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濤,仇 葉
(華東理工大學法學院,上海200237)
2019年1月9日,教師法修訂調研座談會在京召開。會議指出:自1993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以下簡稱“教師法”)頒布以來,我國教育發展的形勢和教師隊伍的狀況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教師法》的部分內容已經不能適應教育改革發展和教師隊伍建設的實際需要,其修訂迫在眉睫,勢在必行。教師的職業性質、權利義務、福利待遇乃至資格認證等問題都是《教師法》修訂需要解決的內容,而教師的法律地位是廓清前述問題的基礎與前提。2018年出臺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全面深化新時代教師隊伍建設改革的意見》,首次確立了公辦中小學教師的身份為國家公職人員。目前,這一特殊的法律地位仍待從立法層面上予以確認[1]。當“公立學校”中小學教師的“國家公職人員”地位問題得到初步解決時,公立高校教師法律地位的定位問題更需以《教師法》的修訂為契機來明確。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公立高校教師的法律地位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教師及其他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與政府公務員一樣,都屬于國家干部。當時的教師與政府之間直接構成了一種隸屬性的內部行政關系,教師之權益由政府保障,并接受政府的指導監督[2]。這一時期的公立高校教師法律地位明確,公立高校及其人員都屬于公有制的組成部分,接受國家主管機關的行政管理。
第二階段,公立高校教師法律地位不明確問題開始產生。20世紀80年代,我國經濟體制開始了由計劃經濟體制向市場經濟體制的轉型,公立高校教師人事管理體制也隨經濟體制的轉型而變革。1985年,《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提出,要調整教育結構,相應地改革勞動人事制度。由此開創了學校脫離政府組織而獨立辦學的新格局。隨著《國家公務員暫行條例》《教師法》,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以下簡稱“勞動法”)的頒布,計劃經濟體制時期的“國家干部”概念開始分化。
然而相關法律的制定并未解決公立高校教師的法律地位問題。首先,《教師法》第三條將教師定義為履行教育教學職責的專業人員。這僅僅是一種職業性質的定位,既無法排除教師可具有的其他身份,也不能憑此確定教師在教育法律關系中的權利義務與法律責任。一方面,我國沒有專門對“專業人員”進行定義、規范的法律,也沒有“專業人員”的權利保護與救濟的相關規定,導致“專業人員”這一單一的法律地位并不能解決教師實踐中發生的侵權問題[3]。另一方面,《教師法》在公立教師的工資、醫療、退休等諸多方面仍以公務員為參考對象①,造成公立教師的法律地位看似有公務員之實,卻無公務員之名的矛盾。
其次,《勞動法》的頒布也并未能解決事業單位編制內人員的法律地位問題。從《勞動法》的立法背景看,該法頒行的主要目的是通過立法將公有制企業用工與私有制企業用工統一納入法律框架中,而非對國家機關與事業單位人員進行法律定性。故而,盡管《勞動法》第二條規定,“國家機關、事業組織、社會團體和與之建立勞動合同關系的勞動者,依照本法執行”,但是在人事編制管理和糾紛解決等問題上,事業單位編制內人員與企業勞動者遵循不同的規范性文件。當時的《教師法》雖提出了逐步施行聘用制,但這一時期公立高校大都未能全面落實聘用制,高校教師完全是按照計劃經濟時代的干部編制進行管理,與公務員管理模式幾乎沒有區別。
