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普京的20年

趙靈敏

1999年最后一天，時任俄羅斯總統葉利欽突然宣布辭職，理由是“俄羅斯需要一個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的年輕人，帶著我們走向復興”，并推薦47歲的普京接替自己的位置，俄羅斯就此進入了普京時代。此后的20年里，普京多次連任，把俄羅斯從分崩離析的邊緣拉回，通過格魯吉亞戰爭、吞并克里米亞等一系列事件，重新確立了俄羅斯的大國地位，并成功塑造了自身允文允武、亦俠亦溫柔的硬漢形象，如今，這個形象成了俄羅斯最好的國家品牌廣告。

然而，形象畢竟不是實質。在普京令人生畏的言行和超高支持率背后，是一個日益孱弱的俄羅斯，經濟結構畸形，與新一輪科技革命無緣;表面的精進背后，是在國際形象、國家定位等根本性問題上的茫然和前后矛盾。應該說，普京已經盡力了，沒有他，情況恐怕會更糟，但國家的命運是人、歷史和現實的合力，有自己的邏輯和慣性，20年來，普京真正改變了的，其實非常有限。

普京就是俄羅斯

普京生于1952年10月7日，家世背景普通，讀書時學習成績也不算很拔尖，大學上的是列寧格勒大學法律系，畢業后進入了克格勃。1985年克格勃把他派到東德，在德雷斯頓的一個蘇聯文化中心任職。兩德統一后，普京于1990年返回蘇聯，擔任列寧格勒大學校長外事助理。1990年，普京的老師索布恰克競選列寧格勒市長，普京積極助選，索布恰克當選后普京成了他的副手。1996年索布恰克在市長選舉中落選，普京通過自己的同鄉、時任葉利欽總統辦公廳主任的丘拜斯來到莫斯科，在俄總統事務管理局任職，此后一路平步青云，1999年8月成了俄羅斯總理，幾個月后接替葉利欽成了總統。

普京的上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葉利欽的賞識。葉利欽嗜酒，經常喝得醉醺醺出現在公眾場合;政治上盲目相信西方、不斷讓步，西方抱之以北約東擴，俄羅斯的國際地位一落千丈;采用休克療法使得俄羅斯經濟瀕臨崩潰，民眾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少數寡頭則借機暴富，并試圖左右國家政權運作;車臣等共和國嚷著要獨立，俄羅斯面臨著二次解體的危機。可以說，葉利欽的總統任期成就不多，留下的是一個大爛攤子。但他在最后時刻放手一搏，敢于啟用政治履歷薄弱的普京，這一步卻是走對了。

那時的俄羅斯，就像一頭斗敗受傷、垂頭喪氣的北極熊，最需要的是勝利和成功帶來的療愈和信心。普京的出現恰逢其時，他親臨車臣前線，駕駛坦克為俄軍助陣，并霸氣宣稱：“原諒他們是上帝的事，我們的任務就是送他們去見上帝，在機場抓住就在機場擊斃，在廁所抓住就把他們淹死在馬桶里！”叫停休克療法，擴大能源和軍備出口，穩住經濟，控制物價，提高福利;通過驅逐、監禁等各種手段，將財閥馴服，禁止他們再染指政治。這種強勢和霸氣，給俄羅斯人帶來了久違的心理慰藉。

而恰在此時，國際油價開始進入新一輪快速上漲周期，從2003年初的30美元左右，一路飆升到2008年7月147.27美元的歷史高點，5年間漲了4倍。這對高度依賴油氣出口的俄羅斯財政來說，簡直是天降甘霖。從普京上任到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之前，俄羅斯經濟因此能始終保持高速增長，GDP年均增長6.9%，遠遠超過世界平均4.7%的增長速度。“世界十大經濟體”、“金磚四國”等頭銜接踵而來。2007年，俄羅斯名義GDP達到1.25萬億美元，首次超過1989年的水平，被認為是俄羅斯復興的一個重要標志。蘇聯解體時的巨額外債，被大規模提前償還，至2008年8月1日，俄羅斯外匯儲備達到峰值5965.66億美元，居世界第三位。

