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圖/受訪者提供
青年作家劉勃在南京的三江學院開了一門叫作“中國文化史”的課,在學生中頗受歡迎。每節課時45分鐘,據說他的備課方式大致是這樣的:先準備30分鐘的干貨知識,再準備15分鐘的段子,第三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把知識和段子攪拌均勻。
他的歷史通俗讀物《失敗者的春秋》和《戰國歧途》,也幾乎是用相似的方式完成的。尤其《戰國歧途》,在讀庫此番重新出版之前,老版早已一冊難求,被書商炒到了400元一本,在“知乎”上,粉絲們對這本書的評價甚至已經“具備了跪感”。
春秋戰國是中華文明的軸心期,我們對這段歷史知道多少?對這一時期的推崇和研究,興于秦漢,至今綿延未絕,各種史書、專著、戲說數不勝數。但對普通人來說,“軸心”的面目并非一條清晰的軸線,而更像一團亂麻——王國政權頻繁更迭,人物眾多,名號紛亂,不少史料源自兩千多年前的典籍、殘簡和銘文,地名地貌也與今日大相徑庭,有時連專家都吵來吵去,意見難以統一。對普通人來說,“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這出戲太大,劇情難免模糊。
“并不是我對春秋戰國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你上課,你總是免不了要從這里說起。”劉勃說。此前的信史太少,不足以生發出豐富性。之后的史料又漸多,讓研究領域分化到了細枝末節。而春秋戰國,無論是從社會制度的沿革、思想的勃興,還是它對后代的深遠影響,都讓這一歷史時期既有主體性,又藏有迷人的細節和矛盾張力,成為眾多故事在此生長的酵母。
劉勃稱自己是“寫手”。“專家的書要是很難讀,寫手可以拿來用通俗的話改寫,美其名曰做普及工作,如果專家的書本身很好看,寫手就沒飯吃了。”他在《失敗者的春秋》后記里這樣自謙。曾經他的理想是當作家,從三江學院畢業之后,他進了南大中文系作家班,后來回到三江學院任教,教的專業課也是寫作,這個過程讓他糾結無比,因為本質上,他不相信寫作是可教的。
“我自己最大的興趣應該是寫小說,在寫小說的圈子里頭,我屬于愛看舊書的。但是教人寫作特別痛苦,只能說有些東西,我認為這樣寫比較好,我無法說服自己去對學生說:你就這么寫。所以上課我總是面對一個不知道該講什么的困境。”他勉為其難地教了一年多,然后找到他們的老院長,說:要不,調我去圖書館得了,我寧可當個圖書管理員。
埋首書堆是他喜歡的生活,他是書癡,從小學就開始戴眼鏡,現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鏡一千多度,厚瓶底一樣的鏡片泛起圈圈漣漪,鏡片后的眼睛也被多重折射,仿佛一對復眼。他很宅,不愛出門也不愛旅行,“我所有的快樂都來自幻覺。”而破解歷史,也許是幻覺的一種。
圖書館沒去成,他轉而去教中國文化史,相比于“非標”的文學寫作,歷史可是具體多了。
教學就是一個“逐步向教材投降”的過程,他從學生時代起就特別煩的傳統教學方法,也是當了老師之后,他才意識到對大多數學校和學生來說,可能還是一套行之有效的合理流程。“像我這種脾氣怪異的人,我要講任何題目,肯定首先想要跟教材對著干。我看書挺雜的,當老師之前自我感覺很好,做一些講座、演講,覺得自己很受歡迎,當了老師之后,我才發現不對。教學還是陣地戰,得一步步來,不是一個強煽動性的演講可以比擬的。文化史這種課,涉及到方方面面,但什么都涉及得比較淺。如果學生本身知識基礎不是很厚的話,老師備課不備課,他聽不出來,只是聽個有趣。 