第三階段,2000年后的事業單位人事制度改革仍然未能解決公立高校教師的法律地位問題。2000年,中共中央組織部、原人事部印發了《關于加快推進事業單位人事制度改革的意見》,要求事業單位建立以聘用制為基礎的用人制度。2002年7月,原人事部又頒布了《關于在事業單位試行人員聘用制度的意見》,要求事業單位的人事管理實現由身份管理向崗位管理轉變,并且由行政任用關系向平等協商的聘用關系轉變。在這一時期,我國公立高校進行了全面的人事聘用制改革。在此情形下,如何理解聘用制下教師的法律地位成為教育法律直接面對的一個新問題[4]。由于這一時期我國事業單位普遍與編制內人員簽訂了聘用合同,我國開始出現人事糾紛。對此,最高人民法院在2003年和2004年出臺了相關司法解釋,確定了人事糾紛處理程序與勞動糾紛程序相同,但糾紛解決的機構各不相同,所依據的實體性法律法規也截然不同。公立高校教師作為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其法律地位為公職人員還是勞動人員,我國立法也沒有對該問題給出明確的答案。
《教師法》的修訂是明晰公立高校教師法律地位的重要契機。借此機會,我國可以以法律形式構建現代教師管理制度的法治理論框架,從而重建高校教師人事、職稱、薪酬制度與現代學校制度,充分發揮教師在高等學校辦學治校中的作用,維護教師職業尊嚴和合法權益。
公立高校教師之法律地位,體現了高等教育區別于義務教育的特殊目標。如果說義務教育是國家必須予以保障的公益性事業②,那么高等教育的任務則是為社會培養具有社會責任感、創新精神和實踐能力的高級專門人才,發展科學技術文化,促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③。換言之,義務教育的根本目的在于掃除文盲,提高全民族素質,為培養社會主義建設者與接班人奠定基礎;高等教育的目標則是培養為社會主義服務的各種高級專業人才,充分發揮他們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的作用④。高等教育具有在義務教育之上的人才培養任務。這一任務決定了公立高校與高校教師在學術領域內研究者、創新者的身份,需要構建高校自治、學術自由的制度。
總之,高校教師的法律地位問題研究,是對國家高等教育政策規劃的一次呼應,只有明確了公立高等學校教師的法律地位,進而設定教師權利義務關系、法律責任、權利救濟等法律制度,才能為后續一系列的改革發展奠定基礎。
目前,國內學界對公立高校教師法律地位的討論以“勞動者說”與“公務雇員說”最為激烈,新興的“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說”也具有一定的影響力,而“公務員說”的擁躉卻日漸減少。
“公務員說”即公立高校教師作為公務員,由政府任用,受其管理。教師作為公務員適用公務員法的權利義務、福利待遇及獎懲等規定,其與學校形成的是一種行政法律關系[5]。德國、法國均采用“公務員說”來定義公立高校的教師的法律地位。該學說認為高校是依據法律授權的行政主體,高校教師的教學活動體現的是國家公權力之意志。有學者認為,我國之所以可以使用“公務員說”界定高校教師法律地位,是因為作為法律授權之組織,公立高校無須辦理設立登記,成立之日即依法取得法人資格,能夠以自己的名義從事民事活動,并繼受了類似行政機關的管理職權[6]。然而,該學說與我國擴大高校自主權的趨勢不一致,已逐漸被學界摒棄。
與“公務員說”的行政隸屬關系相對立,一部分學者提出“勞動者說”,或稱為“雇員說”,以此來明晰高校與教師之間的平權屬性。這種觀點認為,高校教師的聘用合同無論是從平等自愿的形式上看還是從權利義務的內容上看,都應當屬于勞動合同,在法學理論上應將公立高校教師定位為勞動者[7]。隨著事業單位聘用制的全面推廣,該觀點在學界的呼聲逐漸高漲,但該種觀點無法解釋教育行政部門、公立高校對教師進行管理監督的社會現實。此外,一部分學者認為勞動關系的形式平等與實質不平等是我國教師聘用制存在的主要困境。為此,應當把高校與教師的法律關系納入勞動法調整的范圍,并建立勞動爭議調解制度、教育仲裁制度以及完善司法制度[8]。還有的學者提出,可將公立高校教師的法律地位有機地融合“公法”與“私法”的特質,形成統一的地位體系,順應現代高校人事制度改革趨勢,使高校教師地位與勞動者接近,并結合社會公益、公共內涵等因素,將其界定為“特殊勞動者”[9]。比較來看,采取或者部分認同“勞動者說”的學者,是因考慮到高校人事聘用制推行以來,公立高校教師與高校間的關系由行政關系向人事關系邁進,教師的法律地位向勞動者趨同的時代新形勢。然而,公立高校教師地位的“去行政化”趨勢并不意味著完全擯棄公立高校教師所自帶的行政色彩,國家賦予教師的行政權力決定了公立高校教師的法律地位絕不可能與民營企業的勞動者相等同。
