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冰清 陳銳

在北京最重要的城市東西中軸線上,通體漆黑、形制厚重的安邦保險集團(以下簡稱“安邦”)總部大廈是那種一眼就能識別出來的“標志性建筑”,賬面資產曾接近3萬億元的安邦則一度被認為是中國最神秘的公司之一。
不過,神秘故事只存在于2018年2月之前。
自那時起,一個由監管機構委派的工作組正式入駐安邦并全權行使公司高管職責,安邦的神秘光環迅速褪色且進入退場模式:一年半之后,2019年7月的某個傍晚,安邦總部大廈樓頂的logo從“安邦保險”變成了“大家保險”;半年之后的2020年2月,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以下簡稱“銀保監會”)又用一則公告宣布安邦將以“清算注銷”的形式徹底退場。
在最近20年的發展歷史中,這已是中國保險業第三次目睹官方接管—前兩次分別是2007年新華人壽因違規投資和資金非法挪用被接管,以及2011年中華聯合保險因報告巨額虧損、償付能力不足被接管。
此次安邦同樣因“違法經營行為可能嚴重危及公司償付能力”被接管。從2017年6月公司董事長吳小暉突然“不能履職”,到2020年2月被官宣將“清算注銷”,急速下墜的大部分時間里,安邦的走向其實都由“接管工作組”決定。
安邦危機的另一條劇情線,是2018年年內宣判的吳小暉集資詐騙及職務侵占案。案件審理過程中,吳小暉家族、親友違規利用安邦保費收入,借助外部公司循環增資,最終為安邦滾出高額資本金雪球的手法被確認。作為唯一被告方,吳小暉被判沒收、追繳的違法所得,總計超過857.49億元。
這一過程中,監管機構與司法部門展開了“一手抓經營穩定,一手抓刑事偵查”的高效配合。比如,高達608.04億元的保險保障基金注資,取代了舊安邦時期違規股東手中91.49%的股權;公司股權等司法拍賣,也成為理順新安邦(即“大家保險”)核心資產的重要手法之一。
安邦保險集團及旗下業務被接管前的規模

