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輝
日本電影《貓與爺爺》(ねことじいちゃん),根據貓蒔創作的同名暢銷漫畫作品改編,由號稱“全世界最會拍貓”的野生動物攝影師巖合光昭首次擔任導演,于2019年2月22日在日本上映,并在2019年4月的北京國際電影節上作為展映影片與中國觀眾見面。《貓與爺爺》并非單純的“貓粉電影”,雖然貓的各種動態和靜態畫面足以撐起本部電影的半邊天,但導演只是把貓作為烘托氛圍、串聯情節的作用,他將更多的鏡頭聚焦在老年群體身上,在對他們日常生活的溫情講述中,讓老年人的孤獨感在電影情節的發展中慢慢發散。“你會陪我到最后吧?”——這句大吉爺爺對貓咪的問話,其實更是對當下日本“超老齡化”社會中存在著的諸多老年問題發出的一句靈魂拷問。雖然本片導演并沒有對解決人口老齡化問題給出明確答案,但在理想化的故事內核中,影片所展現出的來自家庭、社會和自我意識等層面,對老年人生活所產生的影響,卻足以引發觀眾深刻的思考。
一、老年群體——當代日本電影關注的熱門議題
“與君俱老也,自問老何如。眼澀夜先臥,頭慵朝未梳。有時扶杖出,盡日閉門居。懶照新磨鏡,休看小字書……”“人誰不顧老,老去有誰憐?身瘦帶頻減,發稀冠自偏。廢書緣惜眼,多灸為隨年……”。這兩段佳句出自唐代詩人白居易和劉禹錫晚年分別互贈詩《詠老贈夢得》與《酬樂天詠老見示》。兩位詩人從個人層面生動的描述了人到老年之后的處境和心態,盡管兩首詩所展現的人生觀不同,但其揭示的老年群體的生存困境和社會問題,卻有異曲同工之處。人類個體的衰老,是一個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隨著生理機能的衰退和心理層面的老化,在任何歷史時期,老年群體的生存狀況都不容樂觀。雖然在現代社會,隨著公共醫療體系的日趨完善,人類的平均壽命在不斷延長。但在面對老齡化的社會圖景時,不安和焦慮卻仍然是一種全社會普遍存在的心態。隨著身體的衰老,老年人開始逐步脫離社會,他們與社會互動的關系逐漸弱化,隨之而來的是社會角色和家庭角色的轉變,進一步造成他們的社會地位不斷下降,老年群體的合法權益、作用和價值往往被全社會所忽視,甚至漠視。
而即使是在養老保障制度和養老服務體系相當完善的日本,老年群體被社會孤立的問題,以及對“衰老”的排斥和邊緣化現象,仍然是當代日本社會無法回避的現實危機。二戰后,日本經濟進入高速發展階段,但現代化變革也使日本家庭在結構、社會功能和觀念上發生巨大轉變,人際關系的異化,使得親情淡薄和代際鴻溝的現象愈演愈烈;同時,高度集中的城市化發展,使老年群體的現實狀況與高度流動的社會需求產生了深刻矛盾,老年人獨居、孤獨死和貧困等老齡化問題不斷加劇[1]。而關注當下、聚焦現實,始終是電影工作者的責任和使命。從多元化和多維度的視角看待老年問題,在探求老年的價值和意義的同時,試圖喚起全社會對老年群體的重視和關注,是包括小津安二郎、黑澤明、山田洋次、和田秀樹、安藤桃子等在內的眾多新老日本電影人的共同愿望。從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1953)中的平山周吉夫婦,黑澤明《夢》(1990)中水車村的百歲老者,山田洋次《寅次郎的故事》(1969-1995)中帝釋天廟的老僧,和田秀樹《生命的探戈舞》(2012)中患有老年癡呆的父親堂島修治郎,安騰桃子《0.5毫米》(2014)中護工山岸佐和邂逅的四位老人……這些導演都通過塑造一個個經典的老年人形象,并從生理、心理、性別差異、家庭、社會等視角,將社會整體對待老年問題的態度,以及老年人面臨的種種尷尬處境和相關問題,將老年群體的現實遭遇以影像化的形式呈現在觀眾面前,進而引發全社會的思考和共鳴,引導民眾改變對老年群體的錯誤觀念和行為,這些優秀影片都對積極應對老齡化社會,產生了積極的作用和意義[2]。因此,對老年問題進行探討,對老年群體加以觀照,是當代日本電影中的一個重要主題。
