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家出生于1958年十月初五,陰歷。陽歷究竟哪天?沒有查過。也沒法查,也不需要查。農村人都用陰歷。陰歷又叫夏歷、農歷,因標明了二十四節氣的準確臨界點,極大作用于農事,而為廣大農村普遍使用。
端公家飯碗的用陽歷。
直到若干年后辦出身份證來,才發現公安機關替我查出了我的陽歷出生日:1958年11月15日。這個原本也無所謂,只因生日誤差導致我退休手續頗受折騰,拖延9個月才辦妥。有必要記敘一文,以資讀者了解某些極可能被永遠抹掉的“歷史知識”。
幾年前就盼著退休。同此想法者不少,因為無權無勢者多數。權勢者不想退,人民要理解。權勢者總被尊與寵包圍,就不由自主產生一種錯覺:同志們需要我啊,還有很多想法沒落實啊,這一攤子離了我怎么辦啊!無權無勢者屬于吆雞、攆狗、關后門之小卒類,即使皺紋滿額也得被后生領導支來使去,面子就天天掛不住。一日長過百年,趕快退吧。
我寫文章向來任性,工作生活上倒還比較遵規守矩。退休之際不斷警示自己:務必站好最后一班崗。提前兩個月,便進入倒計時:上班時拎個小推車,收拾雜物裝進去;下班時拖上公交車,回家。應了那句老話:孔夫子搬家——全是書。妻子買菜找不見小推車,只好又買一個。同時,隔幾天去人事處招呼一聲,真誠表態我不要占住茅坑不拉屎,能提前幾天退就提前幾天退吧。歸結一句話,活著既然無益于他人,最好別讓人感覺礙手礙腳。雖不是正宗官人,也畢竟占著一間辦公室,想來早被人暗地里掐著指頭算日子,盼著早搬進來呢。從哲學角度講,每一個人都被人羨慕。即令一個單腿拐杖者,也定然被失去雙足者羨慕。
距離退休日,也就是距離我的生日尚有一月,人事處忽然來說經與相關部門溝通協調,為滿足我意愿,現在就可辦手續。太好了!立刻用了三天時間,將辦公室加速清理完畢,桌椅窗墻揩拭得干干凈凈的。套用林黛玉的自戀話講:質本潔來還潔去。
拿到退休手續一看,不對呀,怎么生日成了10月1日?就隨口問了聲何故,回答說照檔案里抄的。罷了,退休又不是提干,早出生一個半月就一個半月吧。重要的是看退休金一欄,當然不高,卻也夠我吃飯了。于是喜悅離開——卻被同事們拽住,說早擺了宴席,還約了調去外單位的原來的同事朋友。
大吃一頓。合影,鳥獸散。
下午上班時間的公交車,稀稀拉拉幾個人,近乎專車。寬松就坐翹起二郎腿,掏出退休表再看一眼。與我同樣資歷者,工資都比我高,原因是我沒職稱。準確說我就一個中級職稱。平生兩大怕,一怕開會,一怕填表。申報職稱要不斷填表,要收集復印重要資料啊榮譽獎證啊實為垃圾一大摞,一次就膩歪了我!況且評職稱歷來是二桃殺三士游戲,群狗里扔根骨頭讓你爭、逗你咬,如此分化治理讀書人,效果奇佳。你想獲得職稱你就得籠絡評委、近乎領導。最好趁無第三者在場時塞個信封上去轉身走人。網信時代很少人寫信了,但信封照印照賣,用處你懂的。
別人那么做我理解,我不反感,但我做不出來,覺得成本高、費勁大,不劃算的。于是放棄職稱,以掙稿費來填補待遇缺坑。寫文章不用求人看臉,無非業余時間少飯局、不打牌而已。
下車后步行,再次掏出退休表看退休金,不由想起母親來。我三歲半時父母離異,從此母子相依為命。母親雖然農婦,但識字很多,聰慧達觀,性格好強,善于過光景。禮佛之家,飯菜不見葷,從未斷過炊。我也比較乖,不惹事,頗受鄉人鄰里夸贊。每值此時,母親就冒出口頭禪:“我英文啥時夠上飯碗就好了!”字面意思是孩子小,夠不著擺放大桌上的飯碗,需要大人抱起來,站在凳子上才能吃到嘴——引申為盼我早日自食其力。
現在,兒子我六十歲了,老兒子我仰望秋冬之交的天空,沖著云端里的母親稟告道:媽,你兒拿到退休金了,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吃飯不愁了!
