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妮
Yi:YiMagazine
L:梁建章
Yi:很多經濟學和管理學議題都在此次疫情中被挑戰,比如全球化、輕資產、零庫存、中心化等,你對經濟和企業經營的觀念是否也因此有所改變?
L:沒有什么變化,反而更強化了我對這些理論的態度。比如現在輕資產的公司情況要比重資產的公司好很多:通過互聯網遠程辦公,能夠提升信息化的效率。至于全球化,目前疫情上下半場的情況不太一樣,有些企業的風險能夠被分擔。但如果這次全球經濟同時趴下了,企業自身的全球化也無濟于事。
這次攜程的服務系統經受了很大的考驗,幸好我們已經有很多自助服務的準備,還有在家辦公的制度設計。這些都是所謂輕資產、信息化的一些操作,在疫情中也起到了比較好的效果。
Yi:你認為目前中國針對疫情執行的寬松貨幣和財政政策,在哪些方面還有改進的空間?
L:貨幣政策與財政政策可以分開討論,中國和其他國家的情況也不太一樣。
從金融貨幣政策來說,國內銀行和政府的配合度很高,對提升政策執行的效率很有利。其他國家的銀行大多數是私人的,政府只能間接推動,各國央行投放的貸款,也不一定很快就能輸送到實體經濟中去。
當然,最簡單的貨幣政策,可能就是允許所有的貸款都延期一年還,再由政府補貼銀行的損失。這種想法聽起來是一刀切地把一整年完全抹掉,但如果疫情這種不可抗力因素確實影響到各行各業,也可以嘗試。
至于財政政策,中國的情況也會比較有利。目前中國的財政能力雖然不如2008年,但還是很強大。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的財政支出依然以基建為主,而基建項目的回報率這兩年是有所下降的。而其他財政支出的思路,比如擴大行業產能,就要更謹慎,因為某些行業的產能已經過剩了。

梁建章,攜程集團聯合創始人、董事局主席,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教授。
中國依然處于缺基建的狀態,但這個“缺”是不均衡的。我之前一直提倡大城市擴容、提高城市化率。中國的大城市目前還是缺很多設施,尤其是住房,很多在城市工作的人買不起房子。在新加坡,政府實際起到了很大作用,能夠向80%至90%的公民提供優質又廉價的房子。中國不一定完全要由政府做,但應該提供各種條件,比如更大規模的用地,以及配套的學校及醫院等基礎建設。
另一個值得投資的方向,可能是將各種福利優惠向有小孩的家庭傾斜。中國整體的實體基礎設施已經接近發達國家水平,但是人口老齡化、少子化的趨勢很令人擔憂。中國應該投入更多的資源去鼓勵家庭多生孩子,其中一項重要工作就是降低撫養小孩的成本。
Yi:相比中國,過去一段時間全球經濟市場最動蕩的地方可能是美國。為什么美國這一階段的恐慌情緒會如此明顯?
L:美國和現在的中國情況不一樣,因為疫情還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中國的輸入性風險,要遠遠小于美國本土疫情蔓延的風險。再大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投入,都不確定能夠完全解決疫情。所以對當下的美國而言,經濟政策是次要的,主要還是如何盡快控制疫情。
Yi:近幾年“黑天鵝事件”和“灰犀牛危機”在商業世界中被提及的頻率越來越高,你怎么看這兩個概念對企業運營策略的影響?
L:我不認為“黑天鵝”和“灰犀牛”出現的頻率變高了,因為全球經濟過去很長時間都是相對穩定、小幅增長,這一次疫情應該屬于特殊情況。對中國企業而言,經營活動相信在一兩個月內就能恢復到正常水平,美國、歐洲企業的不確定性相對來說更大一些。
從預防風險的角度來說,企業之后可能會意識到態度保守的價值,不能把杠桿弄得太高。攜程就屬于相對保守的公司,現金比較充裕;大多數技術公司也都屬于穩健型公司。
就資金杠桿而言,我覺得不應該提倡企業一點也不碰這個工具,政府也應該支持那些日常業務比較健康、財務狀況比較好的公司。
當然還有一部分靠燒錢、融資維持,本身就不太健康的公司,在疫情中更容易暴露問題。冒著風險去做這樣的企業,盈利可能也不會太理想。不能指望資本市場一時的寬松和支持,來設計一個燒錢的業務模式。
Yi:攜程在2003年SARS的“黑天鵝事件”中,積累了哪些經驗?