這一系列撥亂反正的成就，和普京堅毅冷靜的個性結合在一起，將他的聲望推到了頂點。自2002年8月開始，一首名叫《嫁人就要嫁普京這樣的人》的歌曲在俄羅斯社會流行，在那個階段，這首歌確實反映了俄羅斯的民心。從彼得大帝改革開始，俄羅斯就是一種強國家的體制，人們崇拜那些殺伐決斷、一言九鼎的政治人物，葉利欽讓人失望，普京則讓人們看到了一個新沙皇。俄羅斯的回報也是直截了當的，那就是讓普京多次高票當選，并對他為規避任期限制和梅德韋杰夫互換角色的行為完全接受下來。

作為此前一個政治經驗很有限的新手，普京進入角色之快出乎意料，幾乎沒有一般政治人物都有的適應期。這首先當然得歸功于他的個人素質：性格堅毅，自制力很強，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更重要的是，普京是一個懂得世界大勢的人，克格勃工作時駐扎國外的歷練使他對國際事務的了解要遠遠強于普通的蘇聯干部。1991年8月19日，蘇聯發生了“8·19”事變，第二天普京在電視上公開宣布與克格勃脫離關系;擔任國家領導人之后，他也多次公開表示蘇聯那套行不通，顯然，他并不認同蘇聯的體制。然而，葉利欽時期的慘痛經歷也在時刻提醒他，西方不會真的接納俄羅斯，俯首稱臣只會換來更大的羞辱。可以說，蘇聯解體前后的慘痛教訓，是普京成長的催化劑。他最終選擇了俄羅斯民眾內心的最大公約數：民族主義。

而俄羅斯崇拜強人的心理需要，也使得普京的集權行為基本上暢通無阻。俄羅斯實行的是超級總統制，總統的權力極大，總理、外交部長、央行行長等重要職位由總統直接任命，總統還可以解散議會，而議會對總統的制約卻很有限，必須2/3以上的議員同意才能彈劾總統，而且在總統任職的某些階段還不能動用彈劾程序。這樣一種政治體制，使得普京很容易把事情扭到自己希望的方向上來。

而普京的團隊也在不遺余力地強化著他的強勢形象，其超強的粉絲運營能力讓人嘆為觀止：2008年，普京深入遠東原始森林給一只西伯利亞虎打麻藥;2009年，在圖瓦共和國度假期間他赤裸上身騎馬;2010年，普京駕駛水陸兩棲飛機在莫斯科郊外救火……除此之外，普京還開創了年度記者會這一全新的個人魅力展示方式，他單槍匹馬回答全球記者提出的包括內政、外交、個人生活在內的幾十個問題，并通過媒體進行直播。妙語連珠、霸氣側漏的表達方式，使得普京年度記者會成了每年全球媒體的盛事。

對媒體的出色運用，使得普京成了一個超級網紅。在很多外國人的眼里，普京就是俄羅斯，他的強勢就代表了俄羅斯的強大。

看似凌厲，實則無奈

普京的另一個厲害之處是外交上每每能劍走偏鋒，出奇制勝。最典型的案例是2013年對敘利亞化武危機的調停和2014年吞并克里米亞時的操作。

1999 年，時任俄羅斯總統葉利欽與總理普京在克里姆林宮聊天。1999 年，時任俄羅斯總統葉利欽與總理普京在克里姆林宮聊天。

2013年6月，陷入內戰的敘利亞出現了疑似有人使用化學武器的事件，美國指責是敘利亞政府所為，而總統奧巴馬此前已經劃下“紅線”，即阿薩德政權若使用化學武器，美國將進行軍事干預。不愿意打仗的奧巴馬把球踢給國會，和他“不咬弦”的國會卻拒絕進行戰爭授權。正在這進退兩難的時刻，普京出手了，他向敘方提出把化武悉數交予國際監管銷毀的方案，敘方也火速表示接受，加入了《禁止化學武器公約》，并首次提出了敘利亞銷毀化武的時間表。

普京此舉，挽救了奧巴馬的面子，挽救了敘利亞阿薩德政權，也挽救了俄羅斯在敘利亞的利益。更重要的是，此次斡旋恢復了俄羅斯此前不斷消退的在中東事務上的“玩家地位”。和奧巴馬進退失據、不知所措的舉動相比，普京的堅定態度讓人刮目相看。