但是如果你用心備課,你會發現很多的疑點,有些原來熟悉的事情,上課講一遍之后,你突然起了疑心。你要把它搞清楚,發現其實前人已經有那么多的研究。你帶著一個疑點,到處鉆墻打洞,然后發現這條路早就有人走過了。單純的寫作很容易討巧,可以揚長避短,但講課不同,教書對我影響很大,它逼著我什么材料都要從頭到尾捋一遍。”當了幾年教師之后,他才覺得自己反而回到了一個最基本的、學術路徑的訓練之中。于是逐漸收起少年意氣,起了對史學的敬畏之心。“回家隨便抽本正經書看一下,就覺得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沒啥意義,無非是說在人家的成果上抖兩個機靈,添一個注腳。”
除了《失敗者的春秋》和《戰國歧途》,劉勃還寫過幾本書,一本聊《西游記》的《小話西游》、一本聊先秦諸子的《戰國五大公知》、一本聊唐代小說的《傳奇中的大唐》,還有一本隨筆集《不是東西》。他想象中的讀者,有點好奇心,有點求知欲,還得有點閑暇時間,“當然不能太專業,專業的也不用來看我了。我的讀者不能太追求學以致用,讀了這本書,立刻就要說你對我有什么用?你不能太有需求,因為確實我也提供不了。”
歷史與我們今日的生活何干?在中國漫長的封建傳統里面,史學一直是一門顯學,讀史是士人精神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甚至也是世襲皇帝們的必修課。中國人始終相信,鑒古方能知今,帝王之術不在別處,所有的未來都包含在過去之中。
這種學以致用的歷史觀在劉勃這里并不起效。現代社會的復雜性早已超出了古人的經驗,即使就近從西方發達國家的發展軌跡里去尋找規律,這些規律應對基于信息化的全新時代都未必還能適用。全球都在面臨舊有體制的考驗,新的秩序還遠未到來,這幾年風云詭譎的全球政治印證了這一點。這時候我們讀史,究竟想讀到什么?我們現在的焦慮,跟春秋戰國人的焦慮,還有任何的相似度嗎?
“我想我在寫《失敗者的春秋》這本書的時候,更多的還是在講困境。不管是誰,你總是要面對特定的困境,在這個困境面前,你能走到哪一步? 這可能是我當年寫小說的時候留下來的一個命題。周天子有周天子的困境,諸侯有諸侯的困境,亂世小民有亂世小民的困境。不同的人面對的困境不一樣,而每個人面對困境的那種掙扎和努力,也許是歷史能夠讓不同時代的人產生共鳴的原因。”
他特別留意過讀者的評論,在修改《戰國歧途》那本書時,他發現書中最受歡迎的和最不受歡迎的,都是寫商鞅的那篇。商鞅是有很多粉絲的,事實上,作為改革的同齡人,劉勃自己在寫商鞅的時候也有很強的代入感,但這依然不妨礙他寫出了商鞅本人的悲劇命運,以及附著在他身上的強烈的吞噬性力量。有時候,這種吞噬被視為歷史進步所必須的代價。“現在再讓我重寫的話,可能我會給商鞅更多的同情,至少我會把他所面臨的困境寫得更充分一點。”
“我們所受的歷史教育,回看已知的歷史,會先有一個判斷:誰代表了歷史先進性的方向,好像歷史已經有一個既定的目的地,但其實在歷史發生的過程中間,是無法用這個向度去衡量的。歷史發展的趨勢是有的,但這個趨勢跟歷史中人的具體體驗是兩回事。”劉勃說,從1840年以來,中國整個處在一個大的歷史轉折期之中,但是如果對比他的父輩、他,和他女兒,一家三代人對時代的感受,絕對截然不同。“我們處在同一個大的歷史轉折期中,但我們各自感受到的是三個不同的小轉變,而每一個小轉變對個體來說,可能就是一生的體量。如果我跟其他歷史寫作者有區別的話,可能就是在寫作上,我對小人物傾注的同情要多一點。你讀越多的歷史,你越會發現,歷史大趨勢當中,哪怕一個很小的波折,對于普通人來說也可能是滅頂之災。即便你掌握了大趨勢,你也不一定能左右。歷史也許有必然,但是個人命運,受制的偶然因素實在是太多了!”
