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投像一件長輩送的舊毛衣

何菲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都市情感作家，專為本刊撰寫熟男熟女的奇情美食。

去過臺北幾次，陽明山也爬過兩次，但專程去北投住溫泉旅館倒是第一次。

“北投”這個地名在早期臺灣小說里常常出現，帶有古早味的浪漫氣息。詩人洪以南的《北投雜詠》里寫：“此地有溫泉，浴之氣爽然，蕩胸忘俗慮，酣夢傲神仙。身凈如無物，心澄別有天，松濤應一醉，風詠邁前賢?！?/p>

北投是一代流行音樂宗師李宗盛的故鄉， 他曾這樣描寫北投：“這個發展遲緩的小鎮，像是一件長輩送給你的舊毛衣;明顯的過時，卻讓人滿心溫暖?！?p>

北投坐落于臺北的最北方，與新北接壤。到北投泡湯休憩、吃酒家菜，承載著不少老臺北的舊情舊意和鄉愁變遷。

北投原為我國臺灣原住民族群平埔族中的凱達格蘭部落的居住地，清朝初年漢人來此地開墾。清朝統治時期，漢人和凱達格藍部族都認為硫磺氣味的溫泉對身體有害。直到日本殖民統治時期，日本人將溫泉文化帶入北投，并找到了北投溫泉的源頭——地熱谷。地熱谷涌出的溫泉微綠似玉，溫度常年在90℃～ 100℃，水質相當清澈，氤氳水汽有詭秘感，因泉水中含有少量放射性鐳，也稱為“鐳溫泉”。地熱谷也是大屯山群區域內水溫最高的溫泉。

日本殖民統治時期，日本商人平田源吾在北投成立了第一家溫泉旅館——天狗庵，從此開啟了北投乃至臺灣溫泉文化的機緣。各色溫泉旅館、泡湯場所、酒家、俱樂部、商店應運而生并快速發展起來，甚至還開辟了新北投火車支線。北投的地熱資源與人文特色從此聞名四海，快速發展為政商酬酢游樂的溫柔鄉。

我去北投的那幾天，日日冬雨纏綿，氣溫在10℃～ 14℃之間，且臺灣絕大多數地方空調沒有制熱功能，體感十分濕冷。陽明山制高點大屯山上云霧繚繞，加之濃重的硫磺氣味，顯示出Pakto（凱達格藍語：巫術）的氛圍，譯成漢音“北投”實在貼切。此情此境，立即泡個溫泉可謂至美享受。

很少有文人不愛被溫泉環抱之時的那種靈魂出竅感。溫泉旅館是遺世獨立的避難所，是千回百轉的溫柔鄉，泡湯是高于生活的，不僅是肉體的清洗，更是精神的蕩滌。小小的溫泉池是塵世中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使人重溫曾擁有過的母腹中的生活，如同沐浴神恩，像水母那樣隨波蕩漾，耳中響徹宇宙洪荒時彌漫著的盲音……泡湯的過程真是犒賞身心的盛宴。

北投獨特的溫泉人文生活場域溫存又難忘。它曾獲選米其林綠色指南三星級城鎮，有大量的日式建筑，并保留了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溫泉眷村 ：中心新村。

時值歲尾，我入住的是“北投水美溫泉會館”。距離新北投地鐵站步行僅需3 分鐘。泡完湯，最大的欲念就是吃了。五月天主唱阿信曾描寫他的故鄉北投的美食，“當時的磺港溪，彌漫著濃濃的硫磺味，還有過夜的食物發酵味，在溪邊靠近光明路這端以水泥將整段磺港溪蓋住，并且在上面建立了一座碩大無朋的鐵皮屋。從此，這里就成了北投人的餐飲中心。熱炒、蚵仔煎、挫冰等數不清的小吃攤就在鐵皮屋里相連，延伸成一條長達50 米的小夜市。后來再走過現在已經夷為平地的這里，我總是幻想，也許幼年的我正坐在某個攤子上吃肉羹米粉的時候，當時還是‘小李的大哥，哼著小調的他，正從我的身后扛著瓦斯走過。”

時光流轉，北投依舊，而酒家菜見證了北投歷史的風華與飲食文化特色。酒家菜在早年被稱為“官菜”，注重食材和排場，刀工和擺盤精細考究，為了讓酒客胃口大開，烹調口味偏重。20 世紀50 年代是酒家菜的鼎盛時期，政商富賈名流常在北投飲酒作樂，因此酒家菜的發展融會貫通了日式和菜和我國川菜、粵菜、臺菜與眷村菜的特色，由大廚無限創意后最終演變成北投派臺菜。

主打北投派臺菜的蓬萊系，從選料到烹飪依舊是半世紀前的老味道。從初創的“蓬萊食堂” 到第二代的“興蓬萊”，再到第三代的“金蓬萊”，均以地道食材和口味獨特而魅力長存?！鞍灼派诫u”“古早味紅糟肉”“蓬萊排骨酥”都是蓬萊系的鎮店之寶。尤其排骨酥，由自家秘方腌制，雖是炸物卻絲毫不膩，上好豬肋排有著黃金骨肉比與肥瘦比，酥脆香鮮，油脂在唇齒間迸裂的快慰尤其讓人沉溺忘我。一塊蓬萊排骨酥里透著的風華與鄉愁，喚起久遠的味覺記憶，這種復雜又純簡的滋味，凝縮成曾經紙醉金迷而今寂寥又固執的北投況味。

北投獨特的溫泉人文生活場域溫存又難忘。它曾獲選米其林綠色指南三星級城鎮，有大量的日式建筑，并保留了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溫泉眷村—— 中心新村。臺北市立圖書館北投分館坐落于林木茂密的北投公園內，是中國臺灣第一座鉆石級綠建筑圖書館。整幢建筑似一座大型高架樹屋，內部采用大片落地窗，大量利用自然光線，巧妙地向大自然借景，靜謐懷舊又自然親和，曾榮獲“全球最美25 座公立圖書館”的殊榮。

北投溫泉博物館建于1913 年，這座昔日的公共溫泉浴場現已被列為中國臺灣三級古跡建筑。這幢兩層樓英式風格建筑采取日式木造結構，背靠青山，花木扶疏，與新北投公園融為一體。羅馬浴場的周圍搭配圓拱式回廊，彩繪玻璃更添歐陸情調，而二樓的榻榻米休憩大廳十分宏闊，純然日式風情。

少帥禪園曾是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士紳名流宴會泡湯之處，后因張學良被幽禁于此而聞名。禪園依山而筑，是俯瞰臺北的絕佳取景地，沿著木梯拾階而下，灰色木質建筑茶藝館、純日式主屋“漢卿廳”、少帥展館依稀可觸摸到少帥的無奈與落寞。

梅庭則是辛亥元老、“一代草圣”于右任先生的避暑別館。梅庭建于1930 年，依山勢呈城垛式，曾是日本高級軍官的寓所。寓所分上下兩層，上層是日式木結構屋舍，下層則是鋼筋混凝土澆筑的防空洞，庭院古木蒼郁，曲徑通幽，有著舊時代的回光，在冷雨籠罩下更顯出某種滄桑與惆悵。在不遠處的淡水河入海處，于右任曾悲愴喟嘆：“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他去世后，墳冢就位于淡水陽明山。

北投溫泉路34 巷，當年阿信鼓足勇氣向心愛的女孩表白“我喜歡你”，卻剛好被路過的重型機車蓋過聲音，等女生回頭問他說了什么時，他只淡淡說了句“沒事”。一晃經年，兩人再沒有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