運用外交手段來維護和擴大國家利益，扭轉不利局面，這是自沙皇時代以來俄羅斯外交的深厚傳統，最終發展成了一種嫻熟的外交藝術，代代流傳。恩格斯就曾指出，俄羅斯外交界的“作用超過了俄羅斯所有的軍隊，正是這一幫人使俄羅斯成為巨大、強盛和令人恐懼的國家，并為它開辟了稱霸世界的道路”。

但總體而言，斡旋國際危機取得多贏，只是俄羅斯外交的少數特例，更多的時候特別是在面對獨聯體國家的時候，俄羅斯為了維護自己的“老大”地位，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

2014年2月21日，烏克蘭政治危機發端，親俄的烏政府于當晚垮臺，時任總統亞努科維奇于次日凌晨帶著總統府的文件資料逃離首都基輔;此后的一周之內，俄羅斯特種部隊控制了克里米亞各處的戰略要地，地方當局開始準備宣布獨立;3月18日，當著俄羅斯政府高官、議員們及全球媒體的面，普京與克里米亞和黑海艦隊所在地塞瓦斯托波爾市的領導人一起簽署了有關克里米亞加入俄羅斯聯邦的條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全世界宣告了克里米亞“脫烏入俄”的既成事實。從危機爆發到合并完成，整個過程甚至沒有超過一個月。行云流水般的操作，無疑是俄羅斯國家利益的巨大勝利，但這樣公然侵占一個主權國家的領土，也極大地敗壞了俄羅斯的國際形象。

此外，俄羅斯還支持烏克蘭東部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兩個共和國獨立，造成了烏克蘭事實上的分裂狀態;針對格魯吉亞的離心傾向，俄羅斯支持格魯吉亞內部的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獨立，盡管國際社會不承認，但普京實際上已經控制了這兩個地區，這里的公民出國，拿的是俄羅斯護照;在摩爾多瓦靠近烏克蘭邊界還有一個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國，那里有俄羅斯駐軍，人們出國拿的也是俄羅斯護照。

對俄羅斯來說，這些都是為了自保的必要之舉：北約已經推進到俄羅斯的國界附近了，不奮力推回去的話，俄羅斯的生存都成了問題。而在西方看來，俄羅斯是典型的沙文主義國家，動輒欺凌弱小，專橫霸道，絕不能姑息。這樣一來，俄羅斯和西方的關系就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任何一方有所行動，都會被對方解讀為別有用心。

而對俄羅斯來講，對外強硬釋放了俄羅斯人大國復興的訴求，推高了普京的支持率，讓他的統治擁有了持久不衰的合法性，但對外而言，卻是適得其反：俄羅斯需要和西方做生意和獲取技術來發展經濟，改善油氣設施，但為了大國的體面和普京的國內支持率，又必須對周邊國家的異動給予堅決回擊，這通常會導致經濟制裁，讓俄羅斯經濟變差，人民有怨言，在這種情況下，對外強硬就更加必不可少。這是一種引鴆止渴的死循環，它是普京一手造成的，但不這樣做，他又能如何呢？

蘇聯解體后，以葉利欽為首的俄羅斯精英一度認為，只要學了西方，實行了西方的市場經濟和民主制度，西方就會來幫我們，俄羅斯人就能過上和西方人一樣的幸福生活。但實踐證明這根本不可能。普京選擇和西方針鋒相對，甚至提前采取預防性措施來防患未然，這同樣導致了西方的強烈反彈和打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俄羅斯到底要如何和西方相處？這個重大問題至今仍然沒有一個很完滿的答案。

衰落進行時

1909年10月1日，俄國首相斯托雷平在接受當時的《伏爾加河報》采訪時說：“給俄羅斯20年內外安定的時間，它將變得讓你認不出來。”斯托雷平沒能等夠20年，沙皇就被推翻了，而普京等到了。20年來，普京竭盡所能，保住了俄羅斯的統一，撐住了一個大國的體面，俄羅斯今天的現狀肯定比葉利欽時候要好。他的網紅特質，也不是他個人出風頭那么簡單，而是對國家實力不足的一種補強，在一定程度上轉移了人們對俄羅斯實力下降的關注，甚至讓很多人以為俄羅斯在復興。