數據來源:中國保險年鑒;安邦人壽、安邦財險、安邦養老、和諧健康年報
接管組入駐時曾明確表示,在股權重整之后,安邦集團的民營性質將保持不變,但在兩年的接管處置期內,股權結構與運營團隊的背景為安邦暫時貼上了“國有化”的標簽,這意味著相對的信息公開,包括過程和結果都有跡可循。
在很多細節上,這些信息仍顯示出狡黠的機會主義。比如,多家公司的聯系方式中,電郵地址在一夜之間被更改;又比如,為爭奪北京東三環一處寫字樓的頂層,吳家關系公司與其他潛在買家展開激烈競爭;抑或是在限制頗多的接管期內,加拿大的兩家殼公司仍能“自由行動”,賣出一棟豪宅,再買入一座商場……
現在,借助國內外超過300家公司的工商信息、變更記錄、企業年報、司法文書,以及上百項掛牌交易項目的介紹、資產評估報告等公開資料,《第一財經》雜志試圖還原這一接管處置過程,以展示中國保險行業內迄今最復雜的問題機構接管工作是如何一步步展開,以及,它的成果是否如外界想象的那樣圓滿。
這個安邦故事,我們選擇從接管工作組入駐開始講起。
《保險法》第140條、第144條指出,監管機構在必要情況下,可以整頓和接管保險公司。
此前,安邦實際已在董事長吳小暉缺位、原保監會入駐監督的背景下,運轉了半年有余。接管工作組的成立,相當于再次確認了這一特別狀態。至于接管的理由,與吳小暉涉案的理由直接相關—安邦此前違反法律法規的經營行為,可能嚴重危及其作為一家保險公司的償付能力。
保險公司的“償付能力”是指公司對已發行保單的兌付能力。按照現行的“償二代”標準,保險公司應確保自己的資本至少能100%覆蓋負債,同時公司凈資產至少能覆蓋負債的50%。前者被稱為“綜合償付能力充足率”,后者則被稱為“核心償付能力充足率”。
這一管理方案,適用于市場上注冊的所有保險公司,且對銷售人身險的壽險、養老險公司相對更為嚴格。安邦此前披露的數據顯示,集團旗下安邦人壽、安邦養老的“核心償付能力充足率”截至2016年年底時都在100%左右,雖符合標準,但低于當時全國373%的平均水平。
不過在2016年,安邦旗下四大保險業務公司合計營業收入超過5200億元,進一步逼近了行業龍頭中國人壽和中國平安。幫助安邦如此迅速做大規模的,是在前海、生命、華夏等新型壽險公司中都備受推崇的“萬能險”業務。這是一種賠付比例極低、投資屬性極強的產品,與其說是保險,不如說是理財。
通過宣傳較高的收益率,新型壽險公司利用萬能險吸收了大量公眾資金,轉而用于高風險、高收益的投資。當萬能險資金被用于房地產、股權等長線投資時,公司“翻車”的風險也會成倍上升—即監管機構認定的償付能力風險來源。
接管由財政部下轄的“保險保障基金”以注資形式介入,穩定其資本金規模或股東結構。待到公司風險解除,引入新的戰略投資者時,再擇時退出,而且是溢價退出—在新華人壽和中華聯合保險的案例中,保險保障基金合計實現了約96億元的風險處置收益。
在救助保險機構的過程中掙錢的,也包括美國政府。2008年至2009年間,為救助全球最大的保險公司AIG,美國政府累計向AIG提供了超過1800億美元資金,其在AIG的持股比例也一度高達92%。其中最關鍵的首筆救助款,是利率高達14%的850億元抵押貸款。
救助款就像一副金手銬,將AIG鎖定為在美國罕見的“國有化”狀態。2014年,AIG前總裁曾起訴美國政府,稱其違反了“如果沒有合理補償,私人財產不得充公”的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2015年,法院裁定美國政府敗訴,但無需賠償。
安邦保險集團原董事長、總經理吳小暉再次出現在公眾視野中時,戴著手銬。
檢方的公訴意見稱,吳小暉在經營安邦的過程中,超越原保監會批準的規模,通過銷售保險產品向公眾非法吸收了巨額資金。其中,超過652億元保費轉移至安邦體系外的數百家公司內,用于歸還公司債務、投資經營以及對安邦保險集團的增資。此外,吳小暉還被指利用職務便利,侵占保費100億元。
萬能險曾幫安邦、恒大、前海等新型壽險公司在短時間內吸收大量資金,2016年年底強化監管后這一不健康現象有所緩解