此外,聘用合同也不等同于勞動合同。《事業單位人事管理條例》作為構建事業單位人事制度的法律依據,專章詳述了事業單位聘用合同的概念,包括合同的期限、約定及法定解除事由等等,其與勞動合同分屬于不同的部門法體系,法律規定也不盡相同⑤。也就是說,勞動合同屬于社會法范疇,聘用合同屬于行政法上的公共服務[10]。在人事爭議的具體解決機制上,《事業單位人事管理條例》(以下簡稱“人事條例”)具有優先適用性,只有《人事條例》沒有規定的,才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及其實施條例⑥。
眾多學說中,最為新穎的是“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說”。有學者認為,隨著事業單位人事制度改革的不斷深入,事業單位已經逐漸形成一整套較為完整的與國家機關和企業相區別的人事管理制度。高校教師作為事業單位中的職工,其法律地位應當定位為《人事條例》中提及的“事業單位工作人員”[11]。學者們通過這一角度論證公立高校教師法律地位既能實現邏輯自洽,又切合我國目前正在構建的事業單位人事管理制度。但值得注意的是,“事業單位工作人員”一詞本身具有不確定性,與“專業人員”一樣,既無法排除公立高校教師可具有的其他身份,又不能憑此明確公立高校教師在教育法律關系中的權利義務與法律責任。可以說,“勞動者說”與“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說”都缺乏對公立高校教師法律地位的深層法理剖析,經不起實踐檢驗和理論推敲。
“公務雇員說”又被稱為“政府雇員說”,脫胎于美國公立高校教師的“政府受雇人”界定。學界對該觀點的援引,主要來自對美國法制的借鑒。在美國,公立高校教師是專門從事教學職業的專業人員,其在法律上具有“政府受雇人”的地位,與政府公務員一樣都被稱作“政府受雇人”,所不同的是高校教師必須先通過一定的培訓和學習,經過教師資格鑒定取得教師資格后才能被聘用[12]。高校教師與公立高校之間不僅有憲法關系,還具有接受政府監督管理的行政法律關系,除此外還具有一定的私法契約關系。美國教師基于雇員身份,享有合同中規定的各種權利并履行相應的義務;基于公務員身份,適用公務員法律的各種規定[13]。綜合我國高校聘用制改革的現狀與國情,許多學者認為,在我國沿用或者構建符合中國特色的“公務雇員”制度是具備可操作性的[14]。
綜上,國內學界對“公務雇員說”“勞動者說”乃至“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說”的探討,體現了公立高校教師法律地位“去行政化”這一趨勢。
1.德、日兩國對傳統公立高校教師公務員地位的顛覆
德、日兩國的高校教師之公務員理論都建立在梅耶(Otto Mayer)首創的“公營造物”理論之上,認為公立高校在法律地位上屬于“公營造物”。
對于“公營造物”,梅耶將其界定為“掌握于行政主體手中,由人與物作為手段之存在體,持續性地為特定公共目的而服務”[15]。而“營造物”一詞則是由日本教科書依據德文“Anstalt”翻譯而來,該概念長期被我國臺灣地區學界所使用。概括來看,營造物具有以下幾個主要特征:一、營造物是由行政主體為達一定行政目的,供公眾持續使用所設置的[16];二、營造物既非由成員組成之團體,也非單純的可供利用之物,與其他行政組織之不同在于人與物之功能的結合;三、營造物之組織規章由行政主體專門為其訂立[17]。至于營造物是否具有獨立人格,則依不同國家、不同學說有區別。主流學說認為,具備權利能力的是公法人,屬于獨立的行政主體;不具備權利能力的營造物,雖然在組織上相對獨立,但是法律上屬于其他行政主體的組成部分;有的營造物則具有部分權利能力[18]。簡而言之,早前的德、日之公立高校屬于無獨立人格的國家機構。作為國家機構中的一員,公立高校教師屬于國家公務員,其資格須得到國家認可。
隨著國家體制的變化與學界對學術自由與大學自治精神研究的深入,高校營造物說在教育行政領域受到了很多批判,德、日兩國公立高校的法律地位開始由“公營造物”向“公法人”轉變,高校教師地位也隨之發生變化。
