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人物周刊 劉:劉擎
2007年,劉擎的學生馬華靈交出他的第一篇學術論文《現代性危機的兩幅肖像:伯林與施特勞斯的世紀懸案》,其中反駁了施特勞斯在《相對主義》、劉小楓在《刺猬的溫順》中對伯林的批評。劉擎在這篇習作上用紅筆寫了密密麻麻的旁批:
這些文字是在說什么?空穴來風,似是而非。完全沒有實質性的問題的梳理、展開和解釋,也沒對這個領域的研究有所回應,就大發議論并且抒情,這是很糟糕的蹩腳詩人的文風。……它表面上很有力量,但沒有真正的論述,不僅會讓讀者不知所云,你自己也會變得糊涂。……為什么就不能做一篇踏踏實實的論文,比如“伯林與相對主義”,明確界定論題的來由,細致處理相關的文獻,展開充分的分析,然后給出自己的論點和論證?
A:說到文風,就想到辯論之風。你看,昨天一個詞群里就吵成那樣。
劉:我的老師羅德之說過,論辯有兩種:一種是律師型,律師在庭上論辯,目的是贏,所以他會盡可能搜羅對他有利的證據,然后回避、歪曲或者詆毀對方的證據,當年流行的大專辯論賽就是典型;另一種是蘇格拉底式的,審慎細致地處理各種證據,真誠地展開辨析,論辯是為了理解,為了尋求真理。我提出我的觀點,但不妨也聽聽你的,說不定能拓寬我的思路,讓我更接近真理。這讓我終身難忘,也塑造了我的學術人格。在一個知識的世界里,我們發言到底是為了贏,為了名聲,為了脫穎而出,還是為了求真得理。
A:陳嘉映老師專門寫了幾句表揚你,有一句是:“他在自己的研究領域里有態度有立場,但不妨礙他深入理解不同立場,這非常難做到。”
劉:我們現在不太理會人家究竟在說什么,不耐煩聽,或者沒聽完就曲解別人的意思,急于駁倒對方。值得談論的東西你得認真聽,聽懂了一個你并不一定贊成的意見,說不定會激發你生出新的想法,幫助你形成更好的理解。其實思想也是一個生命,不被挑戰的觀點和論述是長不大的,要經受很多沖擊,才能夠變得飽滿。在這方面我跟伯林蠻像的,不太喜歡讀跟自己觀點一致的東西。我本來可以當個工程師,改做人文學術是為了滿足求知欲和好奇心,不是為了開宗立派做大師。
為什么中國學術界的論辯氣氛還不那么令人滿意?我們缺乏“認錯”的文化習慣。爸爸媽媽從來不認錯,老師不認錯,領導不認錯,學者相互之間也不認錯。我記得在博士階段,會跟導師開玩笑,指出他遺漏了這點那點,他聽了會很高興,“天吶,這個我沒有讀過。”他不會覺得,承認沒有讀過,他的權威性就下降了。
A:羅爾斯關注正義,伯林關注多元論,嘉映老師關注歷史決定論和自由意志問題……你的母題是什么?
劉:現代性問題,其實就兩個方面。就是當尼采說“上帝死了”之后,當韋伯說“世界祛魅”了之后,普遍的超驗標準沒有了,至少不再是自明的。那么對個人來說,靠什么安身立命?對社會來說,基本的秩序規范和組織原則是什么?就是政治的正當性/合法性問題。現代性的來臨是一件大事情,因為它是不可逆轉的,只要工業化、商業化、城市化帶來的流動性無法逆轉,我們就不得不面對現代性的難題。
思想史研究重視的對象,不只是“義理”,不是說哪種理論越艱深越精致就越值得研究,而是(我認為是更主要的)必須關注那些深刻影響人類實踐的思想,它們滲透到公共文化的核心,進入了人們深層的行動邏輯,為公眾提供了解釋世界的認知方式,以及規范行動的道德原則,哪怕他們并不知道這些思想家的名字或者觀點,但已經成為他們默認的觀念,查爾斯·泰勒稱之為“社會想象”。這并不意味著這些思想高明或正確,現代社會的很多病癥表明,這些思想可能有很大缺陷和局限。但正因為如此,它們才重要,才值得研究和反思。

2019年4月,劉擎和陳嘉映在上海浦江。圖/受訪者提供
這次在“得到”的課程,我沒選那些經典哲學家,因為這門課著眼于20世紀,批判性地討論現代性的困境和危機,是這門課的核心主題。
我的取舍標準是,選擇對公共文化有直接而顯著影響的思想家,也就是他們對“社會想象”的塑造作用。比方說,現代性帶來三個觀念轉變,這在古代是不可理解的:第一,平等的觀念。我們知道任何社會都實際上存在地位的差別,但在法律、道德地位或者尊嚴的意義上,把人分出高低貴賤,就無法被公眾接受,這是現代社會現實中的一個價值信念;第二,個人自主。意思并不是個人可以不顧社會,而是說在個人生活中總有一個領域是由自己做主的。旁人可以批評,可以提建議,但最后做決定的是當事人自己,這也意味著自己要承擔相應的責任。比如,包辦婚姻、門當戶對的婚姻,可能質量并不比“自由戀愛”的婚姻差,但現代人為什么不再接受包辦婚姻?因為親密關系領域就是一個典型的個人自主領域;第三,多元化。就是我們必須承認,存在著多種合理的人生信仰、生活理想和生活方式,別人和我們完全可以不一樣。這三點構成現代人的地平線,成為現代社會想象的特征。
那么,一個現代人怎樣才能有好的生活?怎樣才能更好地生活在一起?就是說,一個社會如何既形成正當的政治秩序,又能很好地運轉,把公民聯結成一個合作的共同體,讓每個人都能夠獲得基本尊嚴之上的生活,追求自己的生活理想。當然這是困難的問題――不是因為完全沒有答案,而是有太多的答案。那么你怎么選擇?又如何闡明你的理由?這是我的核心關懷。
A:你覺得自己跟上一代知識人相比,像林毓生先生、王元化先生這些,有什么地方不一樣?
