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塌了。
四層樓,上面三層樓各有十八個房間,一共五十四個房間,外加一樓寬闊得可以打冰球的大廳,全部塌了。
就是一瞬間的事兒。
當時在大樓里施工的一共十四個人,四個瓦工,三個刮大白,三個挖工,三個水暖工,一個監工。年齡最大的是瓦工老杜,五十四歲。年齡最小的是小常,二十七歲。十四人平均年齡三十九歲。這些人中十一個男人,三個女人。三個刮大白的是女人。
剛結婚三年的肖麗從鄉下來城里三年,跟男人和孩子住著廉租房,她是最瘦的,飯量卻不小。每天帶兩個大鋁飯盒,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在工廠做工帶過飯的工友都有這樣一對雌雄飯盒,雌飯盒裝飯,壓實了能裝八兩米飯。雄飯盒全是菜。菜里一半素菜一半葷菜,素菜她男人吃,最近她主攻肉類,她說,不吃肉我干不動活兒。
肖麗也是這伙人里最矮的,個子一米五二,在刮大白里不占優勢,但每次登高刷房頂都是她去。她靈巧,體重不足九十斤,力氣卻大得出奇,跟男人打架直接跳到男人身上又抓又撓。“干體力活的女人還怕打架?”這是肖麗的口頭禪。
肖麗的男人小常是瓦工,當天也在樓里干活,細長的個子,手指又靈巧,很適合做瓦工。他是裝修工里長得最出眾的,按理,這樣的年紀這樣的長相,是不會選擇干苦力的,但小常干瓦工已經干了三年。師父老杜很欣賞小常,曾經對小常說:“你這把手,干啥都是個料!”但小常啥也不干,就干瓦工。
事故發生前,小常就站在肖麗旁邊不足三米的地方,給墻壁上的一道裂縫用水泥彌上。是監工讓他做的,監工大眼賊,兩只眼睛鼓得跟蛤蟆似的。眾人都說他有甲亢癥狀,讓他去醫院看看。他兩只眼睛一翻,說:“我去醫院誰看你們?不看著你們你們能好好完活?”
小常說:“去吧去吧,有我師父帶著,會好好完活的,千萬別耽誤領導治病。”
大眼賊就叫起來:“誰有病啊?誰有病啊?咋這一會兒功夫我就有病了?說,誰有病?”他用鐵鍬撮了半下砂灰,想往小常脖領子里灌。
小常就嘻嘻笑著,靈巧地躲避。
肖麗在架子上俯視著大眼賊,淡淡地說:“老哥,你要敢把砂灰倒進小常脖領子,今晚我就跟你睡!”
大眼賊仰頭一看,我的媽呀,肖麗手里正端著半桶白灰水,這要是兜頭澆下來,徹底成蓋澆飯了,他嚇得一個高蹦出去。
老杜看著他的徒弟和媳婦,覺得兩個人很有意思,拌嘴的時候常有。偶爾也打架,打起來那是真急眼,巴掌撇子窩心腿上演全武行,可好起來兩人膩歪得能釀出蜂蜜來,當著眾人也不避諱,摟脖抱腰外帶親嘴。肖麗這娘們外表看著柔柔弱弱,干活卻是把沙楞手,打架更不含糊。有一次小常跟監工斗嘴,鬧著玩,后來鬧急眼了,監工把小常摁倒在地要“掏家雀”,褲帶都給解開了,肖麗撲過去抱住監工就把一百六七十斤的身體給甩開了。肖麗叉著腰指著監工的鼻子說:“你要把我老爺們掏不好使了,我帶著我兒子去你們家吃住!我住一輩子,訛死你!”
監工就撤托說:“老妹你咋當真了?我倆鬧著玩,你問你家小常是不是鬧著玩?”