兩德統一后,德國公立高校同時兼具公法團體和國家機構兩種屬性。如《德國聯邦高等教育總法》第58條規定:“高等學校是公法團體,同時也是國家機構。它有權在本法規定的范圍內對本校事務進行管理。”受公立高校雙重屬性之影響,高校教師的法律地位也體現出雙重性。德國的公立高校作為國家機構,其與教授之間是國家機關與公務員的關系,這一關系一般被視為特別權力關系。特別權利關系理論亦源起德國。梅耶對特別權力關系的定義為:“經由行政權之單方措施,國家即可合法地要求負擔特別之義務”[15]。德國高校作為公法團體,是由一定的成員組成的社團,所以教師與高校的關系還有另一層含義,即高校教師均是高等學校法人的成員。德國理論學界的傳統觀點認為,教育是一種特殊的公共行政,同時具有給付行政及侵害行政的雙重特性,而執行給付行政與侵害行政的人員皆為國家的公務員[19]。因而,德國高校教師的法律地位至今仍被界定為公務員⑦。在2007年1月1日,聯邦德國最大的州,北萊茵-威斯特法倫開始實施高校自治法。自此,州政府對高校除了仍然保留法定監管之外,把財政、人事和組織的決策責任以及大量的權限移交給高校。具體來講,在人事方面高校可以獨自任命教授和聘用雇員,高校教授成為高校的雇員而非政府雇員[20]。該法的實施標志著德國高校教師傳統的公務員地位開始動搖。
20世紀80年代后,高校公法人化成了日本學界與社會最受熱議的話題之一。2003年7月9日,日本國會通過了《國立大學法人法》等六項與國立大學獨立行政法人化相關的法案⑧。在國立大學成為獨立行政法人后,大學與政府之間的關系從行政隸屬關系轉變為權利義務相對法律關系。政府根據相關法律對大學進行監督,而大學認為政府侵犯其被法律賦予之權利時,可提起訴訟救濟。日本高校在法人化改革之前,國立和公立學校教師都是公務員,適用在公務員法之外另行頒布的《教育公務員特例法》,享受公務員的政治權利、物質經濟保障權利和接受教育培訓的權利。國立大學成為獨立行政法人之后,日本國立大學教師的地位從“公務員型”向“非公務員型”轉變,主要體現在:一、人事制度的彈性化,教師的任用、升遷等由各個學校自行規定;二、引入教師業績評價系統,并將教師的工資與其能力業績相掛鉤,實行多樣化的工資體系;三、取消各種限制兼職的規定,通過產學聯合的形式,擴大與社會的聯系[21]。
2.美國基于契約精神創造的“公務雇員”制度
契約是美國社會的核心制度和價值觀念,無論是聯邦憲法還是各州憲法都充滿著契約精神,它成為美國社會生活的一個準則[22]。公立高等教育領域中的契約精神表現在公立高校教師與學校之間的法律關系也以契約為基礎,高校教師的法律地位為公務雇員。
美國公立高校教師與高校的關系不同于私立高校教師與高校的關系。私立高校與教師之間僅僅是契約關系,純粹受契約法的支配。而公立高校與教師之間的關系則較為復雜,既有憲法關系,也有行政法律關系,還會有契約關系。這一法律地位的核心在于通過高校與教師間的契約關系,來保障高校教師獨有的對學術權力的需求。美國大多數學者和法官認為,高校與教師間的關系是純粹的契約關系,高校教師被冠以“官員”的頭銜有悖于理性和權威。因此,美國高校教師作為合同關系下的公務雇員,其在規定的聘期之內被任意解雇時,可以獲得相應的救濟[23]。該制度所明確的高校與教師間的契約關系,保證了教師的權利救濟途徑,從而保障了教師的學術自由。同時,公務雇員的公務員性質,又使得高校教師受到憲法與行政法律的管轄,使其行政權力不得濫用。這一點表現在高校與教師二者之間存在法律規定的特定關系,即教師受到憲法與行政法律的管轄,任何公立高校與教師間的契約都無權更改這一法律規定的內容。
不論是我國學界展現出的“去行政化趨勢”,抑或是德、日兩國對傳統公務員理論進行的革新,再或者是美國在契約精神基礎上形成的“公務雇員”制度,都體現出了公立高校教師地位的公私雙重法律屬性。公立高校教師本質是為社會教育公益服務的專業人員,在開展教育活動中運用行政權力管理學生,履行教育職能并受行政法律的監督;同時,其又承擔著高校培養創新人才的基本需求,需要學術自由與大學自治制度維護其教育、科研、創作的自由,來保持其極高的學術創新水準。平衡高校教師的行政屬性與學術自由屬性,是德、日、美三國定位公立高校教師法律地位的共識。
