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樓
外面雨還下著呢,可我的小腿在發燙,火太旺了,你把柴枝抽些出來??蓜e被熏到了,澀眼的。奶奶不像你,我現在睜眼啊,閉眼啊,都是黑的,干脆一直閉著。
這柴木不是我們石山上生的,是二三十年前村里人從鎮上領回來栽的,長了砍,砍了長,大家都叫它砍頭樹,學名倒沒人記得。你聞到它的味了嗎?就算是干透了,也還是青煞煞的。我們石山上生的草木不是這樣的。我記得燒春荒的時候,積了一冬的日頭味,山里的土石味,說不上來的甜味,三股,辮子一樣擰在一起。自打眼睛壞掉后,我已經有十多年沒上山了,也沒聞著這味了,總有一天還會聞著的,但不是現在——沒那么快。
這會子我想起鈿姑,該叫她堂祖奶奶。按理說一個人走后,她的事不會被傳得那么久。本來嘛,婚喪嫁娶,紅白兩事,大家都這么過。一樣的沒什么好說,不一樣的,傳個一代兩代也不過三代,就沒味了。單單這鈿姑,她的事我還是要跟你道一道。
我十五歲嫁過來認識鈿姑的時候,她已經老了,一個人住半山的土草房里,和我們家連著。傍晚太陽還沒落山她就拉回小母牛,關閉門窗。村里有好事的嬸婆,偏要晚上找她串門。她既不答應也不開門。她們湊到門縫上,只看到桐油燈燈芯一舔一舔地閃。
五月里的一個傍晚,村里人聽到了風一樣的山歌調子,一聲聲的,又尖又深,初聽是魁山上傳下來的,再聽又像是地底下傳上來的。有膽大的,結隊順聲去找。先是有人看到了小母牛,接著他們找到了旁邊的深石坑。鈿姑在坑里被找到的時候,嘴里的哭唱還沒停。這回大家聽清楚了,她拉長了嗓子喊的是:我不要折在夜里呀,我還沒活好呢,沒活好——她那次沒折,單單蹭破了點皮。
這事后來傳開了,鈿姑怕黑,夜里黑咕隆咚的,她就怕被一把扯進去了,回不來。她每天早早關門閉戶,以為這樣,就能把夜關在外面了。這可就奇了。但凡是個男人呢,就不該怕下地;是個女人,就不該怕生孩子;是個老人,就不該怕死。怕死就是貪生。一個貪生的老人,在村里人看來,是不本分的。一個不本分的人,人人都可以笑話。
鈿姨,給我們起個調子唄,要不可惜了你那副好嗓子。鈿奶,夜里幫捎個東西到何村去唄,算你一塊錢。鈿姑拉著牛走過村道的時候,聽到這些話,她笑嘻嘻的,也不惱。不久,隔壁何村有人來走電影,我們整個村子都騰空了往那邊去。連鈿姑也提了盞馬燈,跟過來了。大家像過節一樣,大人說啊笑啊,孩子們追著滿場跑。你要問我演的什么,我忘了,不就是場戲嘛,誰還記得過來呢?
第二天是圩日,我去找鈿姑。她人坐在矮腳凳上,頭耷拉著,雙手攏著膝蓋,喏,就像我現在這樣。我問她,姑,要不要幫你捎帶些玉米到鎮上換鹽?她沒應答。我推了推她。她啊了一聲,緩過來了。你說他們舉著旗子沖啊殺啊的,就不怕踩壞躺倒在路上的那些人嗎?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她說的還是昨天晚上的事。我說姑,那是戲,演的。細姑說戲里演的,可不就是前人的真事!
我婆婆,也就是我親祖奶奶,聽了這事,跟我說,以前大家不叫她鈿姑、鈿姨、鈿奶,都叫她炳禮媽。炳禮是鈿姑的兒子,十三四歲被抓了兵,二十年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有人說他到臺灣了,也有人說他沒能過海就得了痢疾,死在安徽了。我婆婆跟鈿姑提過,三月初三、七月十四要不要給炳禮捎些紙錢。鈿姑說,炳禮說不定在外面活得好好的,給活人燒紙不吉利。我婆婆說你要是信什么才會見到什么,鈿姑八成也不信自己的話,要不怎么大家見到的是舉旗沖啊殺啊的人,單單她看到躺倒在路上的那些人呢?