小常從地上起來,把褲帶系上,也說:“鬧著玩,鬧著玩——”
夫妻倆在一起干活,娘們幫爺們打架,爺們幫娘們干活。每次瓦工活兒收工,大家湊份子下館子,小常都不走,幫刮大白的女工干活,主要就是幫媳婦肖麗干活。有一次肖麗踩著木梯子爬到樓頂,輪著滾刷要刷房頂時,有人從木梯下經過,掛了一下梯子。肖麗正好踩著梯子的一邊,整個梯子立刻向一邊傾倒。小常手疾眼快,伸手就把飛在半空中的媳婦接住了。肖麗也不含糊,石灰水弄了一身一臉也不管了,直接摟著小常吧唧吧唧親得帶響。
老杜和老婆關系不好,一開始結婚的時候,和平共處了一年多,后來一次不知道因為啥吵架,吵急眼了,老婆抬手給了老杜一耳光,老杜當時就被打傻了。他干體力活出身,卻從來沒打過架,高中學歷,自認為是苦力中的秀才,豈能做有辱斯文之事?暴力事件之后,老婆又打過他兩次,都因為老婆正懷孕,老杜沒舍得下手。孩子出生后,老杜覺得不該當著孩子面跟老婆爭吵,更不能動武,這對孩子的身心會有不好的影響……這么一年年的下來,老婆越發沒邊了,有一次竟然當著女兒的面,給了他兩巴掌,還把一盆水潑到他身上。那次他真急眼了,想給老婆兩巴掌,可看看自己每天揮動十公斤砂灰的大手,怕把老婆打死,那他就攤人命了,自己也得進笆籬子,女兒呢,就成孤兒了。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孩子上了大學,這是老杜最驕傲最欣慰的事。
樓塌的事,是老杜先發現端倪的。出事前三分鐘,眾人都在一樓干活。瓦工在和砂灰,刮大白在支梯子,挖工在挖地基,水暖工拿著皮尺在測量——在哪里安裝地熱系統最合理。按理這時候不需要刮大白的進入,但這棟樓是銀行大樓,一樓大廳是營業大廳,必須保證白天正常營業,要不然一天不營業得損失多少錢?裝修時弄臟了墻壁和房頂等,刮大白就立即介入,把墻壁房頂刷白了,好讓白天上班的職員和顧客都能在干凈的環境里度過。
老杜正在和砂灰,耳朵根后面忽然震顫了一下,這是以往恐懼什么才會有的反應。他有點莫名其妙,恐懼什么呢?他向身后看了一眼,背后沒人。他眼光收回來的時候,忽然發現哪里不對勁。對面的墻上有道裂紋。裂紋有啥不對勁?是的,沒啥不對勁。他是瓦工,裂紋大了就可以用砂灰勾縫,抹上就完了。他回過頭來繼續干活。不知道為何,這次干活有點心神不寧,兩只耳朵后面又不規律地震顫了一下。
這是多年來和老婆打仗落下的病根。老婆要拿東西打他時,他總能預先收到,并提前做好撤退的準備,不至于太狼狽地逃跑。可在樓里干活,沒誰會打他呀?他往稀泥樣的砂灰里吐口唾沫,揮動鐵锨干起來。彎腰撮砂灰的時候,眼角又無意中落到身后的墻壁上,他感覺墻壁上那道裂紋好像擴大了,但他沒有過多的注意,只是在心里罵自己:神經病。他連續揮動了幾下鐵锨,有些累,小肚子一緊,他提了下腰帶,回頭對不遠處跟女工斗嘴的大眼賊丟下一句:去廁所——
外面的風很硬,很冷。北方的十一月,清早已經上凍了!
老婆沒跟老杜結婚前,有個相好,是市政府大院的,好像是什么科的秘書,大學生。老婆就總瞅著老杜沒出息,說他沒本事當大官,又沒本事掙大錢,每次吵架都拿這個說事。老杜想,當年你嫁給我的時候我就這樣,我要是當大官要是有大錢,我未必找你!
身后有腳步聲,聽腳步的輕盈,應該是小常。
“師父抽根煙。”小常遞給老杜一根煙,擦亮打火機,給老杜點上,又給自己嘴角上的煙點上。
小常疼老婆孩子,老婆生完孩子后,小常就堅決不在屋里抽煙,多冷的天,煙癮犯了都到外面抽。
“肖麗是不是又懷上了?”老杜抽口煙,把煙霧吹到蕭瑟的空氣中。“我瞅她吃東西可挺虎式。”
“哪能啊?”小常說。“再說我們也不想生二胎,都是有錢人生二胎,我們還住著廉租房呢,房子就三十平,師父你不是不知道。”
天已經亮了,他們又干了一夜。六點二十了,八點銀行開門營業前,他們要把房間打掃干凈。
老杜和小常正準備一起進樓。
身后忽然出現異樣的動靜,好像拉拉蛄盜洞的聲音,隱隱的,又像一列快車通過,轟隆隆的,又大,又似乎是小的。聲音傳過來,兩人都急忙回頭,發現眼前這棟大樓正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往中間揪揪,大約十來秒的功夫,整棟大樓就堆在了一起,外觀像金字塔。
所有人,都被壓在了金字塔的底下。除了老杜和小常。
小常嚎叫著往樓里沖。
老杜想拽小常,但他卻像僵住了一樣,一動不能動。
兩天后,扣在大樓里的十二個人都救出來送到醫院。死去五人,活了七人。七人中重傷三個,輕傷四個。大眼賊沒了,雙胞胎來送的他爸,雙胞胎的媽媽早幾年得病去世了。肖麗活了,是受傷里面最重的,送到醫院,醫生說,要晚來十分鐘,人就交代了。
肖麗是被小常從樓里爬著背出來的。從出事到送到醫院,前后不超過半小時。
老杜回家后睡了幾天,才覺得緩過勁,讓老婆買點肉剁肉餡包餃子,想吃個喜兒。老婆說:“瞅你那完犢子樣吧,咋不替那好人死了?”