在公立高校中,教師是實施部分教育行政權力的直接主體。其直接實施的行政權力主要表現為招生權與學生管理權。其中,學生管理權主要包括紀律處分權與學位授予權。而紀律處分行為與學生的受教育權緊密相連,紀律處分一旦運用不當,亦能對學生名譽、榮譽等學生權益構成負面影響。學位授予等行為雖然本身不是一種行政權力,但它的確認和形式化卻是行政權力所賦予的,并且它作為一種教育者和受教育者之間存在的學術支配關系,教師依其所做出的行為正當與否能給學生帶來很大的影響[24]。從行政法的角度看,教師被授權所做出的紀律處分屬于侵害行政行為,又被稱為干涉行政行為,而招生、學分給予行為則屬于行政給付行為。侵害行政行為,顧名思義,是行政機關為達成效果,必要時所采取的強制手段。對于被侵害的權利,固屬不利,但對于維持社會秩序及其他社會成員之權利,乃是不可或缺的手段。所謂行政給付行為,是指為改善社會成員之生存環境與生活條件等,行政主體應當采取的行政措施,常表現為授益處分[17]。行政色彩作為公立高校教師無法磨滅的身份特征,決定了高校教師的法律地位具有一定的公權屬性。
在現代社會,大學自治與學術自由是高校最基本的追求。因此,高校教師還應當具有強大的學術權力,主要表現為教學自主權、科研開發與社會服務權、交流合作自主權等。當然,教師所享有的學術權力僅僅是大學自治與學術自由的一部分。早在19世紀,學者們已認識到,要使大學內的研究和教學獲得真正的自由,勢必要將大學從國家或其他的外部權威中解放出來[25]。也就是說,高校教師需具有一定的學術自由權,不能像傳統的國家雇員一樣完全受公權力主體的支配。
不同于傳統大陸法系完善的“公法人”理論,我國現行法律規定中,即便《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中明確有機關法人、事業單位法人的相關條文,許多民法學者也只是簡單提到機關法人是公法人,并未深究公、私法人之概念,有些甚至認為我國沒有公、私法人之區分[26]。換言之,在我國法律體系中,并無公法人概念。
我國學者一般將行政主體界定為享有行政權力,能以自己名義進行行政管理活動,并獨立地承擔因此而產生的法律責任的組織,具體包括兩大類:行政機關和法律法規授權的組織[27-28]。我國的行政主體概念與傳統行政法中“狹義的行政主體”是一致的,具有獨立法律人格。然而公法人概念的缺失會導致我國行政組織、行政主體理論缺少相應的制度配置。以本文所討論的公立高校為例,其屬于為適應經濟社會發展需要,提供公益服務而設立的事業單位法人⑨,但“事業單位法人”運作的機制、權利義務、法律責任卻缺少完整而成體系的法律依據。
總之,傳統大陸法系行政理論認為高校是公法人,具有行政主體地位,而我國理論與實踐中并未對公私法人采取劃分,但大陸法系之公法人理論所提出的“行政主體”概念與我國行政法理論確是一致的。我國公立高校是由行政機關為了社會公益目的所設立的實施與教育行政相關之行政公權力的組織體,其具有民法上的法人人格,享有民事權利,承擔民事責任⑩,屬于法律法規授權的行政主體。至于公立高校能否以自己名義進行行政管理活動,并獨立地承擔因此而產生的法律責任,可以參考我國司法審判中高校作為行政訴訟被告的諸多案例?以及相應法規?,得到肯定的答案。
我國應仿照美國相關制度,將公立高校教師明確為“公務雇員”。主要原因是:
其一,德、日模式的公立高校教師“公務員說”缺乏教師與高校的平等性基礎。如前所述,雖然我國公立高校具有行政主體的地位,但學界乃至國際環境都認識到了“大學自治”與“學術自由”對高校與教師提升教學、科研的水平的重要性。我國通過在事業單位實行人員聘用制度,加快推進事業單位人事制度改革,提高隊伍整體素質,增強事業單位活力。
其二,從高校教師“公務員”地位的歷史傳統看,結合中小學教師的“國家公職人員”地位,我國公立高校教師法律地位可以適用德國、日本的變革路徑,在公務員地位基礎上,增強高校的自主管理機制,推進高校教師的聘用、薪酬福利、權力救濟等等制度的規范化,明確公立高校教師不同于公務員的法律地位,保障其學術權力屬性。然而,高校教師聘用制實施以來不斷出現的人事糾紛,以及學界對我國高校自治制度流于表面的數據研究皆表明,這一改革途徑的操作性有限。
