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從教路上的至暗時光

李心雨

回想起來，我的從教之路還是蠻順利的。

大學畢業剛入職，就將倆班的教學成績搞得風生水起，領導大會小會表揚;剛3年，就順利地送走了一屆畢業生，自己所帶班的高考成績竟然超越了層次高很多的好幾個班;爾后，我就成為了東華歷史上最年輕的精英班老師;爾后，我就成為了20多名清華北大學生的“恩師”;被學校任命為科組長，獲得“教學能手”“名師”“學科帶頭人”等稱號……也算是榮譽多多，拿獎拿到手軟。很多家長因為孩子能分到我所教的班而慶幸不已。看起來一切都是那樣幸運美滿，正如閨蜜所說：“你說，就當一小老師，你還想怎樣？”

是啊！我還想怎樣？我也不知道要怎樣……

話還得從3年前那次廣東省青年教師教學專業技能大賽說起。很榮幸，我代表東莞市去參加省賽。清楚地記得，為了這次比賽，我比當年自己高考還忙，沒有周末，沒有空閑，每天4個小時的睡眠是常態，但最終卻鎩羽而歸。對于參賽結果，我是有充分的心理準備的。成功了，那是運氣好;失敗了，那就是賺了經歷。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那次比賽帶給我的心理沖擊是如此之大。

有好多環節的比拼，做題命題寫作，我不差;聲情并茂地講故事，我能行。然而，當其他地市派來的老師龍飛鳳舞的毛筆字引得嘖嘖稱贊時，我卻只能落寞地看著離開大學后就再也沒有摸過毛筆的手;當其他參賽選手將一篇毫不起眼的課文設計得無比精巧，帶領學生挖掘得十分深入時，我卻發現自己似乎還停留在幾十年前的教學套路上……當然，更讓我慚愧的是，由于常年堅持寫教學反思、教學設計、教學論文，好多老師不是微博上坐擁粉絲無數，就是大部頭專著有好幾本，反觀自己，除了完成任務式的寫作，除了評職稱的動力，又寫了些什么，記錄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自我懷疑，自我否定，就像吸血叮人的螞蟥，讓我在午夜夢回時常常痛出一身冷汗，久久無眠。我天天起早貪黑，忙忙碌碌，追求高效課堂，注重落實鞏固提升，真的有利于學生的發展么？我讓學生刷題，狠抓背誦默寫，為了提高他們的興趣精心準備小段子小視頻小故事冷笑話熱點時事，真的能提升他們的核心素養么？我讓學生掌握每種類型的答題規范，強調要用閱卷老師喜歡的方式寫作，將每次的周測當成高考，警戒他們“多拿一分，干掉千人”，真的是正確的價值引導么？我跟學生溝通聊天，傾聽他們青春的困惑，給予他們適時的心理安撫，鼓勵他們用善良的眼光看世界，真的是對學生好么？甚至更極端的是，我會反復質問自己，你的才華學識能力胸襟氣量真的配得上這么多優秀的學生么，你真的不是在誤人子弟么？

那時的我，就像一頭野獸在一片荒原上行走著，內心壓抑著咆哮的情緒。消散了教學的熱情，找不到育人的意義，而與此同時，緊接而來的就是對老師這份職業的疲憊和厭倦。講那么多有用嗎？改那么多作業有用嗎？好學生真的是你教出來的嗎？不想學的你苦口婆心又有多少意義？分數有那么重要嗎？高考能決定一切嗎？無數的困惑、矛盾、掙扎，如同巖漿，在我腦海中噴涌、翻滾，撞擊……

更給我一記重拳的是，那年，我的閨蜜突然被查出來癌癥晚期，3個月后就走了，只留下嘶啞著聲音哭喊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的可憐的孩子。她太忙了、太累了、太忘我了，她太敬業了、太認真了、太好強了、太操勞了，她在學生身上投入的心血太多了……在別人只言片語的議論聲中，我常常一個人跑到荒郊野外，放聲痛哭。

內外交困的那段時間，我也頻頻去看醫生，鼻炎、牙周炎、胃炎、頸椎炎多種炎癥輪番肆虐我的身體。天氣稍有變化，就噴嚏不斷，淚水長流，眼睛腫脹，鼻子通紅。記得牙醫曾無心地問了一句：“真是奇怪，這段時間，我這個診室已經有5名老師被診斷為牙周炎了，你們當老師是不是壓力太大了呀？”一個無心的問題，卻讓當時的我淚灑診室，傷感不已。課堂上，讀到韓愈的《祭十二郎文》中“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 的句子時，不禁心有戚戚，潸然淚下。生活似乎并沒有給予我適合的養分，我常常冷不丁感受到的終究還是這份職業無處不在的茂盛已極的悲傷，以及在我內心如腫瘤般肆意瘋狂生長著的絕望……