這場電影還真把鈿姑看壞了,她后來有一搭沒一搭盡跟我說些胡話。
二十年來我常夢到炳禮?,F在我老了,他還是走那年的樣子,十三四歲,剛剃了頭,鬢角刮得烏青。還記他說:“媽,馬鞍要留給我;還有那件黃衣,也留給我?!?/p>
割牛草的時候,我聽到炳禮叫了聲,像是從我胳肢窩下傳來的。我轉了個圈,沒見到人。我定神聽了聽,他又叫了一聲,就沒再叫了,這是他在遠處給我捎話呢。我的炳禮怕是要回來了。
山上有條小青蛇跟著我。我干活的時候,它在邊上盤著;我換地方,它就一扭一扭地跟過來。我跟它說,炳禮啊,是你嗎?要真的是你,媽知道你的心了,你是舍不得媽吧?媽不要你這么辛苦,你放心去吧。它一下就不見了,跟來的時候一樣,這是跟風跟云走了呢。我的炳禮啊,怕是不在世上了,沒了這念想,我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不能爬到魁山上蒙了眼跳崖,橫死的人,都不會好的,我得頭面干凈去見我的炳禮。
那一陣,村里人大半夜總能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那是鈿姑提著馬燈在村里上轉。也有人說,她沒提燈,就這么摸黑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沒人敢去攔她,她這是一心往死路上尋呢,但連門都沒給她摸著。就這么過了一個多月,大概是著涼了,她病倒了。
我給她擔水,水倒到缸里,她抓著我的手腕,說我有三塊銀元和一只碧玉鐲子,放在枕頭下。
我給她煮粥,粥端上桌子,她抓著我的手腕,又說我枕頭下,有三塊銀元和一只碧玉鐲子。
我就知道她好不了了。沒想到她還挨過了冬天,第二年開春又摸索著下地了。四月里的一天,酒坊的二叔到山上去撿泡酒用的金櫻子,看到她靠在一塊向陽的石壁上,眉眼是順的,跟睡著了一樣。
村里人拆了她家的隔板,打了副薄棺木。她枕頭下的三塊銀元,那會在市面上已經用不出去了,好在金銀鋪還收,換了些紙幣,再加上賣她那頭小母牛的錢,大家給她辦了喪。炳禮不知道是死是活,喪親要掛孝啊,好在箱底還整整齊齊壓有他幾件舊衣,大家挑了一件補丁沒那么多的黃衣,平擺出來,在衣袖上搭了條白麻孝布,末了,黃衣白布一卷,偎依到鈿姑胳膊肘里,也算孝道周全了。
這七十年來,我也經過了不少事,真要是遇上什么過不去的檻,摸著手上這只碧玉鐲子,我就在想,總會順過去的……
時候不早了,你別再往火塘里添柴了,炭骨敲一敲,熱灰撥一撥,我們該去睡了。
國良拾起土塊,輕輕一捏,鐵銹紅的粉末便順著他的指縫散落了下來,這塊紅泥旱地已經四個月沒沾過水了。他拍拍手,站起身,綿延成片的山脈在他眼前漸次拉開。
就算是這種時候,他還得在這里尋找水源,并透析出去。沒辦法,山下果鎮的水田已經龜裂,水不可能從右江河倒抽,成本太高,只能從山上順勢往下引。
他沒看表,現在太陽正當頂,上面就是堯村“水門關”關口。石階上坐了個人,旁邊還停了兩只鐵皮桶。他爬上去一看,那人五十開外,紫黑皮面,雙手抱膝,正瞇眼呢,桶里的玉米粥明晃晃的,也沒灑出來,桶沿加了竹箍。
他叫道,阿哥,阿哥。
紫黑男子睜了眼,說趕圩吶,這么早就回來了?
