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對張亮來說,回家過年這件事一直是個問題,因為他回答不了村中親友如下幾個問題:
1、你每個月掙多少?
2、什么時候請我們吃喜酒?
3、你快四十了?
所以他好幾年沒回家過年了。今年回來是有原因的。第一,正好房子到期,他不打算在上海再待下去了。為何?他說“上海沒意思”。已經跟趙志明聯系好了,一過完年就到北京去投奔他。當然,微信上,李瑞強在廣州也盛情邀請。但考慮到李瑞強剛結婚生子,“估計去了也不好玩”。所以北京是首選,如果北京不行,那,再說。第二,父母雖然對兒子有種種不滿意,但張亮畢竟是他們的獨子。在田間地頭如刨似拱地苦了一輩子,他們多少有點積蓄。而兒子在外飄蕩至今也沒買房置業。考慮到在村里要點老臉,給兒子一點體面—總不能讓兒子將來跟自己一起擠在村里的房子里吧?現在的鴨鎮已經不時興給兒子蓋房起屋了,年輕人紛紛跑到鎮上住單元樓—老兩口不顧兒子的堅決反對掏空積蓄并借了一大筆債在鎮上給張亮買了套80多平方米的房。木已成舟,“你還是行行好回來看看給你買的房子吧。”張母背著老頭子特意跑到雞圈后面在臘月二十二的電話里哀求兒子。沒錯,張亮在電話里聽到了雞的叫聲。
“主要是沒地方去,”張亮跟趙志明倒是坦誠,他還規勸起了趙志明,“要不你也回吧,你老娘不是身體不好嗎?”
趙志明沒有回他,也沒有說他過年期間怎么安排。如果他們多年的友誼能夠成立的話,張亮認為趙志明在萬家團圓大魚大肉之際,后者只能在京郊的租屋里含淚吃泡面。這是舊歷年前他和趙志明最后一條微信。看時間是臘月二十八。
“完了,”大年初一趙志明突然發來一個信息,“我走不了了。”
原來趙志明跑到湖北某城找女網友過年去了,某城因為新冠病毒封城了,女網友也不能從家里出來跟他會面,他在一家賓館里哪兒都不能去。
“操!”
“操!”
即便張亮一直以不關注時事新聞自居,但鋪天蓋地的有關疫情的真假新聞,尤其是朋友圈中趙志明原創或轉發的圖文,讓他覺得這事確實是個事。所以在整個疫情期間,除了吃飯睡覺,玩手機看疫情進展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內容。因為這涉及到湖北某城何時解封,趙志明何時返回京郊,自己何時動身出發。父母還是那個父母,問題還是那些問題,老實說,他真的在家里待不住。他也從來不覺得“媽媽燒的飯菜是世界上最可口的飯菜”這句話有什么道理可言。
也正是因此,他才發現一個他不得不面對的嚴峻問題,雖然寬帶早已村村通,但因他長年不在家,家里沒有無線網(父母使用的是完全不需要Wi-Fi的老人手機),村中其他人家亦同。鎮上新買的房子更別提了,還在建設尚未交付呢。幾架高大的吊機靜止在年前年后的風雪之中。疫情之下,誰也不知它們何時能掙脫冰雪和銹跡吱吱嘎嘎重新啟動。多年以來,城市生活到處都是免費Wi-Fi,就算不免費,密碼寫在墻上,張亮也可以通過各種方法破解。他可從來沒考慮過自己應該去營業廳辦一個無限流量的套餐。他考慮過在線辦一個無限流量,但還沒付諸實施,他就發現,這完全是一種對資本市場的屈服(這種所謂的骨氣可是他和趙志明等人偉大友誼的核心部分),也是多余的。戴著口罩在村路上晃蕩的時候,劉曉華家門前居然有滿格的Wi-Fi,用戶名就是漢語拼音全拼liuxiaohua。
