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舊事

孫國鋒

十年之前，我孤身一人來到鐵一中。十年之中，娶妻生女，在鐵一中旁邊經營起自己的小家。

頭兩年，只顧埋首工作，忽視了感情生活。那時候我被國棟們叫做“工作狂”，甚至有時候忘了吃飯，主要是忘了回去做飯，國棟就到辦公室去敲窗子。介紹對象的也很少，真正的“門前冷落鞍馬稀”，兩年也就兩三個。大約因為我一介文弱書生，本就不引人注目，再加上常常宅在故紙堆里，不問世事，自然被忽視。不像國棟，高大威猛，又能說會道，隔三差五地去約會。同鄉老友趙曉偉更是門庭若市，兩年見了六七十個！

終于等到周勝展和王麗確定了關系，才想起把我從書齋里拎出來。公元1998年9月22日晚7點，這是歷史性的時刻，我和我的她初會在三井洞橋。勝展帶著我在橋頭東第一個路燈下等了一會兒，就見王麗帶著她有說有笑地走來。那天她穿一件乳白色的條絨上衣，黑褲子，留著短發，有著幾分颯爽英氣。她并不拘束，一見我就像對家人一樣親切。后來才知道事先王麗就把我的照片偷偷給了她。

洛陽老城熙攘的人群里，我們很自然地牽著手，來來回回走了不知道多少遍，聊了不知道多少個話題。那天的她，不描不畫，天然的唇紅膚白;無拘無束，健談愛笑，真實自然，毫無矯飾。夜闌人靜時，我騎車送她到五處門口，又獨自從買家街旁的小路返回鐵一中，這條陌生的路后來竟走了千百次。后來或歡言一室之內，或信步洛河之濱，覺得遇到彼此是人生的幸運，她時常有“如此良人何”的喜悅，甚至幸福地落淚。她送我一個寫著“相愛一生”的木掛件，這是愛情的誓言。我說我家境貧寒負擔重，她說“只要有我的一雙筷子一個碗就可以”，有婦如此，夫復何求？這些情節后來被反復溫習，寫在詩文里，刻在記憶里，融進血液里，變成力量，使我們一直愛下去。

第二年“五一節”，我們舉行了訂婚儀式，那天是第一次看到她打扮自己。她淡施粉黛，穿了一套白色裙裝，高跟鞋更襯得身姿窈窕。在飯店前從車上下來的一瞬，恍若仙子，顧盼神飛。后來回家后，媽媽不住口地夸贊未來的兒媳真好看。暑假里鐵一中組織高三老師去旅游，我倆攜手流連于白云山的翠峰松陣、青靄流嵐中。

不久，我們就商定了婚期——1999年的農歷9月初9。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們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我向學校申請了單間宿舍，刷了大白，然后開始照相婚檢領證，聯系司儀婚車飯店，購置各種必備的物品，通知親朋好友，召集弟兄們分配喜日的任務……有時我倆一起奔忙，有時我一力承擔。為了共同的幸福生活，我們忙碌卻充滿動力。

結婚那一周陰雨連綿不停，讓人的心也陰云密布。所幸天公作美，周日結婚那天風和日麗車隊從鐵一中出發，浩浩蕩蕩開往五處。快到的時候堵車了，時間緊迫，于是我當機立斷下車，大步流星走進五處大院，一路上觀者如堵，看故事里的男主如何迎娶嬌美的女主。上到二樓家門外，叫門啊，發紅包啊，找鑰匙啊，找鞋子啊，戴戒指啊，笑啊，鬧啊……終于，在岳母不舍的淚光里抱走了她心愛的女兒。

雖然諸事都要學習，但小日子甜甜蜜蜜地過起來了。廚房的陽臺俯瞰整個鐵一中校園，她準備好飯菜常在那里眺望等待，被朋友們戲稱為“望夫臺”。

第二年冬天，孫云衣順利出生，她就像上天最美好的饋贈，正所謂“云似錦衣有天意”。名字取自李白的詩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大家說像瓊瑤小說里女主角的名字。鄰居朱占俠家的笑笑比我家云衣晚幾周出生，兩人真正是發小，一起成長，幼兒園、小學也在一個班，到現在還是最要好的朋友，回洛陽了總要找時間在一起玩上幾天。