數據來源:根據原保監會網站披露數據計算
在2018年5月10日公布的一審宣判中,上述行為被判構成集資詐騙罪和職務侵占罪,對吳小暉合計判處18年有期徒刑,并沒收財產人民幣105億元、追繳違法所得及其孳息。
一審宣判當日,安邦也宣布將與遠洋地產成立合資公司,并由遠洋代管、代建安邦此前所持有的所有地產開發項目。遠洋將按年從安邦處收取服務費,相關地產項目銷售時使用遠洋品牌,銷售收入歸安邦所有—這是接管工作組入駐后,安邦首次宣布資產處置的實質性進展。
原為國企“中遠海運”下屬地產開發商的遠洋地產,在完成香港上市后獨立運營,目前以北京為核心,在全國多地開發住宅和商業地產項目。安邦保險曾于2015年年底獲得遠洋地產近30%股權,目前仍是其重要股東。也就是說,由遠洋地產參與處置安邦資產,稱得上是一次罕見的“以下治上”。
據《第一財經》雜志統計,此后共有29家安邦參股的地產項目公司變更了工商資料中的電子郵箱地址,新地址后綴皆為遠洋地產的“@sinooceangroup.com”。其中,位于北京的一家安邦系物業公司,更是在2018年4月底就引入了遠洋系的執行董事及監事。
保險公司的產品銷售上限,與其資本基礎緊密相關。以安邦財險為例:按照原保監會2014年時的規定,安邦財險當年9月所持619億元資本金所對應的保費銷售上限,可達8000億元。而按照2015年起執行的新標準計算,安邦財險的年銷售規模上限將被限制在1000億元左右。
對于安邦是否“超售”保險產品的認定,在監管收緊、規定變化前后有了明顯區別,事件性質也在審理過程中從“違規”被升級成了“非法”。但截至案發,未有任何消費者報案稱自己購買的安邦保單被拒絕兌付,或因兌付困難遭受損失。也就是說,“集資詐騙罪”中的“受害者”其實缺席。
“詐騙類犯罪的設置是為了保護財產交換的對價安全,而不是為了全面保護人們在財產交往中的信任。……要警惕對法律進行簡單粗暴的拼湊式理解與適用。”一審期間,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刑法學專家車浩曾撰文論辯吳小暉案中“集資詐騙罪”的認定過程。
另一方面,對于吳小暉利用“家族勢力”控制安邦、隨意劃轉資金的做法,通過股權結構穿透發現真相并不困難。但法律層面的考驗是,如何認定一家有正常主營業務的公司喪失了“法人人格”,其所做作為完全是自然人股東的意志?在審理中,這無疑也涉及到犯罪主體的認定—安邦及其外部股東的一系列行為,后果究竟應由諸多公司和個人共擔,還是由吳小暉一人承擔?
2018年5月底,律師陳有西在其社交媒體透露,吳小暉因不服一審兩罪判決已提起無罪上訴。2018年8月16日,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的二審合議庭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吳小暉時期的安邦,是A股市場的“大買手”,尤其青睞銀行、地產、基建類股票。
2015年在美國哈佛大學的一場公開演講中,吳小暉曾披露安邦的投資原則是“PB低于1,ROE高于10%。”PB(股票價格與賬面價格比值)低于1,意味著公司價值被低估;ROE(凈利潤與凈資產比值)越高,則意味著公司的賺錢能力越強。
2017年年初,安邦持有的A股資產已到鼎盛時期。在安邦旗下人壽、財險、養老、和諧健康披露的2016年年報中,民生銀行、金地集團、金融街、金風科技等多家被安邦“舉牌”的公司,都被列為其“聯營公司”,相關財務數據并入報表。同期,安邦的資管部門還另外持有上汽集團、隆平高科、四維圖新、東阿阿膠等A股股權,這些都是利用保費收入所形成的對外投資。
接管工作組入駐后,上述5個投資主體以及安邦保險集團自己持有的股票,都被視為重點處置對象。主要原因,一方面是銀行、地產、基建等行業頭部公司的股權變動,本身就會引發市場波動;另一方面,安邦在許多公司中的持股比例遠超5%的“舉牌”線,合計持股已經達到了15%至20%的超高水平。合理處置這些股票投資,算得上是個技術活。
從相關處置的結果觀察,接管工作組顯然希望保留安邦在一些優質公司中的大股東地位,所以只是將原先散落于多個投資主體手中的股票,以“左手倒右手”的形式,集中到了安邦人壽及和諧健康手中。
以招商銀行(600036.SH)的騰挪過程為例:2018年7月,招行第二大股東安邦財險將其所持4.99%招行流通股轉讓給和諧健康,自身持股比例下降至5.73%;此后,又有4.99%招行流通股于2018年第四季度被轉讓給安邦人壽,但財險、人壽、和諧健康所持招行流通股合計始終為10.72%。
2019年,和諧健康被接管工作組整體出售處置時,上述4.99%的招行股票作為“添頭”的一部分,給了接盤方大連福佳集團;安邦人壽的所有持股此后則被大家人壽承接,順理成章地成為大家保險集團的資產。
接管組當然也有賣掉部分A股投資、回收資金的想法。在招商銀行的案例中,安邦財險在2019年第四季度出清了剩余股票,以安邦財險持有期內均價34.75元/股計算,這次小規模減持可獲利約150億元。
針對更大規模的減持需求,工作組后期嘗試了更為隱蔽的“ETF減持法”。2019年9月下旬,安邦人壽所持1.96億股萬科A(000002.SZ)和10.38億股中國建筑(601668.SH)以換購ETF基金份額的方法被出售,粗略統計獲益在110億元以上。
不管是直接出售股權還是在多家投資主體間騰挪股權,都會形成較大的交易量披露,散戶極易被吸引跟進,造成市場風險。ETF減持法的特點在于,股東方用股權換購ETF份額后,無需發布公告即可在場外賣出份額變現;券商也可為大股東減持的需求“量身定做”一只ETF基金。
安邦人壽通過ETF基金曲線減持的一個月后,證監會即對這一做法出具了窗口指導意見,要求上市公司股東用所持股份購買ETF份額時,務必遵循基金初始設定的股權權重。
安邦涉足的地產項目一覽

