內容,不存在值班醫生的回答之說。從原告提交的證據可以看出,原告對于本次妊娠始終保持高度的謹慎態度,是不可能隨隨便便只向值班醫生咨詢的,何況該“檢測結果”還用粗體字提示:“本檢測僅作為產前篩查,不作為最終診斷結果;如檢測結果為高風險,需進行介入性產前診斷和遺傳咨詢;如果孕婦拒絕產前診斷和遺傳咨詢,一切后果由孕婦本人承擔,本檢驗中心對此不承擔責任。”由此可見,兩原告對其繼續妊娠的風險性是有高度認知的,倘若兩原告在婦產醫院檢查、保胎期間,未如實將胎兒染色體非整倍體無創產前基因檢測結果告知經治醫生,足見是兩原告自己故意隱瞞這一事實的,因而,由此造成其小孩不當出生的后果自然應由其自行承擔,而不應將責任歸咎于婦幼保健院。
作為第二被告的婦產醫院答辯稱,原告趙曉嵐沒有在婦產醫院進行胎兒染色體的基因檢測,故其無從知曉其檢測結果,因而趙曉嵐在本醫院進行彩超檢查、保胎治療和分娩,與本案因未履行告知、建議義務而產生的侵權責任沒有任何關聯。同時,胎兒染色體基因檢測的最佳檢測時間為孕16—21周。因此,趙曉嵐首次在婦產醫院進行超聲檢查時屬于孕晚期,已錯過了最佳檢測時機,準確性無法保證,故婦產醫院不承擔任何責任。
法院經審理認為,原告趙曉嵐在婦幼保健院做產前檢查,在婦產醫院保胎治療,由此與兩被告均構成了醫療服務合同關系。兩被告收取原告的相關費用后,應當依照相關法律和診療技術規范向原告提供合格的醫療服務,否則構成侵權,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責任。
婦幼保健院委托的檢測機構做出胎兒染色體非整倍體無創產前基因檢測結果后,在未經經治醫生解讀的情況下直接通知患者領取,致使兩原告對異常結果未能得到及時、正確理解并作出相應選擇,其醫療行為存在未履行高度注意和充分告知義務的過錯,且該過錯與唐氏兒朱勤的不當出生存在因果關系,故應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民事賠償責任。賠償比例酌定為50%。婦產醫院作為專業的醫療機構,在趙曉嵐保胎治療期間,僅憑患者口述產前檢查正常,而未仔細查看其產前檢查報告,以評估患者及胎兒情況,導致兩原告喪失發現胎兒異常的機會,也未盡到醫療機構應當盡到的審慎注意義務,存在一定的過錯,故也應承擔一定的民事賠償責任。賠償比例根據其過錯程度,法院確定為10%。原告在領取胎兒染色體基因檢測結果后,未反饋給經治醫生,導致其對異常高風險結果未能準確理解及重視,造成唐氏兒的不當出生,其自身也存在過錯,故可相應減輕兩被告的賠償責任,即由其自擔40%的民事責任。
法庭酌定兩原告的各項損失為129410.77元,兩原告自行承擔40%。2019年8月19日,法院判決婦幼保健院賠償64705.39元,婦產醫院賠償12941.08元。
錯誤出生是指因為醫生檢查中的過失,致使孕婦沒有選擇實施墮胎手術而生下缺陷嬰兒。缺陷嬰兒的出生不僅增加了父母的撫養壓力和負擔以及內心的痛苦,而且隨著缺陷嬰兒的成長,他也會面臨各種壓力。那么,在錯誤出生情形下,醫療機構應承擔怎樣的責任呢?
一方面,雖然伴隨缺陷出生和長大,但該缺陷嬰兒并非被侵權人。因為,第一,從生命倫理的角度而言,生命縱有缺陷,也不能因此低估生命的價值,不能說錯誤的出生是一種損害;第二,沒有任何人包括未出生的孩子有權請求被他人殺死。因此,醫生并沒有違反對缺陷嬰兒的義務。
另一方面,缺陷嬰兒的父母就其對孩子撫養應支出的一般費用上,亦非被侵權人。這是因為,第一,就嬰兒的出生,對父母而言,并非損害;第二,伴隨缺陷嬰兒的特殊撫養照顧義務,也不能片面把父母對子女的付出認為是一種損害。但是,父母為缺陷兒童支出的醫療費、超出一般撫養費用的特殊的教育和照顧費用,大多數國家和地區都承認應當獲得賠償。
因此。醫療機構在進行產前醫學檢查過程中因未盡勤勉和忠誠義務導致檢查結論失實,使信賴該項檢查結果的產婦生育缺陷嬰兒,額外增加撫育、護理及治療費用,蒙受純粹財產上損失,構成加害給付。本案中,婦幼保健院和婦產醫院均客觀上侵犯了趙曉嵐夫妻的知情權和選擇權,應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
(本文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