他擺了擺手,掏出兩角錢,說我是鎮上水管所的。
紫黑男子把腳邊的竹籃往他這邊推了推,說我看你也不像種地的,你戴著手表。
他在籃子里撿起了只白瓷碗舀粥,說我也是從山里出去的,以前還叫我們農民技術工,現在才改叫技術員。
你是山區人畜飲水工作組的吧?我見過你們的人,天一旱,就知道跑山里探水路往山外引。還找什么呢?山地本來就旱,大煉鋼鐵那年月,山上的草木都鍘光了,我們這就幾捧土,哪那么容易長回來?沒了草木,下再大的雨,水也留不住。往后幾十年,大小泉眼都縮到石縫里了。就說我們堯村吧,原來有三四個泉口,現在一個個斷流了,剩下的一個,干旱季節水線也一路退得沒影了。你說你是水管所的技術員,我就要問問你,都已經這樣了,還怎么找?
看山脈,看土石。有天井、天窗格局的石山,塌陷的地方會有地下河,石山片區的土嶺,也會涵有水源……
山道下爬上來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他卸下背上的醬色陶罐,舔了舔開裂的嘴唇問,粥多少錢一碗?
紫黑男子說,一角。
老人咂咂嘴,摘了草帽,坐在一旁扇風。
紫黑男子說,你還別嫌貴,你也知道現在的水是怎么來的。他轉過來向著國良說,我們要取水,得兩個人。一人點了松明子,先擠到石洞里邊,在出水口貓腰,一瓢瓢舀,被松油熏了半天才舀滿桶,桶從縫口遞出來,另一人在外邊接著。要是不想遭這罪呢也行,得到何村泉口去打,那是這一片最大的泉口了,從來沒斷流過,但得多走好幾里路,遭的是另一種罪。
國良跟老人說,我給了兩角,吃了一碗,有些撐,剩下那碗,你幫我吃了吧。
老人哧溜了一碗才說,你找水路呀!我聽祖輩上講,三百多年前,有兩年連續大旱。村祖壽寧從壩里到附近放羊,見到一個洞口有飛鳥進出,那些剛飛出來的,羽毛都是濕的。他撿了顆石頭扔洞里,很久才聽到落水聲,便到山腳下查看。在一堆亂石處,他聽到了流水聲。他搬開亂石,找到了一個小深潭,就是我們堯村現在的泉口。這口泉,山洪季節水會流進地下河溶洞,干旱季節不干枯。這里也有過不缺水的時候呀,不信你看!”他指了指頭頂上的“水門關”。
聽起來,堯村泉口只是一個出水口,不是水源。
水源?那是你們的說法,其實,哪有什么源頭!照你們說的,水源的水又是從哪里來的呢?是地下的河,還是天上的云?我們這里不講水源,只說不斷流的活水。
當初飛鳥進出的那個山洞,還能找到嗎?
老人一拍大腿,漏風的牙口張得老大,說三百年了呀,當初建村的一戶,都變成現在的六十多戶了,你當是三年吶——早沒了。
堯村泉口的上游出水口在哪?
你這么問,倒讓我想起一件事。四十多年前,何村一戶人家辦喜事。淘米的不小心,在泉口把米撒了。三天后,就有人在我們村泉口看到白米流了出來……
紫黑男子插了進來,說他請你吃這碗粥,還真是值了。我也跟著聽了不少以前不知道的事呢。對了,有些事他一個外人不知道啊,你怎么不跟他說說,當初你差點把“水門關”砸掉的事?
老人聽了這話,面色赤紅,燒到耳根。他扶著膝蓋直了起來。國良幫他把醬色陶罐扶上了肩。
還沒等老人走遠,紫黑男子就問,你們不會真的把管子拉到何村去抽水吧?