數據來源:根據項目公司信息及公開資料整理
安邦系六大投資主體2017Q2與2019Q3的A股持倉對比

數據來源:根據安邦系投資主體成為上述公司流通股前十大股東時持股情況統計
吳小暉案二審宣判后,應對其追繳的違法所得及孳息最終被確定為752.48億元,除個人承擔部分外,安邦體外股東結構內所涉公司也盡數被凍結資產、股權投資及其他收益,再通過司法程序拍賣、變賣。
司法凍結、拍賣及拍賣后解凍等相關事項,都需由法院出具專門的執行文書。吳小暉案中,這份文書的案號為“(2018)滬01執1095號”。
在吳小暉案所涉數百家安邦體外產業公司的工商資料中,有據可查的第一份1095號令(之四)于2018年10月23日被送達至9家公司。這類“凍結型”1095號令一直持續到了第十四號,而凍結公司或自然人股東所持股權的行為,直到2019年6月初仍有相關記錄。
以1095號凍結令為依據,《第一財經》雜志共追蹤到了255家安邦體外的產業公司,其中金融類、汽車類公司占比較大。這些公司的注冊資本集中于100萬元、1000萬元、1億元以上3個級別,按照自上而下的控股順序觀察,“以小控大”的特點十分明顯。
自2019年4月30日發布的1095號令(之十九)開始,這些被凍結資產逐步流入司法拍賣環節。許多曾被體外產業公司把持的安邦系子公司股權(如“邦付寶”、瑞和保險經紀等)經由安邦在司法拍賣中回購股份而流回安邦體內;更多股權投資,以及住宅、土地、商鋪等不動產則被快速出售,用于追繳吳小暉案的違法所得。
這些不動產中,位于北京、杭州、深圳等地的寫字樓、優質住宅非常多。司法拍賣的定價規則為它們的價格打了折,也吸引到了更多“志在必得”的買家競逐。
例如,位于北京建外SOHO內的一處辦公室,拍賣期間有4位競標者出價53次,最終以接近其市場評估價的金額成交。其最終買家“溫州齊能咨詢管理有限公司”的法人名為王少玉,正是此前已被“1095號令”凍結了在安邦體外產業公司內股權的吳小暉關系人之一。
與此前凍結時“分組團凍結”“逐層凍結”的過程類似,在司法拍賣中,一個公司組團內流動性最高的不動產資產,也會被首先拍賣;其次,往往是價值較高的股權投資;最后一步才會輪到已被賣空核心資產的殼公司。
監管機構與司法部門的高效配合,也體現在以“旅行者汽車集團”為代表的公司處置過程中。在被司法拍賣于2020年3月掛牌出售前,旅行者汽車集團所持有的“浙商銀行”6.7%股權已被安邦接管工作組于2019年11月先行掛牌于上海聯合產權交易所。
目前,浙商銀行已完成A股上市,其6.7%股權按A股上市時4.94元/股的價格折算,價值超過66億元。而在剝離這一資產、10處房地產和其他多家子公司后,“旅行者汽車集團”在司法拍賣時的資產評估價為-15.65億元。
和一般交易講求溢價出售不同,司法拍賣的形式,限定了資產只能折價出售。而股權投資以凈資產為核心的定價標準往往也更為嚴格—吳小暉案中,絕大多數公司由于自身是資金通道,賬面上都有所謂“走賬款”,或替其他公司承擔過連帶擔保責任。按照規定,這些款項若無法被豁免,在評估公司資產時就會成為巨大的負債。
上述限制,使得吳小暉案的相關司法拍賣項目雖多,但“低價無市”的情況仍時有發生。當然,還有一部分“流拍”是潛在買方的撿漏心理作祟。對于昂貴的土地、豪宅或寫字樓,他們都更樂于在價格更低的第二輪拍賣中再出手。
095號凍結令所涉產業公司業務類型、注冊資本的分布比例

數據來源:《第一財經》雜志根據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數據、司法拍賣項目信息整理
安邦的部分加拿大員工更習慣將所在公司的注冊名稱寫到自己的LinkedIn頁面上,比如用于收購Bentall Center的公司實體就叫Maple Tree Financial Investment Canada。順應這些公司間高管重合性和變動時間呈現出的規律,《第一財經》雜志在加拿大公司信息系統中確認了近20家安邦系殼公司,其中大半可以對應到安邦此前在加拿大的各項投資。
使用殼公司的另一個好處,可能是在接管工作組正式確定所有相關公司的背景之前,尚能自由完成一些意想不到的交易。
安邦及產業公司體系內被接管組處置的核心金融資產