暑假學校整頓宿舍，我們就搬到岳母家住。云衣8個月就扶著床、沙發學會了走路，會喊爸爸媽媽。10個月就能撒開手滿屋子跑，說出清晰的語句。一天一個樣，仿佛迎風見長。院里的阿姨們對云衣利索的腿腳、伶俐的口齒印象深刻，甚至有人說她將來一定能當個律師，誰曾想她現在大異其趣，天天跟無言的文物交流。云衣那時候皮膚白嫩，模樣俊俏，還有點男孩子的帥氣，誰見了都夸。記得有一次在回老家的三輪車上，對面的大媽就說云衣是個“白面娃娃”，她帶的小男孩兒竟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了一下云衣的小臉。老家的嬸子大娘們也贊不絕口，直說：“城里的孩子白生生哩，真好看！”

第二年夏天，分配的住房終于交了鑰匙，簡單修整粉飾了一下，我們就搬入了自己的家。我家的陽臺和我五樓辦公室的窗戶相距只有幾百米，隔空可相望，我坐在辦公室一扭頭就能看到家。同事們開玩笑說：“小田在家做好飯，陽臺給你一招手就行了”。那時的云衣聰明可愛，不哭不鬧。跟她講道理的時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特別乖巧懂事。安靜的時候，看畫報、看動畫片、做游戲，一坐兩三個小時;跟小區里的孩子們一到一起，就成了孩子王，點子多，有主見，活潑愛笑，體力還好，瘋跑的時候后面總跟著一幫“小嘍啰”。

當時妻所在的五處小學撤并，產假結束就沒再上班，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壓力陡然而增。后來云衣上了洛鐵幼兒園，開支更大，妻開始出去找工作，試過好幾個，在保險公司待了兩年，還經營過蜂蜜店。但生活始終沒有明顯改善，收入依然是月月光，家里的太陽能、空調、暖氣、電腦都是攢一陣買一件，甚至還跟朋友借錢。

后來我轉換思路，開始從工作上琢磨出路。平安保險招聘講師，我通過了洛陽分公司的面試，作為洛陽推薦的候選人參加了河南總公司的考試和面試 ，最后期待了很久卻遺憾未能成功。失望之余，又在《中國教育報》之類的報刊上尋覓教師招聘的信息，投了一些簡歷，后來蒼南求知補習學校打電話過來，要我五一去參加面試。我倆就趁假期南下，坐火車到杭州，又轉乘大巴，最后到了溫州下轄的那個偏遠小縣城。到了才知道，人家“年薪十萬聘名師”，實際最終只需要一名語文教師，而報名的據說上千，篩選后通知面試的有100多人。我跟妻開玩笑說：“看來咱倆真的算是來旅游了。”第二天上午書面考試后，留下了十幾個人;下午安排抽簽講課，然后就回家等通知。本來不抱什么希望，沒想到過了幾天竟然電話通知我7月上班——我是那個唯一中選的人。后來我才知道，我考試和講課成績都是第一。是固守穩定安逸還是闖蕩漂泊，到了抉擇的時候。雖然困難重重，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去！

我回家看望父母，心情很沉重。雖然平時堅持每月都回去，并且每次給他們一二百塊錢做生活費，那時我的工資才剛漲到一千多塊錢，但這次不同，我要狠心離開年邁的他們去遠行。我給他們買了冰箱，裝了太陽能，當時我能想到的就是讓他們生活得更舒適些。但最后告訴他們這個決定的時候，他們還是沉默了很久，我一邊在心里罵著自己，一邊努力安慰他們。最后走的時候，父親送我到村口，難過地流下了眼淚，我也在淚光中深深地自責，不能守在他們身邊盡為子的責任。當年他們一直囑咐我要回洛陽工作，我是他們的依靠，我大學畢業時放棄其他選擇，毫不猶豫地回了鐵一中。然而造化弄人，人生無常，沒想到如今迫于生存的壓力，竟又主動選擇離開。

遞交了辭職信，告別了師生親友家人，安排好了一切事務，2006年那個暑假，我揣著跟二哥借來的要交給求知學校的押金5000元，孑然一身踏上了南下的征途。迎接我的會是星辰和大海嗎？

走之前我又回了一趟鐵一中，在熟悉的校園里慢慢走一遍，看一遍。那些曾經的言笑可能還在風中流轉，那些曾經的故事可能已在時空里存貯。十年里人事變遷如今我也成了變遷者，十年的過往就這樣畫上了句點。曾經的熟悉會變成陌生，曾經的銘記會變成遺忘。有些路走過了才知崎嶇，有些路還沒走就知艱辛。我們時時站在過去和未來交匯的點上，一邊感慨著，一邊向著渺茫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