歷史像遠古地下的河流,河床并不清晰。關于歷史的解讀和判斷,有時并無定論。劉勃用來舉例的是北大歷史系教授辛德勇的新書《生死秦始皇》。“這本書出來之后,無論是喜歡秦始皇的讀者還是反對秦始皇的讀者,都很生氣——作者是吐槽秦始皇的,喜歡秦始皇的人肯定生氣。可是,他又認為儒家其實一直跪舔秦朝,秦朝也一直是用儒生的,這就讓很多喜歡儒家思想的人也很生氣。”
歷史的主流觀點里,始終認為秦代“儒法對立”,秦重用法家,焚書坑儒。但辛德勇偏偏對這套傳統敘事產生了懷疑,認為可能還有大量事實被后來的儒家書寫者遮蔽了。“根據現有的材料其實是得不出結論的,很多也許來自寫作者對人性的經驗判斷:有多少知識分子又罵又幫忙,又在朝廷身邊,收益又完全來自于朝廷。一旦王朝垮臺,就馬上把自己摘干凈了:‘我就是一個受害者,我們都是被迫害的。秦朝是這么短暫的一個王朝,馬上摘干凈并不困難。只要不和公認可靠的史料有明顯沖突,也都可以視為假說的一種吧。”

劉勃和他的女兒在新書簽售會上。圖/受訪者提供
劉勃和“精雕細課”合作了一門知識付費的在線歷史課程,發刊詞里有一句,大意是:我給大家講的都是諸子百家真實的思想。“要錄音的時候,我對著電腦屏幕上的這句話發了半個多小時的呆,這句話我說不出口。”誰有把握宣稱自己掌握了歷史的真實呢?歷史里到處都是陳年懸案。
他在寫作中也保持著“double check”的習慣,對于關鍵史實,核查時間線是史學工作中常見的做法。《左傳》也因此建立起了可信度。“《左傳》是編年體史書,其中涉及到諸多歷史大事件,時間線紋絲不亂,高度自洽,要說這是編造的,那這個編造者水平也實在太高了。古代流傳下來的歷史著作里有很多編造的故事,核查一下時間線,大部分編造痕跡是會暴露的——比如《史記》里褒姒的故事,褒姒的年紀顯然有問題,這就是編的。”
多線索的寫作在時間線上尤其容易穿幫,史學如此、編劇如此、小說亦如此。他用相似的方法排查了一下金庸的《射雕英雄傳》里的時間線,發現黃蓉要比“靖哥哥”大十幾歲。這就是故事沒編圓。
司馬遷遠沒有現代史學寫作者幸運,“實際上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他所能接觸到的,除了《左傳》之外也沒有太有價值的材料。《左傳》肯定是《史記》的一個最核心的來源,《左傳》是沒有進行深加工的材料,反而可信度比較高。司馬遷還有一個麻煩,他不像現代人可以這么方便地檢索,只能憑記憶,或者去翻動幾十斤重的竹簡。為什么《史記》里關于戰國的錯誤特別多?就是因為關于戰國他沒有一本核心史料可以參考。”
史學家童書業先生為春秋史的研究確定下一個大的原則:《左傳》之外的史料,一定要慎用。《左傳》也成為劉勃寫春秋的重要參考,此外,他會輔助性地提一提《公羊傳》。實際上,到了戰國、兩漢時期,文獻里關于春秋的段子就非常多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添油加醋和合理想象,讓史實和故事早已糾纏生長在了一起。
復旦大學的周振鶴教授寫過一篇《假如齊國統一了天下》,認為如果當時的歷史偏離一點點,走上了這條軌道的話,整個中國的發展道路都會有所不同。劉勃倒沒有那么樂觀。
齊湣王在位的前15年,是齊國擴張勢頭最猛的時期。公元前296年,齊韓魏三國聯軍攻入函谷關,逼秦昭襄王割地求和。“這時候,齊國的風頭,是要蓋過秦國的。”因此,公元前288年,當秦國想要稱“帝”時,不敢獨尊,也喊上齊國一道。“你叫東帝,我叫西帝,咱們齊秦兩國,要高其余列國一等。齊湣王起初聽從了,但不久嫌這個舉動過于招搖,又主動把帝號去了。秦國得了消息,趕緊也撤去帝號。”
劉勃在后記里寫道:有史以來的中國,政治制度大概可以歸結為兩種模式,一是據傳由文武周公創立的周制,另一種是戰國以來逐漸形成、在秦始皇手中集大成的秦制。周制的特點是封疆土、建諸侯,給地方相當大的自治權力。秦制則反對分封,堅決大一統,“以天下為郡縣”,各級地方政府都要在中央的領導和監督下運作。秦制代表著歷史的前進方向,但秦制下的生活卻并不那么誘人。