可是妻子看了退休表,說:不對呀,你生日咋變成十月一了呢?我說這有啥呢錯就錯去。妻說那可不一樣了,這個錯誤生日說明你工作時間不滿35年,待遇就差好多錢呢!問差多少?妻說好幾百呢。她是辦公室主任出身,精通人事工資之類。我說差幾百就差幾百,咱照舊寫稿費彌補。妻說一碼歸一碼,要我去找人事處糾正錯誤,說這又不是無理爭誰的搶誰的,本該享有的何故白白放棄呢!我說你知道很多抗日老兵不?他們為國傷殘,后來什么待遇也沒有,還挨整……妻說哪跟哪呀!
這事還得從1983年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分配說起。分配前日,系領導依次傳喚同學們去單獨談話,輪到我時被預告我的去向不是報社就是出版社。心里很高興,總算留省城西安了。可是第二天上午宣布方案時,預告我的兩家單位分別去了另外同學,我成了兩個待分生之一,怎么一夜之間變故如此呢?打擊太大了!領導解釋說我們這個班級70人,商洛地區七個縣就我一個人,分配原則是落后地區來的依然回落后地區、建設落后地區。既如此,何不早說明白!
學校待分的幾個月,是我此生最難熬的時光。半個月后,與我一同待分的那個同學有了去向,走了。剩下我一人被搬往另一層樓的一間宿舍,八個床位就我一人。全校各系共剩18個待分生,號稱“十八棵青松”。新生進校了我們還賴著不走,處境尷尬可想而知。每隔兩天去系辦公室打問,這次說正聯系這個單位,下次說正聯系另個單位。好在都是西安單位。
忍不住徑直去學校人事科問情況,才知等候分配,或曰另行分配有多復雜。分配方案是教育廳人事廳聯合制訂的,調配起來程序太多,甚或需要通融國家相關部門。人事科再次強調分配原則:哪來回哪,落后地區尤其如此。說商洛地區人事局咬住不放要我回去。我問那陜北考來的幾個為何不回陜北而是分到北京進了國務院?回答說人家原本是北京知青來到陜北插隊嘛。人事干部笑著說,你覺得能比嗎?一想也是,比不得。
系上老師和領導很客氣,從沒勸我回商洛。畢竟是他們預告我留西安的,燙手山芋是他們親手燒制的,責任不在我。話雖如此,堅持了三個多月還是有了撐不住的感覺,忽然想開了:當年回鄉種地時的最大理想是當個民辦教師,怎么如今大學畢業有了鐵飯碗反倒挑挑揀揀貪起心來呢!立即去人事科要他們給我開派遣證回商洛,趕緊報到領工資啊蠢驢!人事科很高興、極高興,現場給我戴了一堆高帽子,夸我大學期間就發表作品,當作家到哪都一樣,越是基層越有利于創作,云云。派遣證一開,同時補貼我一百多元,具體數字記不準了。
1983年10月底,或者11月初,我到商洛人事局報到了,參加工作了。具體日期得查檔案,而檔案是不讓個人看的。總歸一句話,參加工作之日到2018年11月15日滿六十退休,剛好35年工齡——但是現在,把我生日整成10月1日,反差一個月不夠35年了,成了兩個檔次兩種待遇待嘍!
按妻子要求,再去找人事處。首先亮出身份證,問我的生日何以成了10月1日?人事處態度極好,只是依舊說生日是根據檔案里登記的,我說請把檔案拿出來我看看是誰胡登記的。回答說管檔案的人外出了沒法查,再說檔案也不準讓本人見面;再再說了生日遲幾天早幾天跟待遇沒關系啦。原話反饋妻子,妻說那是他們嫌更正起來麻煩,得從頭來,得一個關卡一個關卡再過一遍!
換位思考也理解。于是我說我并不在乎誤差幾百元待遇,只是家里的人民群眾不答應,會沒完沒了地嘮叨我窩囊,日子沒法過啦。人事處想了想笑道:理解方老理解方老,我們再細心核查檔案生日登記,試著重新辦吧。
生日雖不是國慶節,卻想起我早期寫的一個小說故事。兩個青年接到黨組織通知去某地報名參加工作,途中一個上了趟廁所。沒上廁所的報上到了,上廁所者來時,辦理報到登記的女同志去附近給娃喂奶了。哥倆恰好另有急事,說明天再來報到吧,明天多吉祥啊——明天,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日!先報到的就有點懊悔,干嗎沒有同上廁所呢!