數據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交易信息截至2020年3月13日
安邦被接管前在海外市場的資產分布

數據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注:各項目收購價格按收購當年的匯率均價折算成美元
《第一財經》雜志注意到,安邦系加拿大殼公司序列中的PrimeInvest Management曾于2018年4月購入一棟5層樓的商場,占地面積超過4000平方米。這一交易的價格是6500萬美元,在溫哥華2018年的所有房地產交易案中排在第26位。
此外2019年4月,另一家名為Blue Mercury的殼公司以550萬美元的價格,出售了一套位于西溫哥華的豪宅。這座3層樓的別墅擁有7個臥室、3個廚房和8個洗手間,附帶大型泳池和山景,但出售時相比2016年年初購入時折價超過50%。
加拿大殼公司Maple Tree、BlueSky和CapInvest的高管變動

數據來源:根據加拿大各公司注冊信息查詢結果整理,數據截至2020年1月7日
目前的大家保險集團及“大家系”子公司架構

數據來源:根據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數據整理
或許是溫州人的投資習慣作祟,吳小暉在全球的投資布局中都對土地、寫字樓、豪宅等不動產情有獨鐘。比如,在安邦尚不起眼的2010年,公司就因北京CBD核心區的土地出讓競標出名。
北京CBD核心區即目前央視總部以南、建國門外大街以北的一片土地,在2010年被分割為大小17塊,分兩輪出讓。安邦在兩輪招掛拍環節中,與吳小暉控制下的產業公司及其他財團合作,一舉拿下Z5、Z9、Z10三個地塊。此后,安邦又在2014年以收購項目公司股權的方式,巧妙獲得了Z7地塊的開發權。
按照原計劃,這些CBD地塊上建起的超高寫字樓,將成為安邦人壽、安邦財險及其他重要子公司的地區總部所在地。如果自家員工入駐后還有多余空間,再將空置樓層對外出租—這與目前已入駐北京CBD核心區“中國尊”寫字樓的中信集團、中信銀行的思路十分相似。
根據代管代建協議,安邦在這些CBD地塊中的投資,目前改由遠洋地產方面主導開發思路。至于在土地出讓時聯合出價的安邦體外產業公司,它們在CBD項目公司中的股權則在被1095號執行令凍結后,再通過司法拍賣被處置了。
2019年6月底,產業公司在北京CBD的4家項目公司中所持股權均被司法拍賣掛牌。這也是吳小暉案所凍結的海量資產中,最早被拿出來通過司法拍賣公開處置的部分。由于涉及債務及巨額走賬款,這些股權投資的資產評估價均為負數,起拍價定為40萬元至65萬元不等。
上述司法拍賣的交易結果均為底價成交,競標成功者身份未對外直接披露。通過這些CBD項目公司事后發布的股權變更結果可以確認,安邦人壽及安邦保險集團是這些股權的唯一買方。
安邦的北京CBD之夢

數據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2019年的一個夏夜,北京市朝陽區建國門外大街6號大樓外有了動靜—一塊嶄新的招牌被掛到外墻上替換了原先的“安邦保險”,新公司的名字是“大家保險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大家保險”)。
不直接引導問題機構走上正軌,而是另外成立一家公司接手相關資產和業務,這恐怕是安邦接管工作組在保險行業內的首創。工作組和銀保監會沒有披露這樣做的原因。
外界一般將大家保險揭牌開業的7月11日視作這家新公司運轉的開始。從工商資料信息看,大家保險的公司注冊時間是6月25日,初始資本金僅為40億元。7月11日,注冊資本升至203.6億元。
參考同期安邦保險集團的資本金下降規模,這203.6億元應是從安邦的注冊資本金內抽出的。這種做法可以使大家保險的股東方、持股比例都與安邦完全一致,保險保障基金也無需另行注資大家保險。
此后,接管工作組發布公告稱,大家保險將依法受讓安邦人壽、安邦養老和安邦資管股權,并設立大家財險,依法受讓安邦財險的部分保險業務、資產和負債。也就是說,安邦時期的人壽、養老、資管業務直接全部注入大家保險,對外只需一個更名手續,問題更多的安邦財險業務則只是部分注入。
通過此前的上市公司股權騰挪、司法拍賣以及一系列直接股權變更等操作,“大家人壽”已經成為大家保險旗下各類資產管理的核心。
在大家人壽的子公司序列中,有一家“大家投資控股有限公司”,實際上就是自安邦系舊公司“北京安邦和諧置業”更名而來。這個投資控股公司的主要工作之一,是管理安邦此前在北京、上海、深圳、沈陽、溫州、河北燕郊投資的多個地產項目。
此外,大家保險還與遠洋合作,于2019年在海南注冊了一只私募基金,接手了安邦在蘇州和成都的兩個地產項目的股權。
自此,原安邦體系內的業務子公司、A股投資、地產項目等重要資產,悉數歸于“大家”。
新華人壽保險被接管及后續發展大事記