那得費多少管子!確定了水源,我們會在下游找離果鎮最近的出水口,從那里引。
紫黑男子嘿嘿地笑,說要不是怕費管子,你們真會這么干的。
國良也嘿嘿地笑。
紫黑男子又說,你倒是不說假話。
國良又嘿嘿地笑。
紫黑男子乜斜了一眼老人的背影,說你不知道,他瘋過。別看他村里的事說得有模有樣,破“四舊”剛開始,祠堂和功德碑就是他破的。沒等他砸水門關,人就瘋了。大家都說其實他早就犯了禁。我們村的泉口離祠堂不遠,祠堂后山那片灌木,先不說是不是涵養林,多少年來,沒人敢動的,大煉鋼鐵的時候,他帶頭砍了。再加上燒祠,砸碑,他不就全了嗎?他瘋掉后,大半夜爬到屋頂拉山歌,這倒罷了,要緊的是他偷公社的東西,玉米、黃豆、花生。之前村里和他不好的人,抓著他一次打一次,他的門牙就是那時候磕沒的。村里老人跟他父母說,欠下的得還上。但你也知道,那時候不講這些。
趕圩的人三三五五回來了,半數都會光顧紫黑男子的粥攤,他的話扯得越遠,桶里的粥就下得越快……那時候不出工就沒工分,沒工分就沒飯吃,他父母沒辦法整天看著他,怕他被人欺負,編了個竹籠,出工之前把他關住。不知怎的,他總能逃出來。就算把他手腳捆嚴實,再關上,都沒用。后來他常常連著幾天不回來,三天五天,十天半個月,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是怎么活的。最長的一次,村里人一個多月都沒見到他。
人群終于散去,國良問紫黑男子,何村到果鎮之間,有沒有什么出水口?有的話,你們的管子是要直接接過去咯。
要先確認是不是真的和水源連著。我們會取好下游出水口的水樣,到上游水源處倒下幾百上千斤粗鹽,再到下游出水口去取新水樣,化驗比對,對上后,才會擴充出水口。
你就不問問,他后來是怎么好的嗎?
怎么又說到他了?
一回事。一天,我去趕圩。有人拍我肩膀,問是不是堯村的。我說是。那人就說,你能不能帶個話回去,誰家走丟了人的讓他們到山地和河谷平原交界處的歪脖子榕下領。原來是他跑到十幾里地外,偷別人的羊烤了吃,被人打了。當下我就找了幾個村里的年輕人過去。外人下手哪里知道輕重!我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認不出他了,他像是被人裝到麻袋里敲碎了,關節都散了,滿臉是血。我們都覺得他不會好了。但也不能讓他父母見到他這個樣子啊。榕樹下有個出水口,我們幫他理了一遍,池子都染紅了。你猜怎么著?抬回去后,他不但活過來了,也好起來了。他好過來后,變了個人,重新修起了自己之前燒掉的宗譜。人死過一次,也不過這樣吧。后來他跟人說,瘋掉那段時間的事,他什么都記不起來了,迷迷糊糊的,像是游過了一條長長的水道,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還說沒扯遠。
他為什么好起來了?總要有個說法的。村里的老人說,歪脖子榕下的那個水口,和我們村祠堂邊的泉口,飛鳥進出的水洞,何村的泉口應該都是連著的。我們幫他洗臉,水口見紅,他之前欠下的,也算是還上了。嘿嘿,怎么樣,你們要是信我的話呢,說不定就省了上千斤鹽。
國良只能嘿嘿地笑。
紫黑男子收拾好東西,起身回關里去了。
關口就剩了國良一個人。太陽已經西沉,逆光里,是黑黝黝的“水門關”陰文石刻。他回過頭。一陣山風吹來,他聞到了久違的清冽。他站起了身。他看到東邊升騰起一大團黛青色云朵,跳躍著針芒一般的閃電,飽含著雨水,朝這片喀斯特山地洶涌而來。
你從哪里回來呢?一只手拿著鐮刀,另一只手空著,沒有牛草。你該不會又去石林了吧?我有好幾次見到你從那里下來。何氏女走到坳口,族里的曾祖母坐在石榕下弓腰背手問她。
她赤腳踩在肉紅色落果上,手不知該往哪里放,說再不鐮,就荒了,那灌木我上次才鐮了沒幾天,又長出一撥來,比之前的還盛。
