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康
1920年10月到次年7月,英國著名哲學家、數學家、歷史學家伯特蘭·羅素(1872—1970)應邀來中國講學。時值五四運動后的西學東漸,迷茫困惑的中國知識分子期待著這位當紅思想家來指點迷津。10個月的中國之行,羅素作了近20場的演講,為中國如何才能擺脫積貧積弱,暢所欲言。
1920年 3月,梁啟超結束歐洲的游歷,帶著“中西化合”的文化觀回到國內。回國后不久,梁啟超就組織共學社,旨在“擬集同志數人,譯輯新書,鑄造全國青年之思想”。9月,梁啟超又邀約蔡元培、金邦正、張伯苓等組織講學社,旨在聘請外國名人來華講學。羅素便在聘請之列。10月,羅素偕好友勃多拉女士乘法國“波爾多”號輪船抵達上海,開始了他在中國長達10個月的講學旅程。
羅素到達的那天,由蔣百里、張申府前往迎接。當晚在大東旅社舉行晚宴,參加者有百人之多。張申府回憶說:“席間,羅素先生作了熱情洋溢的演說,講了來華的觀感和印象,他希望中國能夠開創出一條新路,不要不分好壞而抄襲別國,并要警惕西方近代商賈主義。在談到中國的改造問題時,他認為各種改造之中最應該注意以教育為第一。”

在上海逗留的3天,他會見了慕名而來的各方拜訪者,他們之中有歐洲人、美國人、日本人、朝鮮人和中國人。通過交談和接觸,他感慨地說:“一個文明的中國人乃是世界上最文明的人。”中國著名的語言學家趙元任擔任他的翻譯,他們因在哈佛大學有一位共同的朋友,而有了格外融洽的關系。他給趙元任的印象是:“跟我在照片里看到的非常像,只是比我想象的更高些,更壯些,風度也更優雅些。”
離開上海,羅素在趙元任的陪同下來到杭州,西湖的湖光山色、園林花木、亭臺樓閣、廟宇回廊,令他賞心悅目,興會淋漓,贊不絕口地稱“中國美如畫”,甚至表示為更好地了解中國,準備學習中文。
他在上海作完4場演講后,于10月26日來到湖南長沙,在湖南教育會作了《布爾什維克與世界政治》的演講。當時湖南教育會在長沙組織中外名人學術講演大會,時為《大公報》館外撰述員的毛澤東被聘為講演會的記錄員。盡管這場演講十分精彩,讓許多人為之喝彩,可青年毛澤東在聽了后,卻有不一樣的認識,他給遠在法國的好友蔡和森去信說:“羅素在長沙演說,意與子升及和笙同,主張共產主義,但反對勞農專政,謂宜用教育的方法使有產階級覺悟,可不至要妨礙自由,興起戰爭,革命流血。……我對羅素的主張,有兩句評語,就是‘理論上說得通,事實上做不到。”
告別長沙,羅素于11月上旬來到北京,講學社在北京美術學校禮堂為他舉行歡迎會。梁啟超代表講學社致歡迎詞,他說,如今人類追求的“是生活的理想化、理想化的生活。羅素先生的學說,最能滿足這個要求”。又說,羅素的人格值得欽佩,他具有“真正學者獨立不懼的態度。這是真正為人類自由而戰的豪杰”。梁啟超希望羅素把他研究學問的方法,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中國人。
從1920年11月9日至次年7月6日,羅素在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中國政治學會、教育部會場和保定育德中學,一共作了9個專題的演說,內容為哲學問題、心的分析、布爾什維克的思想、未開放國之工業、宗教的要素及其價值等。其中好幾個專題是長篇演說,有的講了一個月,有的講了兩個月。他開放活躍的思路,詼諧幽默的話語,博得許多知識分子的好評,張申府評論說:“羅素先生深入淺出,說理透徹,有時也未免無刺,但不酸不刻,讀來聽去,使人發生快感。……他的講話‘很像玉泉山水爽人宜人,清冽甘脆。”
北大學生組織了“羅素學說研究會”,他應邀欣然參加,認為“他們都是可愛的青年,既純真又聰明,渴望著了解世界并擺脫中國傳統的網羅”。他對中國問題十分關心,并把這種關心寫在他的《中國問題》里。在梁啟超為他餞行的宴會上,他建議中國知識分子要敢于承擔起社會責任,將自己的思想付諸實踐,不要只是坐而論道,空談幻想。中國之行,更使他認識到中國問題在世界的影響力。他說:“在未來的兩個世紀里,整個世界將會受到中國的決定性影響……”
