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陶

2013年,劉擎在臺灣。圖/受訪者提供
二十多天沒出門,劉擎挺自在,他享受因為疫情宅家工作的沉靜。只是,好久沒見大片的天空。有天晚上,一家三口往徐匯濱江大道去,散散步也好。橙棕色的跑道上空無一人,滑板少年也不見了。
馬克斯·韋伯就是因為染上了1918年起肆虐歐洲的西班牙流感而死的,56歲,正是劉擎現在的年齡。80年代,他在李澤厚的一次校園演講中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過去的十多年里,他習慣把這位德國思想家列在西方思想史課程的第一位,因為韋伯代表了現代思想的成熟。2月23日,他在“得到”開課,發刊詞里提到:做一個清醒的“現代人”。
四年前的這時候,我開始旁聽劉擎的研究生課“西方現當代思想”,正是政治學系江緒林老師棄世一周,而劉擎作為系主任剛在送別會上念完那篇打動了許多人的悼文。2010年,江緒林也旁聽過他的課。
第一節上導論,他向學生們交待開課的目的之一:一個人,在“被拋到這世上”之后,如何不過度地“反省人生”,如何“與不確定性共存”,如何正對加繆所謂惟一嚴肅的問題(自殺),如何涵育強健的心智,“繼續江老師未盡的思考”。
早年他的名片上寫的是詩人、劇作家。1987年第2期《上海戲劇》上有一篇《我們實驗什么――“白蝙蝠”四重奏之一》,署名劉擎、陶駿、張昭、劉洋。四個人展開為什么要搞實驗戲劇的討論――“戲劇實驗室在戲劇文化中扮演的角色,類似于科學實驗室在科技發展中的角色”“藝術的力量取決于獨特性和力度”“戲劇使人成為人”。
他們的結緣始于陶駿編劇、導演、主演的實驗話劇《魔方》。這篇對談提到1986年劉擎和陶駿編劇、陶駿導演的四幕詩劇《生存,還是毀滅》,它是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加上現代生活的混合物。這個劇本后來被譯成英文,由著名的勞特利奇出版社(Routledge Press)收入文集《莎士比亞在東亞》。
張昭演哈姆雷特,陶駿演麥克白,好嗓子劉擎拉來另一副好嗓子林棟甫演李爾王,他自己演現代人。主要服裝是麻袋片做的,場地十平米。2019年3月,剛得了法蘭西共和國文學和藝術騎士勛章的林棟甫忽然收到劉擎的祝賀短信,回了聲“天!”,二人相約重聚。“好像上輩子的事情。”劉擎說。
上世紀50年代末,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一位技術員和他的妻子、同單位廣播合唱團團員,雙雙響應國家號召,奔赴青海建設廣播電臺。說好待四年,一留二十年。他們在青海師范學院的家屬院里安家,生了兩個男孩,大的叫劉擎。
隔壁住著一對生物學家,來大西北教英語,這家的男孩是他童年最好的伙伴。樓上住著一位“戴帽右派”,是他的語文老師,會朗誦馬雅可夫斯基和葉塞寧的詩歌。另一個單身“右派”,據說當年在《數學學報》上發表過文章。隔壁的隔壁,是一位從前在外國語學院教書的老師,她的先生曾在中科院工作。一天,有個科委的年輕人千里迢迢來請教翻譯,劉擎頭一回聽到“信息論”,那是1975年。
學院圖書館里的繁體字蘇俄文學,大人們悄悄傳閱的灰皮書,《展望》雜志每期末頁的火柴棍思考題,青海省話劇團后臺的種種故事,父親帶他去玉樹、果洛架電線安喇叭時見識的藏民及其文化,混雜著構成了知識貧瘠年代里的另一個平行小宇宙。
2015年暑假,一個刮臺風的日子,劉擎在季風書園,為一些風雨中趕來的孩子和家長上一堂哲學課。
“在我大概十歲的時候,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叔叔,他們很熱心地講些‘深奧的故事和問題,激發了我的奇思異想,開啟了我后來的學習和探索,讓我成為今天的我。”他推薦并現場解讀朱利安·巴吉尼的《一頭想要被吃掉的豬》,這本書的副標題是“以及另99個思想實驗”。書店的沈樂慧說,那天,大人孩子聽得津津有味,舍不得結束,那大概是季風人文課中拖堂時間最長的一期。
1978年,劉擎考入華東紡織工學院化學工程系高分子化學專業,滿腦子“實現四個現代化”。宿舍里老有臥談會。那些老高中、插隊知青、當過兵的,都有一籮筐故事。
“‘文革剛剛過去,國家正在恢復元氣。這些夜談,是在幫我認識社會,認識這個國家。”劉擎說,“課堂上也有許多開放的議題,姓資姓社之類……那一代的大學生,敢想敢問,敢挑戰權威。”
研究生畢業后,他從化工系轉到社會科學部當教師,轉向上一代人又愛又怕的文科。他一面教書,一面寫詩、寫影評、辦雜志、辦劇社。
1988年暑假,劉擎去北京參加甘陽主持的第一屆高校青年教師講習班。二十多天里,聽周國平講尼采、趙越勝講馬爾庫塞、王煒講海德格爾、陳宣良講薩特、蘇國勛講韋伯、郭宏安講加繆,還結識了《讀書》雜志的沈昌文和王焱。課程結束時他被甘陽推為優秀學員。
緊接著的10月,劉擎作為記者去成都參加金觀濤主持的“中國學者展望二十一世紀”會議,結識了鄭也夫、陳方正等人。
“會上,金觀濤講他的現代化理論,引用了韋伯的理性化與非個人化的概念,當時大家好像沒有聽懂,因為他的表述比較特別。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就明白了,就冒冒失失地發言,講了五分鐘,好像是把老金講了半個小時或者四十分鐘的內容講清楚了。老金非常impressive,吃飯的時候主動到我這桌來跟我聊。他當時已經編了《走向未來》叢書,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他開始談一個關于卡爾·波普爾的問題,我居然和他爭論起來,那時候真是年少輕狂。晚上,他到我住的房間,讓我考慮申請讀他的博士生,他快要當博導了。這對我非常有吸引力。他隨后就來上海,跟王元化見面,王先生要搞一個刊物《新啟蒙》。我們談過好幾次,他去開會、演講和座談都把我帶上,我就有點被人看作金觀濤弟子的意思,然后就有出版社編輯跑到我家來約書稿……因為這樣的機緣,我等于一只腳跨進了思想學術圈。那時候,老金建議我讀帕森斯、韋伯,有一些筆記也借給我看。”