影片《貓與爺爺》根據貓蒔的同名漫畫改編而成,由巖合光昭執導,講述了在一個老年人居多的偏僻小島上,主人公鰥夫大吉爺爺和貓咪小玉共度余生的故事。在現代日本社會,由于缺少家庭關懷和有效的社會支持,老年群體的感情生活和精神世界處于被忽視的境地,因而寵物往往成為老年人的精神寄托和情感陪伴。導演巖合光昭作為日本知名野生動物攝影師,他的首部電影處女作以貓為切入點,自然是順理成章的常規操作。但有別于過往他所拍攝的多種動物攝影集,本片以貓咪的可愛軟萌治愈畫面,投射于老年人晚年的孤獨生活狀態中,使這部電影更側重于對“老年群體”的關注。導演對貓與老人的相處時光進行細微刻畫,在對老年人生活細節的抽絲剝繭中,從社會、家庭和自我意識等多維度對老年群體加以觀照,使觀眾在享受優美風光和可愛貓咪所帶來的愉悅感的同時,通過關注一隅之地、一個老人的一段人生,從而理解屬于“另一個時間段”的老年人的生存處境,進而對個人在看待老年問題上,或許存在的錯誤思想和行為加以修正。
二、老去有誰憐?——《貓與爺爺》中老人的尷尬處境
(一)生理性的衰老
人到老年,身體機能迅速下降,人體形態發生變化,生理功能和主要感覺器官功能減退。當一個人不再擁有年輕時的力量與活力,對疾病和死亡都有更深刻的體會時,他們的幸福感就會下降,為數不少的老人患上衰老恐懼癥,生活質量難以保障。影片《貓與爺爺》重點刻畫了大吉、良枝、阿巖、須藤幸、民子、阿留等在小島上生活的六位老人,在對他們日常生活的看似輕描淡寫中,卻將老年群體所遭受的身體上的病痛折磨,清晰的呈現在觀眾面前。在本片中,兩位老人大吉和阿巖在尋貓的過程中,遇到了島上的醫生若村健太郎,他們之間的一段對話,對老年人生理性衰老的描述可謂入木三分。醫生問阿巖的膝蓋還疼嗎?阿巖回答說右膝還是有點疼,醫生說你上次不是左膝疼嗎?阿巖半開玩笑的說到我們這歲數,反正哪都疼。隨后大吉爺爺開始和阿巖互相調侃和自嘲,說對方不光腦子不好使,并且臉也一塌糊涂,并說他們已經成了當下流行詞所描述的“老害”;而在之后的故事中,大吉在家中起床后突然心臟不適險些喪命,民子不小心摔倒就骨折入院,看似健康的須藤幸在舞會后就一病不起溘然辭世……這些情節都將老年人身體機能的下降和生命力的脆弱性,清晰地表達出來。正如大吉爺爺每天起床對著妻子的遺照所言:“每天能夠從床上起來,都是一種幸福。”,從以上種種畫面我們能夠看到這幾個老人在身體的衰老上可謂同病相憐,而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凄涼晚景,這不僅僅是影片中這些老人無法回避的生活難題,也是導演留給觀眾去思考和體會的有待解決的社會問題。
(二)內心的孤獨感