可是多年后劃分新老干部,標準是1949年9月30日前參加工作的是老干部,1949年10月1日后參加工作的是新干部。這么一分,待遇不同了。盡管待遇差別并不大,無非差別十幾塊錢,住院時病房大點小點。但畢竟有了差別,并非一個錢字事。那位因上廁所而成了新干部的哥們,情緒受影響,工作不認真,常說風涼話,自然難進步。那位老干部哥們呢,既有資歷又有激情,事業工作芝麻開花節節高,官拜副省級后:離休;那位上廁所者呢,收發室位置上:退休。
什么叫離休?什么叫退休?上面兩位就是。喜歡寫歷史文章的讀者,知道這個沒壞處。司馬遷《史記》之所以重要,正在于其間記載了大量諸如此類的細節。
我平生三不問:不問工資,不問級別,不問職稱。工作幾十年從未因此類瑣事找過組織。我相信組織。但是這一回,抱歉,我得麻煩組織啦。煩是煩,又覺得命運確實蹊蹺。當年大學畢業分配不順利,如今退休似乎也應該不順利才合命數。好比寫文章,首尾呼應了才像個文章。
忽聽說上大學也算工齡,莫非人事處疏忽了?發信咨詢相關朋友,回答說上大學算工齡者,專對入學前的三類人:插隊知青,現役軍人,已經工作者。正宗農村考上大學的,只能從畢業后參加工作之日計算工齡。寫到這里,請允許我以京腔說兩個粗字眼——我操!換句話說,如果我是城里吃商品糧的,那么1975年我高中畢業當農民,就開始計算工齡了,到2018年退休43年工齡啦他二大爺,何至于如今因生日錯誤導致了不夠35年工齡!
這雖是我個人的一點點委屈,但是足以折射出城鄉二元結構給無數中國人造成的不公、落差與心理傷害。
我再強調一次,工資、級別、職稱在我眼里純屬無聊事,我毫無興致過問的。只是這次退休事關晚年生活尤其事關家庭情緒,所以不得不認真對待狠抓落實。
一個月后,我去人事處詢問,回答說人社廳已將先前的退休文件進了電腦程序化,若想更改需要重新抽出來,牽一發而動全身。暗示不大可能更改。我說毛主席講過犯了錯誤沒關系,改了就是好同志。人事處說是啊是啊,只是這事由不得我們做主。
出來后我想,得求助領導了。可是人社廳里沒熟人,便給省政府秘書方瑋峰發去短信,對方很快回復他可以過問一下。方瑋峰是河南禹州人,北大畢業。禹州是俺們方姓起源地,但這不能成為我求助他的理由。我在安康市漢陰縣掛職副縣長時,方瑋峰是安康市委書記。他雖小我八歲,與我卻是上下級關系,不算急時抱佛腳。
次日早上,一個陌生電話響起。響三下就得接,要是快遞呢?不是快遞,是人社廳的,稱我方老師,同時自報姓名。態度很客氣地通報了我退休手續更改慢的原因,說我有點小小的不走運,有一項內容原本省里管控,恰在此時收歸國務院了,因此需要等候新的程序設置與完成:“方老師——不,方主席您放心,只是個時間遲早問題,退休金少不了您一分!廳長剛才找我談話,說您這么有影響的作家,我們絕不會給您辦錯的!不過……我得事先預告一下,您得有個心理準備……咋說呢……如果更正后比原來還少了呢——聽我把話說完——我是說假如呢?當然這種可能性很小,很小,但世上的事難說,誰又能說得清啊……我意思是更正后萬一、萬一比原來還少了呢——咱也就認了它,不再找領導了!方主席您跟方秘書長是朋友?怎么認識的……”
掛斷電話網搜名字,原來是人社廳負責退休養老的處長。趕緊簽名一本《后花園》,又寫一幅字,快遞處長。我平生不愛送人書,一是不知道對方是否喜歡,二是不想讓對方接到書時誤以為我炫耀什么。可是這一回由不得人了,送處長書與字,目的很明確:討好對方,兼帶提醒老爺您得認真給我辦啊,我也算有點名堂的主兒啊,得罪我沒啥好處啊。
又一個月過去,省委組織部公示新任命干部名單,該處長升任副廳長了。
五一長假后上班,過了三天我去找人事處。為何要過三天呢?長假積壓事情多,要等人家稍微不忙時再去麻煩個人私事。張鋒處長依然熱情有加,放下手頭事趕緊沏茶,我說不用了問個情況就走。他立即去對門辦公室找來一個漂亮女干事芳名夏雨,說由她具體催辦:“你多跑人社廳,方老師事拖拉太久了,告訴他們領導就說群眾多次要上訪,被我們勸阻著!”