兩口子打仗,這話老婆偶爾會說。這次聽老婆說,老杜心里顫抖了一下。他要是被樓埋里面,老婆最少能得五十萬。
老杜去醫院看了肖麗和小常。死去的五人按照年齡要給賠償金,五十萬打底,基本都能領到百八十萬。肖麗重傷,所有醫藥費銀行全管,傷好后所有復查也全負責,額外再給三十萬補償金。唯有小常和老杜兩人沒補償。但小常有老婆的補償。老杜沒有。
老杜那晚在外面走了很久,夜深了,下雪了,冬天第一場雪,雪落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他還在大雪中游蕩。北方的十一月真他娘的冷,他的羽絨服是五年前買的,已經不壓風了,還是女兒陪他去商場買的呢。
想起女兒,老杜感覺心里暖洋洋的。女兒上大三了,再有一年就畢業,再掙一年錢,給女兒交一年學費。
老杜是在沙發上睡著的,跟睡在臥室比,他更愿意睡沙發。
一大早老婆就吵吵,讓老杜去找銀行要補償,就說下半身不行了,要十萬塊補償費。為了錢,這種餿主意也能想出來,她是不想讓老杜好好活了——老杜從家里出來,老婆在他背后說,沒要回補償你就死在外頭別回來!
老杜去了醫院。
小常在醫院看護肖麗。肖麗半邊臉被砸癟度了,小常說要用那三十萬補償金去韓國給媳婦整容。老杜說,三十萬恐怕不足興。小常說,銀行就給三十萬,不多給了,那我就把房子賣了。老杜說,你那廉租房不值幾個錢。小常犯愁了,也沒看出師父的臉色不太好看。
等師父走了,小常才覺得師父哪里有些不對勁。跟肖麗說,肖麗說:“肯定跟你師娘吵架了。”小常不相信,說:“沒聽師父說跟師娘吵過架呀。”肖麗說:“你以為都像咱倆式兒的,打架吵得滿世界都知道?我跟你說吧,夫妻倆好的,大家都能看到,大家啥也看不到的,兩口子肯定過得不咋地。”
小常點點頭,從來沒聽師父在外面提起過師娘。逢年過節,他提著禮品去看師父,總是師父一個人做吃做喝。他有一次問過:師娘沒在家?師父說,回娘家了,逢年過節,她回去過,我圖清靜,在家過。
小常給老杜打電話。“師父,在哪呢?外面?這么晚還沒回家?外面還下雪呢,要不我陪你喝兩盅?”