和許多西方人不同的是,羅素把在中國看到的羸弱的現狀,不僅僅只歸因于中國的內政混亂和軍閥野心。他認為軍閥混戰的根子在列強,列強中日本對中國的威脅更大,它伙同別的列強掠奪中國,力圖保護自己在華的“特殊利益”,于是便蓄意制造中國的分裂混亂,以從中漁利。他警告中國來自日本的危險。他說:中國政治勢力“每當任何一方行將取得完全勝利的時候,日本又扶持那行將失敗的一方,以使中國繼續混亂下去”。
他努力說服西方人,中國文明并不亞于西方文明,保護其獨立發展是全人類的義務。為此,他呼吁西方列強可否發發善心,從長遠看,這種善心也是符合英美等國的經濟利益。一個統一和平的中國比一個分裂混亂的和布滿“勢力范圍”的中國,更有利于英美西方國家在中國的投資。

他努力說服英美等國的當權者不要有控制中國的企圖,中國的獨立和統一應該得到尊重,要讓中國人有時間有機會解決自己的內政問題。英美應該從自己和人類的全體利益著想,應該利用自己的實力和國際地位,在外交上迫使日本吐出山東和滿洲并放棄肢解和侵略中國的野心。他又說,中國人如果獲得“時間和機會”,就應制造輿論,化解軍閥勢力,實現政治、軍隊、外交、海關、鐵路等歸中央管轄的穩定而充滿生機的政府,內政問題解決了,再收回百年來所喪失的主權,一個政治上獨立、統一的中國便會屹立在世界的東方。
他清楚地知道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根深蒂固的成見,不愿看到中國的經濟獨立,尤其害怕中國“以國家社會主義或列寧所稱的國家資本主義獲得獨立”。他們太崇尚實力,同是黃色人種的日本就因為曾經打敗了俄國,西方人就另眼相看,而當日本吞并了中國青島,西方各國竟軟弱到讓日本與自己平起平坐了。他說:“與白人打交道只有兩條路可走:或者屈從他們,或者拿起他們的武器與他們決戰。”
可他又不主張以武力對武力,只是希望西方國家對中國慈悲為懷,割舍他們的侵華利益,以維護中國的尊嚴與獨立。他應該明白西方列強擴張掠奪的本性,豈會良心發現。中國軍閥殺戮血腥的本性,又豈會立地成佛。他的勸誡和建議只是紙上談兵的一廂情愿。
他來華時,正值孫中山在南方從事革命活動,中國共產黨正在初創中。孫中山期待著與他會面。他常去的北大“羅素哲學研究會”,其中大多數人是馬克思主義信仰者。1921年10月,他發表《共產主義理想》時,還在文中附言此文曾被上海的中國共產黨人當傳單散發。可他一不去廣州會見孫中山,二不和初創的中共聯系。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把孫中山和初創的中共作為新的政治勢力來看待,僅僅對他們寄予了同情而已。他本質上不希望中國走蘇俄暴力革命的道路,認為如果那樣中國人將會喪失最寶貴的和平品質。
他認為中國經濟不發達,沒有哪怕是稍具規模的工業體系,這也是備受列強欺凌的主要原因。他欣喜地注意到近代中國鐵路似乎是個例外,盡管滿洲和山東鐵路為日本人所控制,但主要的鐵路線路還是由中國人控制。可中國的礦業就很不妙,日本人控制了中國大部分的煤礦和鐵礦。他說:“大規模地發展鋼鐵工業,對中國來說至關重要。否則,中國人將無力保護他們的民族獨立、他們的文明,以及任何對世界有價值的東西。”“中國工業發展控制在中國人之手而不是外國人之手,這關系到中華民族的生死存亡。”
怎樣才能有中國工業發展的主動權呢?他送了一劑良方:國家社會主義。他說:“在一個經濟上落后但在文化上并不落后的國家,實行國家社會主義或列寧所稱的國家資本主義,優點很多。首先,國家比私人更容易得到貸款;其次,通過國家更容易聘請到必不可少的外國專家;再者,國家更容易保證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工業不至于受外國人控制。也許比上述考慮更為重要的是,通過國家辦企業,可以避免私人資本主義的諸多罪惡。”