劉:先要做一個限定,無論在學術研究還是公共表達的意義上,我都不能跟這兩位學者相提并論的。林先生和王先生我都有過許多次接觸交談,我覺得在他們心里有很強的理想主義傾向,不僅如此,他們還對如何實現理想社會有比較確定的答案。他們當然很清楚,面前有錯綜復雜的問題和矛盾,但這些都是黎明前的黑暗,不斷去探索就會找到一個出口,然后走向光明。我覺得他們這一代學者和思想家,大多會有這樣一種信念。這是令人尊敬的。相比之下,我缺乏這種確信。
在我看來,現代性的三個觀念性轉變帶來的不確定性是非常內在的。平等、個人自主性和多元化,這三點沒有一個指向更高的確定性。比如,現代社會和個人和公共生活,都信奉自主性的價值,自主性是一個很重要的現代成就。但同時康德意義上的自主性(autonomy)也是一項更高的要求。在實踐中,人們很容易把簡單的意愿表達和實現看作是自主性的體現。而在平等的文化中,我們很難敦促人們去深思熟慮,去辨析和澄清自己的意愿,因為這種敦促必須是商談式的,必須以尊重個體自由為前提。
如果一個社會的健康運轉這么深地依賴人們的意愿,那么意愿是否正確、是否具有穩定的共識,就變得至關重要。這是個復雜的問題,很難有一個確定的答案。特別是技術革命、突發災難的沖擊,都可能顛覆原有的思想范式。一個原本不錯的答案,很可能變成一個新的問題。另一方面,我又相信現代世界不是只會越來越亂,越來越無序,而是也會形成許多不同方案,方案之間相互競爭和學習,會有一些進展,進展本身是動態的,不意味著能找到一勞永逸的“好”答案。
A:前幾天重新看《紛爭的年代》,你覺得這個世界將會如何演變?
劉:一百多年前,梁漱溟先生被他父親問“這個世界會更好嗎?”他當時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這個問句后來被一問再問,可見人們沒有那么確信了。對我而言,這個問題就是現代性的發展是否能實現自我期許的理想。理論上我在思考一種可能,就是以往現代性的成就得以維護,可能是依賴傳統的某種約束,就是說現代性沒有充分展開;如果現代性的一些價值得到進一步發展、更充分實現的時候,它會表現出一種自我顛覆傾向,而且越來越明顯。
A:當人類捕食野味的意愿、主宰自然的價值得到充分發展,新冠病毒就把我們的生活翻了個底朝天。
劉:現代生活中,人的主觀意愿正在發生越來越強的支配作用。一方面,這是現代性的重要成就,它帶來個體自由、生活方式的多樣性,能激發創造力和想象力。更重要的是,承認主觀意愿的正當性是一種道德理想,查爾斯·泰勒稱之為“本真性的倫理”,就是一個人的生活與內心渴望一致,這樣你才不會感到在過一種“假的生活”,你成為了你自己。但是康德意義上的自主性并不是完全聽憑簡單的意愿行事,要對意愿作出反思,辨析、過濾、修正,最終達到理性的自主性。但在實踐中,這個要求太高了,而且對意愿的反思和判斷,我們缺乏足夠明確的規范標準。
A:想到婚禮上那句承諾“我愿意”。
劉:現代親密關系的獨特性是什么?不是浪漫主義的愛情。古代人也有從愛情到婚姻的,但愛情不是婚姻的必要條件。古代把愛情和婚姻關聯在一起的多是悲劇,《孔雀東南飛》、《梁山伯與祝英臺》,還有《羅密歐與朱麗葉》。現代人真正的創造是什么呢?是“為愛成婚”這種特殊的觀念,主張愛情是婚姻的基礎與核心,并提倡年輕人以此自由選擇他們的伴侶,這是兩百年前才開始在歐洲和北美流行的“激進新觀念”。
可是愛情是什么呢?現實中,兩情相悅就是感覺“來電了”或者“分泌多巴胺”,就有了“我喜歡”,然后“我愿意”。也就是說,實踐中的“我愿意”是一種未經反思的意愿,常常是捉摸不定的甚至不可理喻的。所以兩百年前現代婚姻革命開始的時候,就有人警告說,愛情主導的婚姻將會顛覆婚姻制度的穩定性。
