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在一起的時光（外一篇）

何齊秦

路

母親的店和我的學校恰巧順路，只是過了十字路口便岔開了，一邊通往學校，一邊通向母親的店。

母親新雇了服務員，一個年輕的女孩，單純又羞澀的模樣，話不多，干活卻麻利。那晚放學回來，見她忙得不可開交，我便順手接過了她手中的盤子。

“哎，不用不用，我能忙過來的……”她感激地望了我一眼，下意識拒絕。但見實在拗不過我，只好低聲連說“謝謝”。

我開始只叫她姐姐，后來無意從母親那里得知她的生日竟比我還小一個月，我不免有些同情。多么可憐的孩子啊！正是好年華，卻來涉足人間冷暖。

懷著這些心思，我們熟絡起來。她從未告訴我她叫什么，只讓我叫她小范。“大家都這么叫我。”她說。時間一長，我才漸漸發現小范是個個性很開朗的女孩，閑下來的時候總給我摸出她兜里的肉松餅吃。我是可憐她的，也時常幫她做些雜活，她卻見不得我笨手笨腳的樣子，三下五除二搶過來自行完成。我更是悲憫：她懂事能干得讓人心疼。

幾天前的晚上，我和她清洗餐具，她麻利地打好洗潔精，讓我沖洗干凈。我自然是樂意的，一邊做著自認悲天憫人的好事，一邊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你出來多久了？”即使我明白這樣不禮貌，卻始終沒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話剛出口，我便后悔了。我擔心會傷害到她的自尊，更擔心會讓她自卑。

“挺久了，2016年的時候就不上學了。”她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仍然低頭專心洗著手里的盤子。許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嘿，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出來，我每天高高興興地上班，等發了工資，高高興興地買肉松餅。”她說著，抬頭沖我笑。

我愣愣地盯著她亮晶晶的眸子，有些局促，像是最陰暗的角落里忽被強光照亮的灰塵。我下意識攥住自己的衣角，濕漉漉的手印像兩只冷峻審視我的眼睛，令我不由地閉上嘴。

猛然發覺，我們友誼的開始就是我不平等的自以為是的同情，一直都是我將自己所謂的悲憫強加于她。只是兩條不同的路罷了，正像那個十字路口，我騎車轉向學校的時候，店里充實忙碌的日子一定不快樂嗎？不由愧怍：我是以何種態度定義她，覺得她比我不幸？

我將她與我的不同看作深重的苦難，甚至不惜站在高處俯視她。

她不過是選擇了不同的路。在這個世上，連上帝都沒有資格去評判別人的選擇，我更沒有權利去同情一個快樂生活的人。路在自己腳下，苦樂自知，站在橋上的人永遠無法理解小舟上乘風破浪的刺激。

以己量人，未免刻薄。

那晚回家，父親告訴我，小范一歲喪父，母親體弱，家中還有一個小她九歲的妹妹。

我不知怎樣應答。只是有句話：人的一生，只有自己的出身不能選擇，其他的一切，都是自己選擇的結果。

她選擇了一條人跡罕至的路，體味著與我不同的人生。也許那里遍布荊棘，但我總要去尊重。沒有一條路是不幸的，也沒有真正的完全正確的路。我不該以幸運者的姿態去可憐那些與我平等的的人，質疑他通向幸福的路是否正確。

那天晚上，月光照得樹影斑駁，她笑著站在路的那一邊，系著圍裙，向我招手。

和你在一起的時光

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個小孩子，如你一般六七歲的模樣，書包耷拉在身后，一個人在風里走著，一抽一抽地吸著鼻涕。

我是經過他的，與他毫不相干的冷漠的陌生人。

只是突然很想你。

媽媽很忙的時候，你是不是也這樣回家？風那樣大，你會記得戴圍巾嗎？

我走著，路過你出生的醫院，那戲耍過的公園，就讀過的幼兒園。四處都是你的影子。似乎我走的不再是路，而是一條時間的軸，匆匆步履間，七年時光與我擦肩而過，于是你從襁褓幼兒成了系紅領巾的小學生。

怎么那樣快？明明還是昨天我才給你換好尿布，明明昨天——那個下雪天，你睡在我懷中，窗上有溫暖的水汽，四周很安靜，你也很安靜，躺在一團神圣朦朧的光里。也許是我眼中的光照亮了一切，你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子，是上帝從光影中創造的奇跡。

有人夸我抱孩子的手法嫻熟，他們不知道，媽媽很忙，我便既是姐姐也是母親。就像是童年的游戲，你是我擁有過的最珍貴的娃娃。

那是我和你一起的一段瑣碎溫暖的時光。我和你的時光，是嘰嘰喳喳的歡悅的嘈雜。

你說，我聽。

我愛你稚嫩的童聲和說話時張牙舞爪眉飛色舞唾沫橫飛的模樣。你從幼兒園放學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姐姐，你知道嗎？我給你講哦，就是……”我很努力很認真地聽著你嘰哩呱啦不帶一個標點的話，努力分辨你的一整天，就像一直和我在一起一樣——陪你見證你發現的所有奇跡。

你是個詩人。

不，你本身就是一首詩。

我和你一起的時光里，我會變得很小很小。然后成為童話書里那個被困在高塔的美麗公主。

“那么，我怎么辦呢？”我含笑望著你。

你的眼睛那樣亮：“有我呀，我會保護你的！”你拍著自己的小胸脯，昂首說道。

原來你是個身披鎧甲、英勇無雙的王子，你救贖我。

我曾在無數個夜晚，被一張張慘淡的試卷壓得透不過氣來。你是唯一能讓我安下心的人。偶爾有夢魘，驚醒，轉身，是熟睡的你。你那樣溫柔可親，世間紛雜似乎與你我無關。

荒原里高塔不攻自破，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保護我的小王子。聞過時光的味道嗎？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時光總有陽光般的甜。

記起你給我打電話，說你也有校服了，讓我一定回來看看。你在那頭激動地說了好多個“一定”。我們在半個月后才能相見呀！我想。但我也只低聲說了一句“好”。

快到家了，我不知道你見到我會興奮成什么模樣，但一會兒我一定要好好抱抱你。

這會是一個跨越時間的擁抱。

張愛玲說，愛是歲月，年深日久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你早已成為我生活的習慣。時間把我們一起的時光無限拉長又深深縮短，它被藏在照片里、書桌上和你的童話書里。我們都會長大，一天天淡出對方的生活，但現在，我只想好好度過和你的一點一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