老杜原本想讓小常出來陪自己喝點,但這時候手機來個陌生電話。他跟小常道了別,接起那個陌生電話。
電話那頭竟然是銀行辦公室主任,要請老杜吃飯。
真是天賜良機,跟主任說補償的事?當然要換個理由。
主任在酒店要了個雅間,飯菜不怎么稀奇,但主任的話挺稀奇,要給老杜十萬塊壓驚。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老杜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老婆吩咐的任務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完成了。
“出去別亂說啊,杜師傅。”主任跟老杜分手時,囑咐他。“千萬不能說要挖地下室,就說是要改裝地熱。”
老杜明白了,這錢不是補償金,是封口費。
這棟樓建于1982年,當時蓋的是二節樓。十多年前,新來的行長覺得二節樓不夠局勢,于是在二節樓的上面起摞,加蓋了二節樓,變成四節樓。老樓冬天都是暖氣取暖,最近幾年新樓都走地熱了,這次裝修確實有改地熱這一項,但首要的大項目是要挖地下室。
這棟樓的倒塌,就是挖地下室碰了承重墻,墻壁的裂紋越來越大。
加蓋二節樓,挖地下室,都屬于建筑上的違規操作,現在死了人,領導擔心頂戴花翎不保,花錢封口。
“明天就把錢給我。”老杜回家后喜滋滋地跟老婆說,以為老婆這回肯定要說兩句好聽的,說不定還會更溫柔些。
“就給十萬,太少了!”老婆說,“讓你閉嘴最少得二十萬,不,三十萬,少一分都不行!我昨天逛商場相中一個貂兒。”
老杜那晚躺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夜里他夢到樓塌了,他被扣在里面,像孫行者被壓在了五指山下,透不過氣。
好不容易熬到早晨六點,女兒這個時間應該去食堂吃早飯了。老杜撥通了女兒的電話,想聽到幾句安慰。
“爸,這個月我想買手機,同學都用蘋果手機。”
“你不也是蘋果手機嗎?今年年初剛給你買的。”
“蘋果手機又出新款了。”
老杜手一哆嗦,手機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手機,突然兩眼發黑,頭暈目眩。他急忙蹲在地上不動,好半天才恢復。估計是夜里沒睡好的緣故。今天有同行想找他去給一家新樓鋪地面,這狀態還能干活嗎?他拿起手機,發現手機打不開。怎么擺弄都是黑屏,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枚手機是老人頭,只能接打電話和發短信,其他智能手機的功能都沒有。這手機他使了十二年多,換過一塊電池,修過三次,這一次不知道還能修不。
老杜披上那件舊得不壓風的羽絨服出門了,聽到老婆在臥室里嚷:“三十萬,少三十萬你就死不答應,就說要把這事給他揚出去!”
老杜和主任見面,他訥訥地提出二十萬,沒敢提三十萬。主任看著老杜,說:“老杜啊,我以為你是個實誠人——老杜啊,咱都是給人打工的,我提醒你一句,可別雞飛蛋打。”
老杜后脖頸子忽然感覺有些涼。
老杜失蹤了。
警察給老杜的手機定位,結果手機出現在城郊的巨大的垃圾場。
老杜老婆認為是主任或者是行長把老杜殺掉滅口了,去找主任和行長鬧。這回她不是要三十萬,而是要三百萬,毀尸滅跡,封口費值這個數吧?
老杜老婆最終沒得到封口費。行長和主任都進去了。警察在行長家的地下室挖出兩千萬人民幣。主任也跟著貪污受賄。
四年后,小常和肖麗兩口子開的東北八大燉菜館火了,在快手上開直播做吃的。肖麗的臉恢復得好些了,但她沒去韓國做美容,而是用那三十萬開了這家飯館。飯館起初不掙錢,小常埋怨肖麗還不如用三十萬去韓國整容了。肖麗說:“少嘚嘚,我就用三十萬開飯館了,咋地吧?我要是用三十萬去韓國得瑟一趟,再搭上咱家的廉租房,美是美了,咱倆兒子咋辦?擱啥養活?吃西北風啊?你們爺仨現在住大街呢!”
肖麗那次樓塌時真的懷孕了,幸虧小常及時將她背出來送到醫院,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活了下來。小兒子現在三歲了,白凈清秀,一雙手細長,跟小常一個樣。肖麗把小兒子送去鋼琴班,每個周末都學鋼琴。她對小常說:“我要讓兒子把你的夢圓了,讓他當鋼琴家。”小常說:“好好活著就行,能掙口飯吃就行,我知足。”
小飯館經營了三年,還是不咋掙錢。后來兩口子把炒菜的視頻發到網上,肖麗炒菜的時候還讓小兒子在一旁彈鋼琴伴奏,沒想到這獨特的組合竟然吸引很多人來飯館吃飯,其中一部分都是外地的游客,專門想看看肖麗一家,飯館日漸火起來。
這天,小常把做菜的視頻發到快手上之后,他隨意地在快手上翻看別人發的視頻。忽然,一個視頻吸引了他,那是一個瓦工在幾分鐘之內把一面墻壁抹灰抹得跟一面鏡子一樣。那個瓦工咧嘴笑的時候,嘴角有點向左側歪,很像自己的師父。
小常想起來,師父失蹤前一天晚上,給小常打電話,要請他喝酒。但當時肖麗肚子里的孩子出現點狀況,醫生正在檢查,他就對師父說:“師父,肖麗肚子不太舒服,晚上沒人替我,我得守著,明天白天我請你喝酒。”但師父的電話再也沒有打通過。
銀行主任曾經向警察交代,說他給了老杜二十萬。老杜老婆不相信老杜一個人遠走高飛,她一口咬定主任和行長合謀害死了老杜,毀尸滅跡了。
責任編輯:惠潮
武秀紅,女,吉林大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作品》《延安文學》等。出版長篇小說《離婚真相》《血色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