說起老年人內心的孤獨感,還得從片中大吉和阿巖相互調侃的“老害”一詞說起。在日本,“老害”原指由于組織變老而產生的害處,后來語義逐漸轉變為品質惡劣的老人對社會造成的危害,“老害”成為“老人”加“公害”的合成詞。其實無論在世界任何地方,這種所謂的“老害”都只是個別現象,但它之所以成為當下日本社會的一個流行詞匯,恰恰說明了代際隔閡和代際沖突的不斷加深。現今日本老年人的主體,是二戰后出生被稱之為“團塊世代”的群體,他們為日本經濟成長辛勤努力,在年輕時又積極參加社會運動,因此到了老年階段,他們經濟富足又性格獨立,加之傳統的“不給別人添麻煩”的社會文化,他們不愿意將養老問題托付給兒女。“老害”現象其實是一種精神上的老化,只顧及自己,不服老,放不下過去的榮耀等等,造成他們與子女間缺乏有效溝通,家庭關系淡漠,內心的孤獨感自然不可避免[3]。而本片所透露出的老年孤獨感也是無處不在,大吉、阿巖等幾位老人都是獨居老人,他們無人照料,衣食住行全靠自己。大吉三番五次拒絕兒子提出的搬到東京同住的請求,卻又時常感嘆“老人的日子慢”,當阿巖看手機中孫子的照片時,大吉也流露出對親情的渴望,也要拿出手機給阿巖看自己孫女的照片。一方面,我們從大吉兒子春山剛總是在伏案工作的空隙打電話給父親,能夠揣測出即使父親搬過去他也無法很好的擔負起照料老人的責任;另一方面大吉執拗的拒絕兒子,其實自己卻并沒有準備好如何應對老年生活,那么內心的孤獨只能是必然結果。而老婆婆阿留對民子說的“你不在了我和誰拌嘴啊!”,須藤幸自嘲的話:“我們活得也是久了點”,以及在很多時候,這些老人在人類的世界卻只能與貓相伴,這些都是老年群體孤獨感的最佳證明。
三、為霞尚滿天——《貓與爺爺》對老年群體的多維觀照
《貓與爺爺》從生理性的衰老和心理上的孤獨感,為我們描述了老年群體的尷尬處境。但是作為一部治愈系電影,導演巖合光昭更從養老體系、家庭責任和自我意識三個維度出發,用一個相對理想化的故事,試圖為解決老年問題提供一個最佳方案。雖然老齡化社會的復雜性,很難通過這么一部電影就豁然開朗,但以此來動員更多的人加入到積極應對老齡社會的群體中去,使這部電影無疑具有十分強烈的教育意義。
(一)養老體系的完善
僻靜又略顯沉悶的小島上,原本單調和乏味的老年人生活,由于經營咖啡館的美智子的出現,而又重新煥發生機。在影片中,大吉、阿巖、須藤幸、留子和民子這五位老人都成為了咖啡廳的常客,他們一起享用美食的同時,也一起在美智子的組織下制作美食,在歡笑戲謔中共同享受晚年時光。而大吉爺爺也是在美智子的鼓勵下,不斷學習新的廚藝,他將完成亡妻的剩余菜譜筆記,作為人生的又一新目標,也因此充滿活力。甚至在美智子的倡導下,在小島上成功舉辦了這些老人年輕時才曾經有過的盛大舞會。導演在片中安排美智子的出現也是別有深意,在美智子未曾到來之前,這是一個看似一切運轉正常的小世界,雖然有醫生、郵遞員、學校、商店等相對完善的基本生活設施和生活環境,但電影鏡頭下的老人們卻少有快樂的表情出現。或孤獨的存在,或為了瑣事而爭吵不休。而美智子是作為一個義工或志愿者的形象,起到了調節和改善老年人精神狀態的作用。早在20世紀70年代,日本就已經進入老齡化社會,而為了應對老齡化問題,他們在科技、制度和政策等方面進行了積極的探索和實踐,在養老、醫療、福祉上不斷增加對老年群體的投入,老年人的生活質量得到很大程度的提升[4]。但在心理精神層面,無論是家庭養老、社區養老還是機構養老,老年人在情感、娛樂、尊重、自我實現和人際交往等方面的需求都很難得到滿足,仍然無法得到社會提供的專業化的服務。而本片中的美智子,是導演巖合光昭的一個理想化追求。在現實生活中,并不是所有地方的老人,都會遇到這么一個善解人意,能夠感受到他們精神需求的人。而為老年群體去積極構建起一個滿足他們精神需求的支持網絡,并最終實現制度化,是整個國家和全社會應該為此努力并尋找行之有效方法的正確方向,我想這也是本片導演拋給大眾的一個問題吧?
