鵟

陸薇

一只鵟飛來停在高樓頂層一角

意外，正常

太陽從東南方照過來

照著我，照著它

十二月的鐵、水泥、木頭都冰涼

背陰處更是沒有人愿意停留

使人向往的無非是陽光

是山上和湖邊有趣的一日

觀察、思考、理解未知的東西

欣賞值得欣賞的

之后返回

理智地面對虛假、丑陋、謬誤、無序

保持鎮定、從容，然后，禮貌對待所有人

也可以學習動物與同伴的相處方式

——保持一些距離和空間

被挑釁和冒犯時坦率地發怒

用姿勢或鳴叫解決矛盾和沖突

大部分時間獨自過活——

像這只鵟，摸索最適合自己的氣流

毫無預兆地升空或返航

在遷徙剛剛結束的時節試探著變換節奏

小鎮已被冬風控制，水泥海洋使人悲愴

人被迫呆在房間透過玻璃看世界

每度過一段抽象的時光

就做一件家務事

像過一座橋

重返現實

從外面買回綠色的青菜、紅色的肉

做簡單的餐飲，完成人照顧自我的責任

自來水流出、積聚，和分秒同步

窗外那只鵟在遠處變成一個點

廚房里我聽著一首日語老歌

雙手和大腦在器物之間停頓、移動

脫離荒野之人

全被程序淹沒

事事都是瑣碎

第二日一切重來

鵟站在那個極高的位置

像一塊憑空多出來的深色石頭

散發著天然的威嚴

有時它們也會被子彈打成篩子

軟塌塌的身體任人擺弄

在有的村莊

北被說成南

在平庸之人

什么都沒做錯

越過兩棵大青樹和高高低低的白房子

越過一個晨霧綿薄的淡藍色大湖……

鵟或許看著茫茫空中

只能被野性之物所見的微小宇宙

鵟時常被烏鴉戲耍，也會被鳶和隼欺負

但它仍然超越了我們的極限

眼睛能看到磁場

身體控制著飛羽掉落和生長的最佳時機

基因里刻著一套立體的世界地圖

來去沒有遲疑

獵取食物像連環爆炸

喂養后代柔情萬般

死后總會進入永恒的循環

什么都不做也是一個費解的暗號

鵟始終處在一種精密的安排中

此時此刻

它被高樓白墻反射的光芒包圍

但無法被看透

鵟的突然現身令人振奮

一種拔高，一種戀愛

早晨與傍晚靜默交替

帶來或帶走人所渴望的溫暖

在不可預測的鐘點

鵟飛行著幾乎與危險擦肩而過

在河流兩側每天重復的光景之上

是它或者它的同類

給一個時間已經靜止的人帶來解藥

鵟也會去田野和山谷

在一小團云的邊上發出貓一樣靦腆的叫聲

上一個冬天那山谷浮起桔色和紫色晚霞

一只蜂鷹咩咩的犀利叫喚刺破了結界

一大片遙遠之地輝煌地沒入冬夜

我深信親眼看到了一種奧秘

在蜂鷹及其同伴的呼喚下

有人心神分離又重拾靈魂

下山路上伯勞（屠夫）、噪鹛（遁地者）都已歇息

電腦上一張微笑的異國的臉

講述紐約一個窗外的鷹的故事

在細雨和琴聲中似曾相識的等待、希望

我們共同擁有對另一物種的好奇

從加納利、塞爾伯恩和楚科奇

到塔斯馬尼亞、潘帕斯和奄美

鵟去過的地方人難以獲悉

人去過的地方已超出地球

力量可以具體到每一絲肌肉

也會被一個種群徹底扭曲、遺忘

有人旅居也能安撫自己的國家

有人溫柔帥氣無論年輕還是衰老

有人寫了一支不怎么快樂的曲子

被這星球背面一個小鎮的教堂每天播放

每當詢問存在的意義

先是空氣、陽光和水

但最終仍是愛

——若討厭冬天，不如在身上自帶一個夏天

對單瓣白木香的留戀

（從地上冒出的一億顆甜美星星）

對紅尾水鴝太太的惦記

（還有她勇敢滑稽的先生）

與不需要理由地繼續下一個動作的慣性

都成為生存的動力

眼下鵟站在小城最高樓的最高點

俯瞰萬物，一動不動

大風刮來，能看到它身上幾簇羽毛舞動

在那個瞬息萬變的位置

石頭般大小的肉體要應對很多惡劣情況

未知的圈套、把戲和疼痛

未知的戛然而止

我曾拿望遠鏡試圖弄清它是哪種鵟

或者想找出它的一個特征

但距離太遠，我僅僅只能確認它是一只普通鵟

在高樓、矮樓、私人住宅和廢棄廠房之間

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的麻雀、鵲鴝和黃臀鵯

似乎在翻找人間的多余之物

我們飽食終日依然煩惱叢生

肉體脆弱如被冰糖煮沸流出紅色汁液的草莓

誘惑不曾以歡樂為結局

有的循環不能連續只能從頭再來

在這離高山很近的地方

快得不可思議的日落發生了

氣溫驟降時鵟不為所動

它等待的是食物還是指令？

眾多的鄰居，沉睡的人們

不具備愛的能力

也無權了解某些秘密

天際飛行似乎曾經是某些人過去的夢境

然而他們最終都降落在此刻與未來的棉被之下

在最高處的最高點

鵟尚未發現我在觀察它

后來的一天

幾個工人像蜘蛛一樣從那棟高樓頂端降下來

第二天又重復……

數天后的一個夜晚

對面的高樓放射出刺眼的裝飾燈光

一片深色夜空從此消失

到了白天一切看起來似乎沒什么變化

而變化總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鵟恐怕是不會再來了

陽光依然耀眼但卻遲遲沒有暖意

隔著淡淡的霧

我總會去看那高樓的最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