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

說來匪夷所思,這居然是一起因為寵物狗而引發的刑事案件。事發后,閆山青說,腦袋里一直有個聲音在問自己:“如果當時我躲在門衛室沒有出去,事情又會如何發展?”但又有一個聲音在一遍遍說服自己,給自己打氣:“如果我縮在保安室,那要我這個保安干什么?我就是要去保證我們單位的人的安全啊。”
3月7日,北京市大興區檢察院第一檢察部檢察官周宇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說,這起案件本來不大,只是在對案件中兩人涉案的行為第二階段應怎么處理,大家曾有過一定爭議。這涉及涉案行為的定性問題。
2018年8月6日早上7點多,大興區某制藥公司的園區內,因正值早晨上班時間,人流量很大。保安于滿江和閆山青在保安室里正吃著咸菜和稀飯的早餐。突然,一條黃色松獅犬出現在園區內,沒有拴狗繩,狗在草坪上亂竄、撒尿。眼睛一直盯著園區的閆山青看到這位“不速之客”,擔心大狗因為受到外界刺激而撲咬公司員工,立即放下碗筷,疾步走出保安室,作勢要攆狗。于滿江也看到了狗,趕忙跟著閆山青一起出去攆這條狗。這條松獅犬沒有離開的意思,閆山青做了個揮手擊打的動作。
這一幕被狗主人楊云看到了,頓時,楊云腦子里“嗡”一聲,一股血氣往腦門上涌。這條狗是楊云從小一直養到現在,他對狗感情深厚,見不得它受欺負,因為住在這家公司對面的居民小區,他經常帶狗在附近遛彎,有時候也會不拴狗繩。
一股無名火在楊云胸中躥起來。楊云沖向兩名保安 :“你為啥打我的狗?”于滿江回應 :“你的狗不拴狗繩,跑到我們園區了,還在草坪上撒尿。”楊云飆出幾句臟話,兩名保安合力將楊云與他的松獅犬往園區外攆。楊云急了,他認為自己受到了挑釁,順勢給了閆山青一拳,閆山青胳膊被撓傷了,也不甘示弱,回擊了對方一拳。三個人推推搡搡,起了沖突,一時間就扯到了園區門口。此時,惹事的松獅犬早已從樹叢跑到了大門口,然而,三個人的沖突卻沒有因此停止。
監控顯示,兩分鐘之內,楊云被于滿江推倒在地,他立即站起身,拿起手邊一個塑料水桶砸了閆山青的右肩。于滿江跑過來推了楊云,楊云右手著地摔倒。閆山青在楊云起身時踢了楊云一腳,又打了楊云面部一拳。閆山青后來回憶說:“他(楊云)勁兒挺大的,我們兩人推他都不行,我就打了他一下。”
閆山青發現,楊云爬起來,走到了馬路對面,“我看他的動作是在找東西,但是對面沒有”。
楊云后來說 :“我當時覺得自己一對二吃虧了,原本預備在附近找家伙,像木棍那一類東西,和對方打一架,可惜未果。”怕吃虧,于是楊云喊了聲“你(們)等著”,爬起來領著狗回去了。看著楊云離開,閆山青認為事情就這樣拉倒了。其間,于滿江撥打了110報警電話,說:“我們是某藥業公司,有人遛狗進院子了,發生了糾紛。”
帶著狗回到自己的屋子,楊云心有不甘,開始翻箱倒柜尋找打人的東西。找了一圈,一無所獲,楊云突然瞄到了廚房里的菜刀,拿著菜刀就出了門。過了大約10分鐘,他回到制藥公司的園區。值班室里,于滿江還一直和派出所通電話,閆山青突然大力拍了拍他 :“那男的拿了把菜刀殺回來了!”于滿江匆忙跟派出所的同志報告了這個情況。
閆山青再回頭一看 :“不好,快關門!快關門!” 嘴里喊著臟話的楊云,揮舞著菜刀直沖到門衛室門口。見楊云已經到了門口,關門已經來不及了。眼看著對方拿著菜刀就要進門了,閆山青回手把防暴鋼叉拿了過來。于滿江趕緊拿了一根橡膠棍,站在閆山青身后。
保安室的門上半部分是玻璃,下面是塑鋼,閆山青、于滿江覺得這個門根本就擋不住楊云。于是,閆山青用腳抵著敞開的門,攔在了保安室門口。