若非Wi-Fi,張亮可以肯定自己已經忘了劉曉華。雖然劉曉華跟自己青梅竹馬,在童年時期,曾在過家家的游戲中扮演過自己的妻子,但初中之后,兩人就分道揚鑣各奔前程了。然后是張亮在高中暗戀某個女同學,在大學談過兩場戀愛,之后有過若干戀愛、同居乃至通奸的經歷。而劉曉華呢,他也僅僅是剛剛從在父母口中隱約獲知,已經跟男人離婚好幾年了,這幾年一直住在娘家。
“不過,”張母說,“蠻能干的,天天早出晚歸,在鎮上有個門面,賣裝潢材料,錢沒少掙。”
確實,劉家的三層洋樓應該是村里最高大豪華的建筑,據說這完全得益于劉曉華的經濟條件。
“我都忘了她長什么樣了。”張亮說。
這句話其實不是問題,但張母顯然是過度理解了,想了想,說:“不 丑。”
雖然打過好幾個照面,張亮沒法判斷劉曉華到底丑不丑。因為他們相遇時彼此都戴著口罩。如果不是劉曉華一驚一乍地主動喊出他的名字,張亮的本意是裝作不認識。
“是我。你是?”張亮還是想繼續裝。
劉曉華說:“我是劉曉華啊。”但她并沒有如張亮所愿摘下口罩讓自己辨認。
“哦哦,劉曉華啊,新年好新年好。”
他們站在劉曉華家門前彼此寒暄幾句,劉曉華就騎著電動車出門了。好在劉曉華沒有提本文開頭那三個問題。
第二次,還是在劉曉華家門口。她還是出門辦事,車上一左一右架著兩桶油漆。這次劉曉華流露出對張亮為何大冷天不在自己家待著卻靠在她家院子外面冰冷的鐵柵欄上玩手機的疑惑。張亮只好慚愧地告以蹭網實情,謊稱這不疫情嚴重嘛,公司的事情只能靠網絡解決。雖然張亮明確表示自己早已經驗豐富地破解了劉曉華的網絡密碼,劉曉華還是熱情地報出了密碼:88888888。
當然,劉曉華的父母(沒戴口罩)也多次看見張亮。二爺二嬸熱情邀請過張亮進屋里坐坐,張亮都以疫情嚴重響應政府號召絕不串門相婉拒。二爺二嬸大概也僅僅是客氣客氣,并不勉強。
就這樣,張亮和劉曉華在“老地方”多次不期而遇,他們的寒暄越來越少,以至于最后他們遇見都是以笑一笑相招呼。這從他們眼角平添的幾道皺紋可以看得出來。如果張亮沒記錯的話,劉曉華僅比自己小一歲,也快四十了。
不過,村里的閑言碎語還是穿過口罩很快通過張母的口反饋到張亮的耳中。但張母指責的并非“寡婦門前是非多”這句俗語以及兒子日復一日“跑寡婦門口傻站著”的蠢行,而是聲討村民的下流和庸俗。她跳出平時與他們為伍的陣營,倒戈一擊,陡然品質脫俗起來。她強調,劉曉華首先不是寡婦(“寡婦”是村民針對劉曉華這種離異情況的一種約定俗成的說法),其次,劉曉華和張亮從小一起長大,這么多年沒見了,偶爾說幾句話難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說了,兒子張亮可不是去找劉曉華的,他像新聞里說的那樣是“在線辦公”(此話也是張亮誆騙父母的說辭)。張母甚至賭氣發狠地自言自語,就算兒子跟劉曉華好上了,又有什么不好呢?好得很!老娘高興得很,屆時劉曉華不用早出晚歸,就住在她和老頭子給兒子在鎮上買的房子里,不出兩年,就得抱上大孫子,氣死你 們!
張亮感到很尷尬,請求他的老娘不要再說了,并發誓自己再也不會到劉曉華家門前蹭網。不過,晚上睡覺前,他倒是暢想了一下老母的說法。劉曉華和自己弄假(30年前的過家家)成真成了夫妻,自己不去北京了,等房子交付,就和劉曉華一起裝修,后者正好是開裝潢店的,估計還能省不少錢。二人自此在鴨鎮過上了平靜穩定的家庭生活。這確實也沒有什么不好。年近四十,漂泊多年,張亮承認自己確實感到有點疲憊。至于老母抱上大孫子的夢想,這倒有點好玩。據說劉曉華與前夫離婚的直接原因就是對方認為沒有孩子是劉曉華的問題,如果自己把劉曉華肚子搞大了,是否能讓其前夫顏面丟盡?