石林的地是比別處的肥,曾祖母朝不遠處的坡地上看了看,她那頭小黑母牛在咂咂有聲地啃草,先坐下歇一歇吧。瓜蔓那么長,不是每一個骨節上都會開花,也不是每一朵花都能結果。我生過九個孩子,活了六個。我要跟你說的,是走掉的那個。
啟山被抱走的時候,我睡過去了。熬了兩天兩夜,撐不住了。族里經事的嬸婆掰開我的手,把他從我懷里掏走。醒來后我追到村口,那些送走他的人已經點著松明回來了。走在前面的是道公,他把火把交到我手里,說他回不來了,你回家去罷,莫想莫念。
過后我清啟山的東西,只少了一副牽?;ɡC背帶。那是臘月啊,我的第一個孩子,裹了這么一層薄布就上路了。村里沒了的小孩都葬石林。整個臘月,我在上面找啊找,土塊沒有翻新的,洞孔也是空的。我懷里揣著他最厚的小棉襖,坐在風口上哭。
許是上天聽到了我心里的話,我懷了啟水。只是他不足月就生了,胎里沒養好,身子骨弱,受不得涼,一著風就發熱。但他是招人愛的,一對小眼珠子機靈著呢。他兩歲那年的三月三,我用楓葉染黑糯飯,他伸手就抓過來。我看他指縫里都是泥,問他在哪弄的,他指了指柱子。那是木棉樹木材,長了個瘤,瘤里蛀了個洞,被我男人用塘泥填上了。現在泥面上都是啟水的抓痕。我在他手心拍了一下,說以后不許這樣了。沒曾想他說:“媽媽,我的彈弓還在里面呢。”我癱坐下來,那洞口是啟山走之前填上的,洞里有什么,我男人沒留意。
啟水沒能熬過那年的臘月。
我這輩子再沒見過那樣的雨,是啟樹出生那年下的。你聽到的不是雨聲,而是水聲。每打一次雷,都像是能把屋子劈成兩半。他在我懷里吃奶,我緊緊抱著他。屋頂上的瓦片咯咯作響,風嘭嘭嘭地撞著門,像是人在叫門。就在這時,他吐掉了奶頭,臉朝外哎的應了一聲。
那時候啟樹還沒學會說話呢,我那個擔心啊,雨一停就抱他找到了道公。道公說,你是舍不得他,但這地方,他住不來,這么來來往往,你累,他更累。我說,我只求我的孩子能好。道公嘆了口氣,說先留個記號罷。他蘸了符水,在孩子掌心寫下了村名和父母姓名。
啟樹還是沒能留下來。又過了兩三年,族里有個嬸婆跟我說,她趕圩聽到有人議論,河對岸的土嶺村有個夜哭郎,打一開口就說自己家在河這邊的石山上,鬧著要回來。她是無心,我留意了。第二天,我按道公說的,上山挖了三株苗木:榕樹、楓樹、木棉樹,讓我男人帶去。我當時懷了第四個孩子,身子重,沒法跟著去。他過了河,把三棵樹栽到夜哭郎家屋后的土坡上。孩子遠遠見著他,就跑來了。他掰開孩子的手掌,掌心上沒字,倒是有一枚銅錢孔大小的胎記。他抱起孩子,把我的話也帶到了:“有這三棵樹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你安穩了罷,莫想莫念?!本瓦@么著,孩子后來的六個弟妹在我們家里都住下來了。聽我一句勸,你一個女孩家,不要再鉆到石林里去了,她回不來了,你也讓她安穩了罷,莫想莫念。
那一年我奶奶何氏十五歲。三年前鬧蝗災,家里沒吃的,她跑到外村去偷回一小截木薯,用熱灰蓋著,烤熟了,讓給妹妹吃。妹妹三五下吞完,臉色變了。父母問她,木薯是不是蓋著灰烤的,她說是。他們就說壞事了,找遍了整個村子,才尋到一小塊豬油。還沒等煉油灌進口去,妹妹就沒了。入殮的時候,那孩子的上衣口袋是鼓的,幫忙的嬸婆還以為裝著什么東西呢,一摸是肋骨——都是餓的。夭亡的小孩不入祖墳,都葬石林,不起墓,不立碑,不留念想。妹妹葬下后,何氏暗暗記了地塊,得空就偷偷去鐮灌木。聽了曾祖奶奶這番話,她再也沒有上石林。
我是在給爺爺奶奶起墳的時候想起這個故事的。我們起好了骨壇,裹上紅布,抬出坳口,經過石林,來到一片坡地上。這是爺爺生前就給自己挑好了的地,坐西朝東,左邊是青龍山,右邊是白虎崖,前面是天馬坡,飛馳向河谷平原上的細白條右江。
在這天與地之間,是喀斯特家族的人事輪回,伴著萬物生長。
責任編輯 ? 劉燕妮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