閆山青用鋼叉的弧形頭將楊云連推帶打地向外推,于滿江則拿著橡膠棍瞅準時機打了楊云左臂幾下,楊云怒火中燒,揮舞著菜刀說:“我劈了你倆。”隨后,閆山青又用鋼叉打了楊云的左前臂,鋼叉的弧形頭也被打折了。閆山青用斷了的鋼棍捅了楊云的前胸,扎了個口子。
雙方混戰的過程中,公司也曾有其他人過來勸解。7時30分左右,公司庫管員徐敬業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聽同事說公司門口有人打架,他以為是公司同事之間打架,想過去拉架,發現是一名 50 多歲男子在公司門口手拿菜刀與公司保安在對峙。
徐敬業說,“當時,閆山青手里拿著一個公司配備的防暴叉,雙方都互相用手里的東西擋住對方的攻擊,都沒有真的打到對方身上,我看他們都拿著東西,也拉不開,于是走了。”后來,公司其他幾名員工對三人進行勸說,楊云才算停住了。
楊云說,“主要是這些員工還挺客氣的,看到有臺階就下來了”,對方于是停手。公司的電動大門也關上了,雙方也沒有再打,但楊云也沒走。事后,楊云說:“走了就是服軟,就是慫了。”
一場混亂結束后,楊云的前胸和手臂都已經受傷,閆山青的手臂也在流血,幾分鐘后,警察到了,將三人帶回派出所。
楊云自認為,拿刀過來與對方發生沖突的這一次,并沒有砍到任何人。“我就是想嚇唬嚇唬他們,對方還一直連推帶打地向外推我,我畢竟不能服軟,不能認慫,所以,還是一直揮舞著刀,沖他們喊。我就拿刀揮舞兩下,并沒想要真砍他們。后來,我感覺對方也有些害怕了。”
警察問楊云,“你怎么覺察出來對方已經害怕了?”“首先從表情上,對方已經有懼怕的神色了,然后對方推打我,主要還是為了向外攆我,閆山青說了趕緊關門之類的話,所以覺得對方害怕了。”
警察問楊云,“你為什么要持刀返回?”楊云回答說:“打完第一次時,我覺得對方認為他們占上風了,很得意的樣子,所以我想嚇唬一下對方,讓對方別以為我好欺負。”
經法醫鑒定,楊云左尺骨遠端粉碎性骨折、左前臂軟組織損傷、前胸部皮膚裂傷,其傷情屬于輕傷一級。
2018年8月 6日,北京市公安局大興分局以于滿江、閆山青涉嫌故意傷害罪立案偵查,于2018年 8月7日對于滿江、閆山青刑事拘留,并于同日決定對楊云行政拘留十日。2018 年 10 月 29 日,北京市公安局大興分局以故意傷害罪將于滿江、閆山青移送北京市大興區檢察院審查起訴。然而,辦案檢察官周宇在仔細審查完案件之后,卻得出了不同的結論。
2018年12月13日,大興區檢察院第一次召開檢察委員會討論該案。檢委會對該案高度重視,經認真研究,要求承辦人對該案再進行補充偵查,并決定將于滿江、閆山青的強制措施變更為取保候審,于滿江、閆山青于次日被釋放。
在這期間,聞名全國的“昆山反殺案”引起了輿論爭議,當時媒體將這起案件稱為喚醒沉睡的正當防衛條款的標志性案件。之后,又陸續發生了趙宇見義勇為案、淶源反殺案等,人們對正當防衛的認定標準、研判尺度的問題展開了討論。這些事件也悄悄地影響了大興的這起因為遛狗而引起的傷害案件,因為比照上面那些知名度較高的案件,大興的這起案件也體現出了正當防衛認定上的一些爭議點。
2018年 12 月19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了一批正當防衛和防衛過當的指導性案例,閆山青很快就在新聞上看到了。閆山青拿著最高檢指導性案例找到了檢察官周宇。“對比這四個指導性案例,我覺得我的行為是有防衛性質的。”閆山青這樣認為,同時他也考慮到,對于被害人楊云來說,確實也在這次沖突中受到了輕傷一級的傷害。
“實際上,我們這個案件的辦案思路,跟指導性案例的精神是一致的。如果不一致的話,不會給他辦取保候審,就是說,我們在這個指導案例出來之前,其實已經有給他認定正當防衛的打算了。”周宇說。