張亮對自己真是失望,這一連串的所謂暢想居然讓自己在臨睡前的黑暗中無恥地興奮了起來。
起碼有十多天張亮未再去劉曉華家門外蹭網。也正是這十多天,從各方面看,疫情似乎開始緩解。當然,這也可能是天氣轉暖的原因。水仙莖葉委頓被連盆潑入墻角,臘梅凋謝結出了顆顆青果,乃至于一覺醒來,隱約可聞魚苗場的水面上傳來陣陣蛙鳴。趙志明兩張賓館窗外景象的照片也證明了這一點。幾乎完全一致的角度,完全一致的拍攝對象,遠在湖北某城,一張荒蕪一片,一張則菜花金黃。
張亮跟趙志明仍時有聯系,張亮明確感受到后者的情緒從最初的煩躁不安變為眼下的安之若素。趙志明自比坐牢,他一度試圖越獄,但因為把守嚴密,未能得逞。現在呢,他在朋友圈曬的卻是佛經的只言片語,如給賓館房間白墻的照片配以“無者無何事?念者何物?無者離二相諸塵勞。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常自在”這種詰屈聱牙的句子。為了配得上他們無話不談的偉大友誼,張亮除了點贊,更多的是調侃自己的這位老友。如在此條朋友圈下寫道:“您的意思是說,您還活著?”朋友圈互動外,當然也偶有私聊,發發語音什么的。張亮豈會隱瞞劉曉華這個村居期間唯一值得向老友分享的小插曲?事無巨細之外,無非添油加醋。在趙志明看來,劉曉華顯然自幼就喜歡張亮,而張亮時隔30年才恍然大悟。劉曉華是否因青梅竹馬的張亮而離婚,此不敢胡亂定論。但疫情如果再持續半年,但凡張亮拋一個媚眼,劉曉華攜自己的裝潢店以身相許看來是遲早的事。
所以,趙志明經過深思熟慮斟詞酌句終于在自己坐滿50天的牢之后,向自己這位老友提出了一個請求,那就是能否借兩萬塊錢給他?趙志明告訴張亮,賓館不是白住的,一天四百多,自己早已分文沒有。而他跟張亮關系如此之密切,深知張亮手上沒什么錢,且因父母在鴨鎮買房而債臺高筑,家里可能也拿不出錢來,那么,張亮是否可以向暗戀了他半輩子的那個傳說中的鄉村富婆劉曉華開這個口呢?
張亮很明確晚飯時不顧父母相勸自己灌了半斤白酒是出于對趙志明的憤怒。他未卜先知地認為自己跟趙志明的偉大友誼恐怕到此為止了。而自己的北京之行也勢必千山萬水前途渺茫。他甚至還忍痛給李瑞強發了一個兩百塊錢的紅包,肉麻兮兮地表示這是“窮叔叔給咱兒子的壓歲錢,只是一點意思”。不過,他還是靠這半斤白酒壯膽,搖晃著走出家門,來到了劉曉華家門前。
真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啊。
在劉曉華家門前,酒氣上涌,暈眩難支,嘔吐在地。巨大幅度的身體動作還產生了連鎖反應,他倒在了劉曉華家的大鐵門上。整個情形看上去就像他是一個半夜醉歸的丈夫被嚴厲的妻子反鎖在大門之外,而他必須怒氣沖天地搖晃大鐵門以示抗議和詛咒。
滿村的狗吠就不提了。原本熄滅的燈火驟然明亮起來。劉曉華家不愧是村中第一豪宅,門燈和院燈將張亮照得通體透明。被驚動后披衣趿鞋從床上趕至院門的是劉曉華的父母,而劉曉華僅僅是從二樓的一個窗戶縫中探出披頭散發未戴口罩的半張臉。不過,因為燈光是自內而外的緣故,張亮雖然時隔多年第一次看到未戴口罩的劉曉華,可惜仍然沒有看清楚她的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