L:SARS確實算是“黑天鵝”。當時攜程還比較小,抗風險能力更弱,所以更緊張一些。好在那一次疫情很快結束,我們在疫情期間的預期也比較樂觀,將非常寶貴的技術、服務團隊基本保留了下來。這使得攜程在當時的客戶體驗顯得比較出色,疫情后業績迅速反彈,還增加了很大的市場份額。對于攜程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次業務提升。
當然,這次疫情會比S A R S更長,因為已經蔓延到全球了,所以對我們國內業務、海外業務的壓力,目前都還非常大。
Yi:之前針對企業健康狀況的判斷有過很多討論,其中“公司賬面上應始終保留3至6個月的現金儲備”是一個有過爭議的判斷標準。你覺得企業該如何平衡儲備現金和持續投資擴大業務?
L:根據企業所在行業的不同,現金儲備規模的差距可以很大,但比較重要的一點是看現金與負債規模的匹配程度。對于現金流穩定、負債較少,業務規模又可大可小的企業而言,它在業務下降的情況下可以快速降低成本,現金儲備其實就沒那么重要。
在儲備現金這方面,攜程相比于一些其他公司而言,算不上最保守。這些現金主要是靠比較好的盈利水平積累下來的,平時也有一些投資的需求。攜程是輕資產模式,這可能會是旅游這類服務行業未來的一個發展趨勢。重資產公司過去一般被認為抗風險能力較強,這次也被證偽了。像酒店集團、郵輪公司、航空公司、旅游景區,實際上運營杠桿都比較高,資產反而成了一個負擔。
在發達國家,也有一些金融化的解決手段,比如將品牌運營、投資管理和資產分開,對重資產再做證券化、基金化的處置。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思路,因為品牌和管理變成了輕資產模式,投資方也能夠參與共擔企業風險。
Yi:這些年中國企業的“生死時速”變得越來越快,能夠經歷完整經濟周期的企業變少了。在這樣的背景下,你覺得經濟周期理論對于企業還有什么價值?
L:經濟周期理論我覺得可能已經有點過時了。因為既然是“周期”,就意味著有一定的可預測性。但現在的經濟一方面是全球化,另一方面是輕資產化,周期對經濟發展的指導意義已經越來越小。像新冠疫情,它實際就是一次隨機事件,在周期之 外。
經濟周期理論之前被認為有效的原因,主要是當時的經濟政策總是靠政府調節,或者在出現低谷后,人們快速回到了過于樂觀的狀態,導致經濟容易超速發展。但現在你要說一個經濟周期究竟有多長,已經完全沒有理論可言了。哪怕是所謂的行業周期,它的走勢和宏觀經濟也是一致的,同樣沒有指導意義。
所以對于企業而言,始終應該強化自己的抗風險能力。
Yi:這次疫情期間,你個人比較關注哪些行業或是公司的動向?
L:疫情對于某些行業的公司肯定是利好,比如視頻、游戲、遠程辦公。我們今天采訪用的是視頻會議平臺Zoom,它的股票就漲得很好,因為Zoom一下子成了很多人在家辦公不可或缺的一個工具。
此外還有一些客戶服務類的工具,長遠來說也會比較有生命力。如果客戶越來越傾向于通過遠程、自助手段來完成業務,那么企業就應該強化系統的自動化水平,包括人工智能(AI)等技術的應用。
Yi:2013年,你曾與美國斯坦福大學商學院的幾位專家在《經濟學季刊》共同發表過一篇論文,利用攜程客服團隊的社會學試驗結果探討在家辦公的可能性。這次疫情期間,你有什么可以補充到這篇論文中的新觀察和新觀點嗎?
L:當時我們的試驗做得比較嚴謹,但是針對的群體比較窄,只涉及到了客服團隊。這篇論文的結論是:對于這類工種而言,在家辦公的確能夠顯著提升員工滿意度、減少上下班時間,而且工作效率沒有下降。回過頭看,這個結論目前依然成立。
因為攜程的許多部門在這次疫情期間都在家辦公,所以可觀察的就不只是呼叫中心的客服,也包括中高級的管理人員、研發人員,以及有對外交流、談判需求的一些崗位。能夠初步觀察到一些崗位間的差異,他們對于在家辦公時所需要的支持資源也都不同。我覺得之后還有很多值得研究、總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