1985年上海文藝青年時期
他后來發現,當時中國思想界最活躍的這兩個群體,“文化中國”編委會和“走向未來叢書”編委會,都致力于開啟民智,探求出路,但存在明顯分歧。
劉擎也被領進永福路17號,那是當時上海最活躍大腦的匯集之地。蕭功秦、高瑞全、張汝倫、嚴搏非、陳兼、楊東平、何平(小寶)……新人通常不會空手進門,劉擎第一次講的是昆德拉的小說。
“那時候,一個禮拜有四天晚上我肯定是在外面的,錯過一次聚會就心慌,每天都像喝醉了酒一樣美好,每天都有新的世界打開。心靈是開放的,對知識是饑渴的。”劉擎說。
“印象很深,1990年元旦,在淮海西路紅磨坊附近他家里,地方很小,朋友們一起守歲。記得有顧剛和袁鳴,顧剛是新加坡大專辯論賽復旦的辯手,他的好朋友。”許紀霖說,“然后他很快考了托福,去了美國。”
“走之前,他請我們吃飯,一個很小的飯店,水泥墻,幾張桌子。他把自己的詩集分送給大家,是用鋼板蠟紙刻了油印的,很薄,十幾二十幾頁。前幾年我還翻到過。”嚴搏非說。
馬凱大學是一所私立天主教會學校,小而美,師生關系親近。劉擎所在的政治學系主任羅德之(James Rhodes)有很好的古典學養,曾親炙沃格林(Eric Voegelin),也旁聽過斯特勞斯(Leo Strauss)的課。2006年,劉擎邀請羅德之到華東師范大學開設一門介紹沃格林思想的短期課程,正值國內斯特勞斯熱及其“隱微寫作”浮現之時,他以為有必要讓學界認識另一派杰出的保守主義者。
后來劉擎又去明尼蘇達大學讀博士。博士論文答辯那天,他滔滔不絕講了兩個多小時。在場的教授們愕然。
“80年代雖然熱烈,也有浮夸的一面。如果還在當年的文藝圈繼續走下去,我很難想象現在自己的樣子。美國九年,讓我沉靜下來。我更喜歡現在的自己。”

2006年1月,羅德之教授到劉擎家里做客。圖/受訪者提供
劉擎終于在當年聽過很多講座的華師大安頓下來。
2014年,思勉人文研究院跟哈佛燕京學社合辦一個“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再闡釋”的會議,與會者都是該領域的大佬級人物:沈志華、楊奎松、王奇生、裴宜理、周錫瑞,等等。劉擎也被邀請。“按理這不是他的研究范圍,但是偏偏他的發言給大家刺激最大。他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是做歷史的人想不到的。”許紀霖說。
從2003年開始,劉擎每年年末撰寫一篇西方思想界的年度述評(許多人稱為“大餐”),至今已經17年。周濂說:“這個工作首先建立在非常廣博的閱讀之上,然后要有相當深厚的理論功底,還要有獨到的眼光,在西方學術界整整一年的思想貢獻中甄選出最具代表性乃至前瞻性的話題,做一個高屋建瓴的總結,我覺得難度是很大的。”陳嘉映說:“特別值得讀,國內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寫出來。”
“我覺得他最好的角色可能不是教授、學者,是在舞臺上,”許紀霖說,“他骨子里活得很率性,他需要激情。學術圈里,只要有他在,場面就活了。他是中國知識界一個獨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