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風的緣故

章繼光

1949年，二十一歲的洛夫行囊中帶著兩本詩集，從衡陽只身來到臺灣，開始了與大陸隔海相望的漂泊之旅。

幾年過去，這個癡迷于詩歌的年輕人到二十六七歲還是單身，連一場真正的戀愛都沒有談過。1957年在高雄因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一位金飾店老板的女兒。這位二十歲不到、愛好文學的大眼睛女孩使洛夫產生了好感;姑娘也為洛夫的帥氣與才華所吸引，他們很快相愛了。初戀的果實青澀而令人沉醉，才華洋溢的洛夫寫了不少情思繾綣的詩送給對方，它們深深地撥動著姑娘的心弦。1957年12月洛夫的第一部詩集《靈河》出版，扉頁上赫然印著題字：“獻給XX”。但這場戀愛的結局并不美好，由于女方家長的堅決反對——他們不看好這個孤身從大陸過來的年輕人，倆人被迫分手，洛夫黯然離開了高雄。《靈河》中《風雨之夕》這首詩，以哀傷、柔婉的意象與旋律暗示出這場戀愛的無言結局：

風雨凄遲/遞過你的纜來吧/我是一只沒有翅膀的小船/遞過你的臂來吧/我要進你的港，我要靠岸/從風雨中來，腕上長滿了青苔/哦！讓我靠岸/如有太陽從你胸中升起/請把窗外的向日葵移進房子/它也需要吸力/亦如我/如我深深被你吸住，系住

在凄迷的風雨中，愛情之舟沒有靠岸就擱淺了，洛夫黯然離開了高雄這塊傷心之地。但在兩年之后的金門，愛情之神將另一位少女帶到青年詩人面前。

1960年洛夫因公務從臺北到金門，碰巧參加了在金門島舉行的“五四”青年節紀念大會，這次活動中一位擔任大會主席的姑娘吸引了他的目光。女孩身材高挑，容貌娟秀，同時說得一口流暢的國語。大會結束后，洛夫主動找機會與她交談。得知姑娘名叫陳瓊芳，二十一歲，祖籍廈門，出生于鼓浪嶼，師范畢業后在金門一所小學教書。她說她熟悉洛夫的名字，讀過他的詩，表示希望得到一部洛夫簽名的作品。第二天，洛夫便將帶來的一本《靈河》送給她了。陳瓊芳接到詩集，翻開封面，雖然一眼就看到了扉頁上“獻給XX”的題字，但大度的她并未介意，而是一首首慢慢讀下去，很快便為作品熾熱的詩情和新鮮的意象抓住了，她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兩位年輕人的心就逐漸靠近了。

離開金門后，瓊芳頻頻收到洛夫的來信，在信中洛夫傾訴出真誠的愛戀和強烈的思念：

金門，是我們生命中最豐富、最美麗、最值得回憶的日子。

盼望你到臺北來，就像盼望春天一樣！

雨更增添了我的愁緒，雨意濃時，我的相思酒更濃。

……

一年后，緣于一次美麗邂逅的金門之戀修成正果，1961年10月洛夫與瓊芳在臺北喜結連理。1963年夫人調到臺北一所小學任教。他倆在臺北郊區平溪鄉的鐵路邊租了一間簡樸的小閣樓作為新居。每逢周末，洛夫便搭乘小火車到這里與妻子相聚。兩人在假日常常一同到鄉鎮的店子購物，沿著鐵軌散步，有時遇上雨，便撐著雨傘相擁回家。洛夫的小詩《共傘》以單純的意象，淺近、俏皮的語言記錄了這對年輕夫妻富于情趣的浪漫生活：

共傘的日子/我們的笑聲就未曾濕過/沿著青桐坑的鐵軌/向礦區走去/一面剝著橘子吃/一面計算著/由冷雨過渡到噴嚏的速度

婚后家庭經濟不算寬裕，但秀外慧中、精明能干的陳瓊芳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條。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是他們最困難的時候。兩個孩子先后出生，加之洛夫有兩年在國外出差，瓊芳既要上班，又要帶孩子、忙家務，十分辛苦，身高一米六五的她，瘦得體重最輕時只有四十多公斤。直到退休以后，她才算有了一點休閑的時光。因為洛夫埋首專心致力于寫作，對家務不在行，家中的里里外外仍是由她一手打理。瓊芳回憶說：“作為詩人的妻子，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是粉紅色的。他常常在深夜寫作、閱讀，書房門一關上就是好幾個鐘頭，我和他說話，他就不搭腔。”