中國國民性在羅素看來是瑕瑜互見,他肯定中國人知足常樂,隨遇而安,愛好和平,寬容大度等。他也看到中國人的缺點,但從未在公開場合揶揄,只是在主人的一再要求下,才輕描淡寫地指出中國人的消極方面是麻木、冷酷、怯懦,沒有挑戰奮爭的勇氣。又說中國人懶惰、虛偽、愛面子。這自是他的一家之言。
他在來華前有過一次蘇俄之行,這使他在自己的演講中多次提到蘇俄,提到布爾什維克,當然其中不乏批評的言辭。他思考過中國這個“不發達國家的社會主義道路”的問題, 1920年12月10日,他在中國社會政治學會作《未開發國之工業》演講時,就說過蘇維埃俄國的工業,已“謂之一新國”,這種經驗“必大有益于人類無疑”。只是他在給中國人推薦時,并沒有說成是唯一的“最良之方法”,因為在他看來,中國要發展規模化工業,在技術上求助于蘇俄不如求助于英美。
他通過《晨報》表明:“吾為極信科學之一人,以為世界各事,皆科學是賴。”他向中國人闡釋了數理邏輯、相對論、現代心理學、心理分析方法等20世紀最先進的科學理論。他說中國人“以古書舊說來斷定是非曲直”是極不科學的,是泥古、抄襲、盲從的陳腐陋習。科學的信仰是以客觀證據為基礎,宗教信仰則不然,是盲從和迷信“經典”及“先知”的“教條”。
他建議中國人“保存中華民族所具備的溫文爾雅、坦然自若和安逸寧靜,結合西方的科學知識并應用科學知識來解決中國的現實問題。這些現實問題分為兩類:一類是國內條件造成的,另一類是由國際環境造成的。解決第一類問題包括發展教育、實現民主、消滅貧困、環境衛生和防止饑荒。解決第二類問題包括建立強有力的政府、發展工業大生產、修改條約并收復通商口岸(可以以日本為榜樣),并建立一支強大到足以抵御日本侵略的軍隊”。
他的演說傾倒了一大群青年學子,當時,北京大學做過一次民意測驗,問題是“中國之外誰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參加者1007人,測驗的結果是列寧第一,威爾遜第二,羅素第三。時任北京大學代理校長的蔣夢麟認為,正是羅素的演講,激勵起青年人對社會改造的興趣。
北京政府卻不滿意羅素的這些演說,因為這些演說宣傳了蘇俄,闡述了共產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更令他們不能容忍的是,上海的共產黨組織甚至把羅素的《共產主義理想》印成傳單散發。這些“危險思想”讓他們寢食不安,1921年3月,北京政府曾經要將羅素驅逐出境。7月6日,他在北京作完 《中國到自由之路》的演講后,便踏上了歸國的旅程。
羅素作為當時國際上屈指可數的中國問題專家之一,肯定了中華文明在人類文明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為復興中華文明,他誠摯地表示:“我愿為中國人竭盡微誠。”回國后不久,他發表專論《為中國請愿》說:“中國文明并不比我們差,我們不要自封為高等文明的布道士。中國人更有耐心、更為達觀、更愛好和平、更看重藝術,他們只是在殺戮方面低能而已。”他奉勸西方人不要激怒中國人,應該主動、明智地放棄在華特權。他最早呼吁英國當局做個表率,主動將香港和威海衛歸還中國。
他一直關注中國,大洋彼岸的平定廣州商團叛亂、省港大罷工和北伐戰爭,無一不牽動他那顆熾熱的心。抗日戰爭爆發后,他和杜威等發表公開信,嚴正譴責日本侵略者的罪行。接著又與杜威、愛因斯坦等發表《我們對于日本侵略中國的態度》,吁請國際社會支持中國的抗日戰爭。新中國建立后,他在國際會議上強烈要求西方各國予以承認并建立邦交關系。他說,西方世界“假如早一點善待新中國,世界局勢當已好轉”。
羅素的中國之旅已成歷史,但他對中國熱情和期待的言論依然言猶在耳,這就是他和拿破侖、湯因比等同樣都曾預言過,未來世紀將屬于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