自我國高校教師聘用制實施以來,高校教師與學校間的關系一直處于“公私混同”的階段。到底是單純的勞動關系[29],還是特殊的行政關系[30],學者對兩者的法律關系定位至今爭論不休。但我國高校與教師間平等協商的聘用關系早已得到了規范性文件的確認?。如《關于在事業單位試行人員聘用制度的意見》所言,事業單位的人事管理應當實現由身份管理向崗位管理轉變,由行政任用關系向平等協商的聘用關系轉變。
因此,我國更適合借鑒美國的“公務雇員”制度,將高校教師法律地位重構為“公務雇員”。確立我國公立高校教師的公務員地位,目的在于提高高校教師的社會地位,并保障其行政權力的行使;確立其雇員地位,目的在于確定高校教師的權利救濟途徑,保障高校教師的學術權力、工資待遇、學術自由。其學術自由不受行政機關限制,乃是高校向社會提供教育科研的前提。
回歸到教師法修訂的背景下,重構公立高校教師“公務雇員”的法律地位,其最終目的是要明確高校教師的權利義務配置。
高校教師的權利應當結合高等教育的特殊目的進行相應的擴充。原《教師法》第7條規定的教師權利包含了教師在教學活動中可能涉及的種種行為,然而立法卻未對義務教育教師與高等教育教師作出層次區分。考慮到高等教育的特殊性,就學術權利而言,需要對高校教師與義務教育教師作出區分:在教學方面,應具有調整教學計劃、選擇教材、組織實施教學活動的自由;在科研方面,應擁有從事科學研究、科技開發和社會服務的自由;在學生指導方面,應具有招生、紀律處分與學分授予的自由。
高校教師的義務更需要結合自身行使的行政權力受到更為嚴格的監督。高校教師享有更多的學術自由權利,意味著其行政行為一旦失控,侵害性越大。對此,可以結合《新時代高校教師職業行為十項準則》(簡稱“紅十條”)進行補充,進一步加強師德師風的義務要求。同時為了保障教師的權利監管能落到實處,應當貫徹《教育部關于高校教師師德失范行為處理的指導意見》,明確高校教師與其相關連帶主體的責任,進行具體的主體責任權限和責任劃分。建立完善黨委統一領導、黨政齊抓共管、牽頭部門明確、院(系)具體落實、教師自我約束的工作機制。
公立高校教師的法律地位,是《教師法》修訂中的重要問題。高等學校具有“學術自由”的特殊需求,推行以高等學校為代表的事業單位人員聘用制度,是采用“公務雇員”理論、重構教師法律地位的土壤,是對高校自治、學術自由的尊重與保障。以高校教師公務員與雇員的雙重地位為邏輯展開,解讀《教師法》修訂中教師權利與義務的配置問題,方能推動我國高等人才培養事業的穩定前進。
注釋
①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第25條,第29條,第30條。
②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第2條。
③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第5條。
④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19條、第22條。
⑤參見《事業單位人事管理條例》第四章。
⑥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第96條。
⑦參見《聯邦公務員法》第2條、《德國教師法》第3條。
⑧參見《日本國立大學法人法》,2003年7月9日通過,2003年10月1日實施。
⑨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88條。
⑩參見《高等學校章程制定暫行辦法》第8條。
?參見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拒絕頒發畢業證、學位證案;甘露訴暨南大學開除學籍處分案。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第一款規定:“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對具有國家行政職權的機關和組織及其工作人員的行政行為不服,依法提起訴訟的,屬于人民法院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
?參見原人事部2002年發布的《關于在事業單位試行人員聘用制度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