經過兩次退回補充偵查后,2019年4 月 4 日,大興區檢察院召開了第二次檢委會。據大興區檢察院第一檢察部主任張仁杰介紹,在檢委會上,周宇把這個案子的視頻反復播放,每一幀每一秒,尤其雙方動手最關鍵的那幾段,用超慢速播放,讓每位檢委會委員都將過程看得非常清楚。經過討論,檢委會成員對案件要分兩階段這個思路達成了共識。嫌疑人于滿江、閆山青第一階段的行為,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為是犯罪。于滿江、閆山青與楊云發生互毆,造成楊云右手著地摔倒,還造成楊云右眼鈍挫傷。但上述傷情未達到輕傷程度,被害人楊云左尺骨遠端粉碎性骨折的輕傷一級后果是第二階段造成的。因此,兩人在第一階段的行為不構成犯罪。
在對第二階段行為的認定上,為什么于滿江、閆山青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周宇告訴《方圓》記者,認定正當防衛有三個關鍵混淆點要厘清。“首先,認定正當防衛,不能要求防衛人只能躲避并禁止防衛人進行反擊。”本案中,保安室的門并不結實,上面一半是玻璃,下面是塑鋼,并不是防盜門。如果二人選擇躲避,一旦楊云持菜刀進入了門衛室內,二人在狹小空間內無處回旋和躲避,就會更加危險。其次,本案中,兩位嫌疑人是制藥公司的保安,他們不僅有保護自己人身不受侵犯的權利,更有保護單位其他員工人身安全的職責。案發當時,正是周一早上員工陸續上班的時間,有人持刀闖進公司園區內,作為保安,他們有責任有義務來制止這個行為。二人所持的工具就是單位配發的防暴鋼叉和橡膠棍。所以,二人作出的反應行為既是為了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也是為了履行保安的職責。如果保安躲在值班室里不出來,那他作為保安就是失職的。最后,正當防衛是正對不正,在防衛人的人身安全存在現實緊迫危險的情況下,不能要求防衛人必須被動躲避,不允許其采取反擊措施。
周宇說,如果不允許反擊,只要反擊就認為他具有傷害的意圖,那么“主動防衛裝備”,比如說防暴鋼叉、橡膠棍,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只要配備“被動防衛裝備”就足夠了。“被動防衛裝備”,就是防刺服、防彈衣、防彈頭盔等。如果不允許防衛人進行反擊,那么也就不可能出現刑法規定的防衛明顯超過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損害甚至造成不法侵害人死亡的情形了。
“在檢委會上,我們討論很久,最后得出了意見:認定正當防衛,不能要求防衛人必須受傷。”周宇繼續介紹,本案中的情形,嫌疑人已經面臨現實、緊迫的危險。通過監控可以看到,不僅嫌疑人是這樣認為的,一般人也會這樣認為。不能要求兩名嫌疑人必須先被對方砍中才能開始防衛反擊,那就晚了。在判斷是否屬于正當防衛或者防衛是否過當時所進行比較的,應當是不法侵害人與防衛人雙方的利益,而不是雙方的實際損傷結果。對利益進行比較,即只要防衛人的人身安全、生命安全面臨現實緊迫的危險,就允許其進行防衛。本案中,楊云都拎著菜刀闖入了制藥公司又罵又比畫,在這種情況下,還不允許當事人進行防衛,合理嗎?還需要等被砍中才可以進行防衛嗎?所以,綜合考慮,我們認為,本案屬于正當防衛,也不必等到被砍中才能開始進行防衛。
關于這個案件分為兩個階段,周宇認為:“我們不能以前一階段行為就否定后一階段。不能認定只要雙方都動手就是互毆,從而否定正當防衛。”本案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系由于被害人楊云的一系列不當行為引發的雙方互毆,但是沒有造成故意傷害罪所要求達到的輕傷后果。互毆結束后,楊云從家中拿了菜刀闖入制藥公司,辱罵并且揮舞菜刀,這就是不法侵害了,這已經開始了第二階段,兩位嫌疑人的人身安全已經面臨現實緊迫的危險。兩位嫌疑人保護自己并且履行單位保安職責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并不是雙方互毆。