數據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到2019年7月,首批海外資產的出售進度似乎還算順利。當時,安邦在荷蘭、加拿大、比利時、韓國的一些資產找到了買家。此前向安邦兜售了大量資產的黑石集團,也承諾將回購一部分。
2019年9月10日,地產經紀公司仲量聯行宣布,由其亞太區團隊經手的“美國策略酒店資產包”項目,將被出售給韓國的“未來資產環球投資公司”。
美國策略酒店是安邦此前在美國的最大投資,包含全美范圍內15家豪華酒店的物業所有權,安邦2016年購入的價格達55億美元;未來資產購入時,這一資產包價格已上漲至58億美元。
美國策略酒店能夠順利找到買方,得益于當時多個韓國財團都有意拓展地產投資。而在這筆交易中隱含的另一個問題是:未來資產可用于支付的自有資金不多,近40億美元的部分實際要通過債務融資籌集。根據彭博社今年3月12日的報道的說法,這些債券目前在全球市場的銷售情況不佳。
一旦未能按期付清款項,美國策略酒店資產包將再次回到“可售”狀態,接管工作組截至目前能夠回收的最大一筆款項也將成為泡影。
2月22日晚,銀保監會發布公告稱,由于大家保險已基本具備正常經營能力,銀保監會工作組已依法結束對安邦保險集團的兩年接管。
工作組累計兌付了1.5萬億元安邦此前發售的中短期保單,沒有發生一起逾期和違約事件。《財新周刊》的報道顯示,這些保單中有7000億元被轉為了中長期保險,由大家保險承接,實際由現金兌付的保單價值近8000億元。
8000億元仍是天文數字,意味著來自股票交易、金融牌照處置、海外資產出售、司法拍賣的錢都用上了。民生銀行、上海銀行、建設銀行等還為大家保險特批了總計約630億元的一年期特別貸款。這或許將使大家保險還未完全伸展手腳,就要在2020年再次面臨還債壓力。
大家保險官微文章介紹稱,公司壽險、財險2019年合計收入不到100億元,養老險2019年業務規模達445億元。但對保險公司而言最重要的“償付能力充足率”這一指標并未披露。
為使大家保險資本金中近200億元的保險保障基金投入能夠順利退出,為大家保險尋找戰略投資者的工作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據稱,理想的狀態是由國資、民營資本和外資各接手1/3。
在此前新華人壽被接管的案例中,保險保障基金于2007年注資,2009年退出,也用了兩年時間。當時其所持份額實際是由國務院下轄的中央匯金公司接手,直到2011年新華人壽完成“A+H”上市后,中央匯金所持股權才被稀釋。
銀保監會表示,安邦保險集團及安邦財險此后將會予以“清算注銷”。由于剝離出大家保險后,留在安邦體內的多為涉訴資產及理財類短期負債等“壞資產”,所以通過解散或是破產形式被清算都留有可能。
仍放在安邦保險集團內部的415億元資本金,應該會以另一種形式回到保險保障基金內。
現代公司治理中,股東、管理層、監管者乃至公共利益的博弈應是被妥善制衡的關系。但在現實中,出于種種原因和手段,權利或義務盡數向某一方滑落的情況并不罕見。
從行政與司法的緊密配合,到資產處置的多元手法,被拆解的安邦和另立門戶的大家都有著標本意義。至于未來的股東、管理者和監督者能否借此案在戰略和能力上實現自我升華,仍需時間考驗。
可以明確的是,屬于安邦的故事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