(二)家庭責任的擔當
少子化、高齡化、家庭規模縮小,以及與父母異地而居等社會問題,都使得子女在贍養老人中的家庭責任承擔,面臨著更多的挑戰。同時,隨著家庭權力關系的調整和代際隔閡的加深,在日本社會,父代的權威地位正在逐步削弱,導致老人的存在感不斷降低,子女的贍養責任和照料老年人的功能進一步弱化。在《貓與爺爺》中,雖然影片并沒有具體交代大吉到底生養了幾個子女,但唯一在鏡頭中出現的只有兒子春山剛,他在母親三周年忌日、父親生病后,以及最后征求父親是否去東京同住,總共三段場景中與父親共同出場。觀眾能夠明顯感受到這對父子之間缺乏有效溝通,春山剛總是訊問父親是否與其同住,并不關心父親的內心到底需要什么;而父親大吉對兒子為其購買老年專用手機也憤憤不平,說明他精神層面的衰老,內心仍停留在“昭和男兒”的狀態。同時片中每次兒子與父親通電話時,都是在伏案工作的間隙,也能讓觀眾隱隱感受到即使大吉上東京,也無法得到兒子的很好照料。因此在影片末段,兒子最終同意父親留在小島生活,并說出父親只有在島上才有精神頭的話,這也證明了子女承擔贍養老人責任的落空與失敗。而在本片中,很多觀眾也許會對一對小情侶的反復出現,感覺詫異和唐突,認為這兩個人物有些跳戲,但其實這也正是導演的刻意為之。巖合光昭講述這兩個年輕人的故事,是對解決老年問題所給出的一種隱喻。女孩要上大城市打拼,而有著同樣想法的男孩,卻因為長子的身份而只能選擇留守。當男孩揮淚送別心愛的女生后,大吉爺爺在海邊遇到了子承父業的男孩,男孩目光堅定的說從今天起我就是漁民了。兩個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固然令人唏噓,但從影片的畫面基調上看,卻是對男孩做法的認同和贊揚。因為男孩的留下,意味著他最終將在島上贍養父母。在養老面前,必須有一部分子女在事業上作出犧牲,承擔起家庭責任,或許是導演在老年問題上的觀點和態度。
(三)自我意識的覺醒
老年社會學中的活躍理論指出,老年人的活動水平越高,在社會生活中保持較高的活力,就越容易感到生活滿意,也能更好的適應社會。而自我意識的覺醒,在活動中重新認識自我,是實現晚年幸福,過上平靜滿意社會生活的首要條件。在《貓與爺爺》中,咖啡廳老板美智子、若醫生、老友阿巖、兒子春山剛等人際關系所提供的社會支持網絡,只是能夠緩解大吉爺爺對老年生活的種種不適。但如何真正實現突破自我,過上健康積極的人生,則必須通過自身努力,在喚醒自我中不斷超越自我,通過最終明確定位自己的社會角色,從而尋找到生命的意義。但自我意識的覺醒需要一個時間過程,影片中郵遞員內村聰總是想親近貓,但又常常被貓撓。大吉爺爺說這既需要緣分,又需要不斷的嘗試。影片中這句話重復出現了兩次,也許這正是導演巖合光昭,所給出的老年群體應對衰老的解決方案吧。因此,大吉爺爺在與貓為伴的日子里,在與老友阿巖的對話中,在對妻子的懷念中,在疾病來臨時,在與島上居民的相處中……他不斷獲得人生的感悟,也逐步明確了自己未來的人生目標,不只是為亡妻續寫菜譜筆記,也更要好好的活著。從影片開始階段的“老人的日子很慢”,到影片結尾時的“日子還很長哪”,大吉爺爺的自我意識不斷被喚醒,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老年人生意義。而本片中的其他幾位老人,須藤幸在舞會上與青梅竹馬的阿巖共舞后安然離世,阿留和民子取得和解,阿巖也開始照顧起須藤幸走后留下的貓。這些老人都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而《貓與爺爺》這個略顯理想化的老人與貓的故事,也同樣驗證了一千多年前,我國唐代文學家劉禹錫詩作《酬樂天詠老見示》中的最后兩句:“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年齡不是問題,只要你不放棄生活,生活也永遠不會拋棄你!
參考文獻:
[1]崔迎春,趙敬.人口老齡化視角下的日本老年人社會孤立問題研究[ J ].寧夏社會科學,2019(03):119-129.
[2]天野正子,徐怡秋.“老年問題”折射出的時代印記[ J ].世界電影,2018(02):102-126.
[3]支菲娜.均等化社會與個體敘述——日本電影新象斷片[ J ].電影藝術,2006(04):113-115.
[4]韓振秋.老齡化問題應對研究[D].北京:中共中央黨校,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