“也有觀點認為,兩人的行為是防衛過當。我們經過法律論證認為,兩人的行為沒有造成不法侵害人重傷后果,不成立防衛過當。”
刑法規定,防衛過當是指防衛明顯超過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損害,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應當減輕或者免除處罰。首先,“重大損害”指的是重傷以上的損害,本案中的損害是輕傷一級,不屬于“重大損害”。其次,兩位嫌疑人的防衛行為也沒有明顯超出必要限度,本案兩位嫌疑人的防衛并不過當。
2019年 4 月10 日,大興區檢察院經過檢察委員會研究,認定于滿江、閆山青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依據刑事訴訟法規定,對于滿江、閆山青作出無罪的絕對不起訴決定。
在接到不起訴決定書后,閆山青流下了眼淚,“沒事了,真的沒事了,很激動,我現在都站不穩了。”
后楊云向北京市大興區法院提起刑事自訴,2019年12月27日,大興區法院裁定駁回自訴人楊云的起訴。
大興區檢察院檢察官經過數次分析研判、補充偵查、檢委會討論,最終維護了當事人的公平正義。2019年4月16日,于滿江、閆山青的辯護律師所在的北京市京興律師事務所向北京市大興區檢察院贈送了錦旗,上書 16 個大字 :“忠于職守、剛正不阿、秉公辦案、嚴謹細致”,并且送來一封聯名感謝信,信上有該所 25 名律師的共同簽名。同一日下午,55 歲的于滿江和 63 歲的閆山青也一起來到北京市大興區檢察院,贈送了寫有“維護司法公正、伸張社會正義”的錦旗,對檢察機關的工作豎起大拇指。這一天,距離兩人收到不起訴決定書 6 天了。年過半百的二人,經過此事,對人生又多了些領悟。
“案件自從移送審查起訴以來,歷時 163 天,檢察官始終堅守懲惡揚善、伸張正義的司法良知,給案件的承辦律師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身為法律職業共同體的一員,我們在此對周宇檢察官針對本案事實開展大量細致入微的調查研究工作,致以由衷的感謝;我們對她用實際行動踐行‘把每一個案件都當作珍貴的藝術品,把良心鑲嵌到每一個案件的莊嚴承諾,表示崇高的敬意。”京興律師事務所主任趙文付說。
北京大學法學院副院長、教授車浩評價此案:“于滿江、閆山青正當防衛案的認定結論是正確的。‘正無須向不正讓步是正當防衛的核心理念,它落實到具體實踐層面,就是面對不法侵害,防衛人沒有回避義務。以往很多否定正當防衛的案件,往往是由于對這一司法理念沒有真正認識到位。苛求防衛人必須在無可回避的情況下才能實施防衛行為,這是對正當防衛的錯誤理解。此外,要求公民只有在遭受實際損害后才能啟動防衛,也是源于誤解了防衛的時間條件。近年來一系列正當防衛案的認定,表明司法機關正在逐漸擺脫以往的這些陳舊認識,不斷更新司法理念,提升辦案水平。北京市大興區檢察院對于滿江、閆山青案的認定,就是其中一個典型。辦案檢察官能夠明確防衛人不回避的權利,澄清互毆與防衛的界限,頂住壓力堅持認定正當防衛,彰顯出司法機關與時俱進、維護正義、敢于擔當的形象。”
(本案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