但普京不可復制，他遲早要下臺，俄羅斯也不可能一直靠領導人的個人魅力來強撐場面，它的綜合國力在持續下降，很多方面積重難返，復興前景遙遙無期，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最致命的問題是經濟結構不合理，目前俄羅斯出口總額的80%來自于能源等原材料部門，在工業產值中，這些部門的比重也接近70%，而在蘇聯解體的1990年，這一比重只有33.5%。從經濟結構的多元化來看，今天的俄羅斯連蘇聯時候都不如。

普京上任之后，盡管確立了擺脫“能源附庸”的產業振興計劃，然而20年過去了，俄羅斯財政越來越依賴石油和能源的出口，正在快速淪為沙特那樣的能源供應國，用美國已故參議員麥凱恩的話講就是“一個偽裝成國家的加油站”。而2008年之后，伴隨著國際油價的迅速下滑，俄羅斯經濟的高增長就此戛然而止，2014年之后，俄羅斯又因為吞并克里米亞遭到了西方的多輪制裁，兩個因素疊加，使得俄羅斯的GDP從2013年的歷史最高點一路下滑了30%。

過去的18年，全球范圍新一輪科技革命風起云涌，新經濟模式大量產生，而俄羅斯基本上與此絕緣，全球10億美元以上估值的科技獨角獸里面，俄羅斯一家都沒有，在這方面的表現甚至比不上韓國、澳大利亞。

而證明俄羅斯全球影響力下降的最直接證據，是使用俄語人數的下降。蘇聯解體前全球使用俄語的人數是3.5億，現在已經不足3億，而在聯合國的6種官方語言中，只有俄語的使用人數在下降，其他5種都在上升。俄語使用人數下降的一個原因是蘇聯解體后，原來的那些加盟共和國都在推自己的本國語言，加上對俄羅斯的恐懼，以及俄羅斯本身的經濟活力不夠，都導致俄語越來越缺乏國際性，其使用者日益局限于俄羅斯本國內部。

再拿俄羅斯最引以為豪的軍事工業來看，情況同樣不樂觀。俄羅斯本來有一艘航母庫茲涅佐夫號，2017年因一把大火被迫開始維修，在維修期間又發生事故，一個塔吊重重砸在了甲板上，使得庫茲涅佐夫號受到了嚴重的損害，迄今為止，這艘航母還沒有修好。這意味著俄羅斯目前是沒有航母服役的。

而伴隨著經濟的持續低迷，俄羅斯民眾的耐心似乎也在慢慢消退。2018年7月，因為巨額養老金赤字，俄羅斯國家杜馬通過了提高退休年齡的法案，計劃在2028年前將男性退休年齡從60歲提高至65歲，在2034年前將女性退休年齡從55歲提高至63歲。這一法案遭致大規模反對，80多個城市的民眾走上街頭。因為俄羅斯男性的平均壽命只有67歲，很多人擔心自己根本活不到退休年齡。普京最終被迫做了讓步，撤回了部分法案。

顯然，從方方面面看，俄羅斯綜合實力下降已經是既成事實，普京對此也無能為力。不過因為國土面積廣大，能源儲藏量高，俄羅斯未來靠賣能源養活1.4億人還是沒有問題的，加上俄羅斯出色的外交能力和不時的超水平發揮，長期在國際舞臺占據重要的一席之地是無疑的，但它顯然已經退出了一流大國的行列。

1999年12月30日，在擔任代總統前一天，俄羅斯媒體發表了普京的一篇重要文章《世紀之交的俄羅斯》，文中有一段話：“俄羅斯正處于其數百年來最困難的歷史時期，大概是近二三百年來首次真正面臨淪為世界二三流國家的危險”。20年后的今天，這一危險已經變成了現實。

2018 年 3 月 18日，莫斯科，俄羅斯總統普京大選投票后出席集會。

（綜合摘編自《南方人物周刊》、觀察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