在七國爭霸的時代,齊國的制度其實更接近周制,但歷史走上了另一條道路。“接受秦制,就得忍受腐敗,腐敗到忍無可忍,于是天下分崩。企圖回到周制,必然導致戰亂,尸山血海之中,人心渴望統一。這也就是《三國演義》開頭說的:‘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在春秋戰國時代,人們的國家觀念并不強烈,士人們為了實現理想,可以隨時離開母國奔赴他鄉。民族觀念、國家觀念,都還是后來的發明。這一點跟后來的現代國家有很大的不同。
“現代國家要讓每一個人建立起認同感,讓國家中的個體利益跟國家高度趨同。另外還有一個,國家意味著資本和利益的邊界。資本特別集中的地方,往往民族國家觀念很強,不讓這些相應的利益隨意外流到其他人群里去。但是資本發展到了一定程度,就有可能溢出民族的邊界,資本利益的全球化就是如此。現在證明這種溢出起碼是部分失效,所以你會在全球很多國家看到這種‘往收回的趨勢。美國要再回到民族主義并非孤案,其他國家也在做相似的選擇。一到資源稀缺的時候,民族就又戰勝了資本。所以雖然現代社會比古代社會要復雜萬倍,但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兩極之間的邏輯似乎還成立。”
他總是警惕自己對歷史人物投射過多的感情,躲避他們身上所攜帶的某種感染力,因為有時候,這種感染力似乎會影響到評價的客觀性。比如說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再比如說,孔子。
他對孔子的喜歡之情,讓他常常覺得對此人難以下筆。他甚至認為,如果每個民族都需要一部核心經典作為精神圖騰的話,那在中國,可能還就是孔子的《論語》最為合適。“拿《論語》跟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的著作相比,論深刻肯定不如,論廣博肯定不如,但是要論奇葩言論,《論語》里的奇葩言論肯定最少。今人去看《論語》,看完覺得忍無可忍的話,也就那么幾句,這就是孔子的優點,他的論述有彈性,不走極端,對現代人來說,這可能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提醒。”孔子有孔子的困境,他也在經歷著一個舊制度的崩壞,而新的制度尚未到來——在下坡路上當一個消極的、解構的道家是容易的,而當一個有建設性的儒者,則需要內心恒定的價值與秩序。
“我不敢妄談文明的命題。但如果僅把社會組織看成人類文明最重要的指標的話,那么這個文明顯然還是上升期,組織越來越發達。但是會不會人類文明還處在上升期,而人類本身進入下降期呢?在龐大的組織面前,個人越來越渺小,不管我們多么強調,個體都已經消失了。可能在我們沒有辦法說清楚的一個宏大的潮流當中,大浪自然而然地就來了。”
面對歷史和現實的無能為力感,并不必然導向虛無。“有時候你去讀一讀西方崛起的那段歷史,反而對中國的現狀容易抱有一種體諒。在一個大發展的時代,人的心態不可能那么從容,不可能對萬事萬物都抱有淡定的心理,然后不得不有一點全力以赴的好奇心。他可能狹隘、短視、功利,但事實上,人類歷史上大多數至關重要的改變,也不是由那些遠見卓識的人締造的,它就是一個個短視行為的疊加。比如你去看賈雷德·戴蒙德,他用非常廣博的知識、非常宏大的視野提示我們:做一個不妨短視一點的人,因為人類歷史上大多數遠見都沒什么用。你們媒體看到的所謂前瞻信號可能最多,但我覺得可能就是一般小老百姓的短視、樂觀,至少反映了這個社會結實耐造的一個程度。也許就靠著這種局部樂觀,他們就撐過了人類歷史上的大轉折期,這都不好說,我們統統沒有資格對此作出預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