可是“為愛成婚”居然存活了,而且維持至今。中國從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開始,也有一個世紀了。這簡直是奇跡啊!但深究一下會發現,維系現代婚姻的是其中許多沒被清除干凈的“傳統”因素,是這些非感情因素保護了婚姻的穩定,而20世紀的社會發展正在瓦解這些穩定機制。可以去看美國歷史學家Stephanie Coontz的《婚姻簡史》,這本書有中譯本,最近又再版了,里面講到四種重要的社會變化正在逐步打破傳統的束縛,削弱了現代婚姻的穩定性。這跟我們對日常生活的感受是一致的,現在有不少年輕人,可以戀愛,不愿結婚。就是說,“為愛成婚”這樣一個現代制度安排在充分發展之后,很可能走向瓦解。這就是所謂自我顛覆的傾向。

2019年1月,劉擎與周濂、錢永祥、陳冠中等人聚會。圖/受訪者提供

A:那么公共生活中的“我愿意”呢?
劉:對,這是我真正關切的問題――現代民主政治是否也存在這種“唯意愿論”的趨勢。“人民主權”是現代政治的根本原則,“人民的意志”具有至高無上的正當性,這也是現代性的一項重要成就。但是第一,誰是人民?眾多公民如何形成集體性的公共意志?第二,人民意志為什么正當?一個個具體的公民,他們的意愿常常是變化的,也受到各種外部環境的操縱,我們怎么來判斷?這在政治理論中有許多重要的規范,比如憲法,比如公民理論,等等。
但在實踐中,西方民主政治的主要實踐就是投票表達自己的意愿偏好。實際上,除了年齡限制之外,沒有任何準入門檻來限制“不合格的公民”的投票權。結果是什么呢?我們除了聽憑本人的意愿,什么都不能限制。這就導致了“唯意愿論”。最近幾年,歐美一些國家就出現了民粹主義,出現了被理論家視為“民主衰退”的現象。
A:你寫過不少重要的文章,像《現代性的哲學話語:哈貝馬斯思想史視野》、《中國語境下的自由主義》等等,都給同人以很大的啟發。談談理論上比較原創性的工作?
劉:我在討論中國“從天下理想轉向新世界主義”。最初是為研究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的關系尋找一個恰當的理論框架,后來進一步的思考激發我去擴展這個框架。
我知道地方性思維方式有很強的慣性,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心理學的許多研究解釋了這種現象。但是如果本地的、地方性的思考如此頑固,那么甚至都不會有民族國家,我們都還活在部落里,或者在封建小公國里。人是可以突破直接的親緣關系來擴展、聯結成一種共同體的,那么我就要問,為什么這種“想象的共同體”的邊界就只能停留在國家層級?
我們講政治是要有秩序,秩序需要一個邊界。我就在想,為什么政治秩序會變化?后來我發現,如果是一個完全封閉的社會,它沒有反思的可能性,因為反思需要視野和資源。就像柏拉圖的“洞穴寓言”一直被當作擺脫蒙昧走向真理的過程,但現在許多人對此產生了懷疑,認為走出洞穴未必能看到太陽,可能只是走進另一個洞穴。我的理解是,只有走出洞穴,看到其他洞穴,才能意識到自己的“洞穴性”,就像你聽到了其他方言,才知道自己說的是一種方言。
反思之所以成為可能,是借助了他者的視野和資源。如果不知道別樣的風景,那么本地就是一切,就理所當然。
舉個例子,從前中國人講“棍棒底下出孝子”。反正我們這一代小的時候,孩子都是要打的,不打是特例。忽然有一天,我們看到有一個文化是不打孩子的,而且秩序沒有崩潰,那么就有了重新看待自己文化的可能性,就把自我“相對化”了。文化一定是關系性的,就是會彼此“遭遇”,包括碰撞、競爭、沖突和融合等等,文化遭遇帶來重新審視自己的可能,然后引發改變,這是文化生生不息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