洛夫朋友多，家中常常賓客盈門。每當友人光臨，熱情好客的女主人便施展廚藝，拿出家中的金門老酒或自釀的果子酒，讓賓主雙方盡興。在臺灣和海外華人文藝圈中，洛夫、陳瓊芳的恩愛是出了名的，贏得了“神仙眷侶”的美譽。

1981年洛夫五十三歲生日之前，他特意寫了《因為風的緣故》這首詩作為對妻子的禮物。詩中說：

昨日我沿著河岸/漫步到/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順便請煙囪/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潦是潦草了些/而我的心意/則明亮如你窗前的燭光/稍有曖昧之處/勢所難免/因為風的緣故……/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然后以整生的愛/點燃一盞燈/我是火/隨時可能會熄滅/因為風的緣故

這首詩后來由兒子莫凡配上了曲譜，成為一家三代最熟悉、最喜愛的歌曲。

如今，這首詩已在海峽兩岸廣為流傳，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喜愛，成為愛情詩的經典。

1991年10月，是倆人結婚三十周年，為感謝一路相伴、攜手同行的妻子，六十三歲的洛夫特意精心創作了一首新體藏頭詩（隱題詩）《贈瓊芳——你是我唯一的愛》送給老伴，并將這首詩作為新出版的《隱題詩》詩集的題詞：

你兜著一裙子的鮮花從樹林中悄悄走來/是準備去赴春天的約會？/我則面如敗葉，發若秋草/唯年輪仍緊繞著你不停地旋轉/一如往昔，安靜地守著歲月的成熟/的確我已感知/愛的果實，無聲而甜美

1996年洛夫與妻子旅居加拿大。2011年迎來了他們結婚五十周年，兒女與朋友為他們分別在溫哥華、臺北舉行了金婚慶典。妻子瓊芳在感言中說：“洛夫是一個專情的男人，他和一般詩人率性不羈有很大的區別，他在我們五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始終如一，這讓我很感動。”

幸福的婚姻滋潤、激發著洛夫的詩情，也為他的創作提供了穩定的條件。在七十余年的創作生涯中，洛夫共出版詩集四十余部（其中在中國大陸出版十部），另有散文集、評論集、譯著多部。他的詩作被翻譯成英、法、德、意、日、韓、荷蘭、瑞典等多國文字進入全球讀者的視野。他于2001年（時年七十三歲）在加拿大完成的三千行長詩《漂木》贏得了世界華語文學界的交口贊譽，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其手稿為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收藏。回顧自己一生的創作道路，洛夫深深感到，默默站在身后的這位“夕陽美人”是自己最大的支持者。

洛夫與妻子相濡以沫，攜手走過了五十七年幸福的婚姻之路。2018年3月19日凌晨，九十歲的洛夫因重病不治離開了這個世界。在洛夫的追思會上，夫人陳瓊芳哽咽著讀出了這段題為《再見，吾愛》的送別文字：

親愛的洛夫，你于3月19日凌晨離我而去……我倆結婚五十七年，你說我照顧你無微不至，我無怨無悔。干女兒問你，這輩子最得意的事是什么？你說，是娶了一個好太太。得到這樣的肯定，我非常感動！

有朋友說你這一生愛情專一，沒有緋聞，婚姻幸福美滿。你也一再對外宣稱，妻子無可替代，是自己唯一的愛。

在你病危時，仍然有很強的求生欲望。你不想走！我很遺憾不能代替你生病，也沒有能力挽留你，我心好痛！我一再在你耳邊告訴你：洛夫，我愛你！下輩子還要嫁給你！老妻瓊芳。

洛夫逝世一年多來，陳瓊芳仍然在為洛夫鐘愛一生的詩歌事業不停奔走。從2018年下半年開始，她就在兒子莫凡和朋友的幫助下，將洛夫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寫給自己的部分書信進行整理，2019年5月洛夫書信選編《愛的旋律》在臺北出版。新書發布會結束不久，在莫凡的陪同下，她又風塵仆仆奔赴浙江富陽，參加6月1日富春江洛夫詩碑的揭幕儀式;隨后飛赴福州，與來自洛夫家鄉衡陽的客人就籌備中的洛夫文學館的有關事宜和2020年洛夫文學館開幕式的安排問題進行磋商……

在離開洛夫陪伴的日子里，空下來的時候，她常常會感到寂寞、不習慣。她不由自主來到客廳凝視洛夫的遺照，這時，她會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空中回蕩：

昨日我沿著河岸/漫步到/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順便請煙囪/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潦是潦草了些/而我的心意/則明亮如你窗前的燭光/稍有曖昧之處/勢所難免/因為風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