夏雨滿面微笑說應該這樣應該這樣!張鋒又要安排飯局,我說不用了。“那我叫車送方老師,私人車!”我說謝了謝了,坐公交習慣了。
跟夏雨加了微信,過陣子就詢問一下。事情潑煩,與美女短信往來,潑煩就降弱了不少,時間也變得不是太難熬了。如同傷口雖疼,但傷口是玫瑰刺劃拉的,玫瑰之色讓人有了原諒心。
八月上旬夏雨來信說辦好了,同步發來退休金表格照片。趕緊去銀行插卡驗證,結果數字不對,差的多呢。復問夏雨,回答有筆錢一周后才打入。大慚,如此愛錢啊俗!
終于,終于大前天辦妥了!盡管是應該的,但世上應該的事多了去,不應該的結果卻是司空見慣。因此我依然心生感激,畢竟是因為我的事麻煩了這么多人。給方瑋峰發信:
尊敬的方秘書長,我的退休金今日開始正式打卡。生日更正后,月增326元。謝謝您的關心關照!哪天閑暇?望告我,聚一哈。您定了時間后,告我,我再約某某,某某,某某某等咱們共同的老友。
秘書長回了一個“好”字。實際上很難約到,因為那位置太忙。
方瑋峰非常能干,正大光明型,主政安康時在改造老城區與漢江治理上,成績尤為突出,為老百姓念叨至今。不斷呼聲早該副部了,不知什么原因,坊間傳說是受了“因人劃線”習慣思維而屢被耽誤。他倒是很淡然,有范仲淹遺風。
1993年《陜西日報》社創辦《三秦都市報》時招聘10個人,我應聘考試第一。兩年后工作關系正式由商洛調入西安。大學畢業分配時預告我的去向首選正是陜報,十年后才由命運落實。2001年我被一向信任的上司誤判為另一個線上的人,遂被明升暗降為總編助理,簽字發稿權同步被剝奪。工資照拿但無所事事,便開始創作我的長篇小說處女作《落紅》,用以打發無聊光陰。謝謝上司誤判,讓我有了時間寫出這部海峽兩岸先后出版,不斷加印的作品。
2002年報社改革。中層領導競聘制是改革內容之一。我競聘資料室辦的《報刊薈萃》主編一職,得手了。著名詩人薛保勤時任副社長,主管經營,他的給力起了關鍵作用。他是我的三長:首長,兄長,學長。我的目的是逃離一線熱鬧,吃一碗偏僻安靜飯。
我到任主編時雜志尚為內部資料,適逢全省期刊整合刪減,借機努力使得刊物成為國內外公開發行。作為報社屬下多家子報刊之一,自養之外,還需上繳經營利潤。利潤由最開始的年上繳3500元,到我退休前夕年上繳13萬元。數字不起眼,卻人均創利報社第一。
報社總編輯姜馮俊是我的頂頭上司,讓我深感幸運。他是一位守正溫和的書生型領導,畢業于西北大學歷史系,我的同級校友。對于我的工作與家庭,他給予關照甚多,我心存謝意。
工作上我毫無先進心、勞模心,但求完成指標、不愧工資也。與領導的關系是:你咋說我咋辦,你不傳喚我不見。魚安水安就好,沒必要搞得親密,或緊張。
業余寫作我有兩個原則,一是絕對工作之余,一是單位里絕對不談文學。2013年當選為省作協副主席,一些同事好友嚷嚷我請客。沒有請,理由是這個與單位工作無關。
我所有書中的作者簡介里,從未出現《陜西日報》字樣。我自知作品不合時宜,理當回避可能給單位造成次生災害。再說讀者一見作者供職于喉舌,以為內容是宣傳品,很可能不想自費買書了。
陜西日報社讓我吃了25年工作飯,在此我得深情地說一句:謝謝你。
25年時間不短,的確重要。卻也不必過分強調重要。人生是一條連貫流淌的河,每一時段每一天,都是重要的。每一小時也同樣重要。就算十分鐘,照樣重要。十分鐘不呼吸,便嗚呼哀哉了。
責任編輯:侯波
方英文,陜西鎮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落紅》《后花園》《群山絕響》,散文集《種瓜得豆》《短眠》《偶為霞客》等。有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