努力拼搏的意義何在？教書育人的意義何在？人生的意義何在？我陷在人生虛無的泥淖中，久久不能自拔。

一天傍晚，學生都走了，辦公室也只剩下我一人。突然，一名和我關系很親近卻有著嚴重抑郁癥的女孩興沖沖地跑進來朝我喊道：“老師快來看！”我跟隨她爬到樓頂，和她一起呆呆站著。一輪落日正在慢慢西沉，變幻著形狀和色彩的云彩籠罩著天空。滿天云彩在碧藍色天空的映襯下愈發耀眼，每一道間隙都會透出極亮極亮的云的影子，如滔滔江水、像彎彎小溪、似潺潺涌泉。云彩一會兒鐵紅色、一會兒艷紅色、一會兒橙黃色、一會兒土黃色，蓬蓬勃勃卻又柔美恬靜。幾分鐘的靜默后，女孩突然感嘆道：“世界真美啊！”看著眼前的霞光漫天，聽著她發自內心的贊嘆，我的心突然像被電擊了一下，是啊，世界真美啊！

世界如此美好，我又何必對此視而不見，卻任由自己的思緒陷入無盡的黑暗呢？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這樣一次片刻的暇閑，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讓我在漫天彌漫的沉靜霞光中，看到了美好，看清了內心。

我逼著自己放慢工作的腳步，留些許時間給自己，做讓自己內心真正歡愉的事情。到學校附近的水庫慢慢溜達，時而近觀蜜蜂“如一朵小霧穩穩地停在半空”，時而遠眺水鳥起飛劃過水面泛起的層層漣漪;偶爾饒有興趣地盯著釣魚人的浮漂看看魚兒何時上鉤;有時也會放浪形骸地邊走邊唱古詩詞，引得騎行的帥哥朝我吹口哨;或隨心寫日記拍照片玩抖音，記錄學生可親可愛的舉止，記錄孩子成長中的童言稚語，記錄自己的閱讀體會觀影所感家庭生活瑣細;又或者去參加各項社交活動，穿上優雅大氣的晚禮服當一回知性靚麗的主持人，著上帥氣俠義的古裝和同事們一起酣暢淋漓地演繹《滄海一聲笑》的扇子舞，換上運動服挑戰即使累得虛脫卻有莫名的快感和成就感的馬拉松;破天荒允許兒子養了一只流浪貓，我們一起給它洗澡，一起戲逗它，一起給它取名字，一起給它畫像;時不時給家人打電話，聽老媽絮絮叨叨講她種的菜養的雞，聽老爸“委屈不已”地投訴老媽對他的虐待……

尼采說，知道為什么而活的人，才能更好地生存。世界如此美好，我，作為一名老師，不就是要讓自己的世界更美好，且把美好傳遞給學生并讓一顆顆年輕的心去感知么？當然，就如同陽光的背后一定有陰影般，美好的另一端也必然有丑陋與不堪。我為什么就一定要盯著白紙上的黑點卻看不到更多的白點呢？

當我慢慢地學會和自己和解，不再和自己較勁，不再糾結于自己的不足，不再用自己的短板去否定自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時，我發現人生真的是天高云闊，風語如歌。我沒有龍飛鳳舞的書法作品，但我有伶俐的口齒呀;我沒有著作等身，但我有對經典名著發自內心的熱愛呀;我沒有靈動精巧的課堂設計，但我有扎扎實實的備課并讓學生學有所樂的課堂氛圍呀;我沒辦法改變目前仍然比較重應試的社會現狀，但我讓孩子們在求學中養成的精益求精的品質和勇攀高峰刻苦攻堅的意志力，又何嘗不能讓他們受益終生呢？至于，教書對個體的意義，我想我就如同那個在海邊撿魚的孩子，一邊撿一邊念叨“這條在乎，這條也在乎”。

有人曾經問過我，學生可怕嗎？家長可怕嗎？我想說，為師路上最可怕的是內心的不安和價值感的喪失。經歷過人生路上這樣一段至暗的時光，我終于能理解叔本華的那句“人一輩子注定要徘徊在焦慮和厭倦這兩極之間”。而如果我們自甘沉淪，任由焦慮和厭倦的情緒裹挾，放棄對內心的審視和救贖，我們終將成為職業倦怠的犧牲品;而那些殺不死我的東西，終將讓我變得更強大。《大學》里說：“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深以為然。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市東華高級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