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苗

文/孫慶耀（湖南師范大學）

一

雨就這樣嘩嘩地下著，老天爺都不帶喘口氣的，一連下了幾天，仿佛要把整個冬天的干癟苦澀都澆滅。

“城里的香餑餑就這么好吃？”望著躺在床上不肯吃飯的孫兒，老憨把吃了一半的窩窩頭放回碗里。老憨沒聽見孫兒回應，一句話也憋不出來，眉毛隨著眼皮的打顫微微抖動著。

春雨潤濕，卻讓孫子小苗的心冷得徹底。

老憨撓了撓頭，從腰間摸出煙袋鍋，按上劣質的煙草，又劃了一根洋火柴，慢悠悠地抽起了煙。他心里想，孫子夠犟，和自己當年一個德性。沉默了半天，老憨又自顧自地說：“爺爺是個大老粗，不會你們大學生的那些文縐縐的酸話。你留下來，對咱們村的父老鄉親來說，到底算是個交代。”

“留下來干什么？留下來跟著你一起吃苦嗎？”小苗一下子從床上立起身子，狠狠地說，“你把我爸坑了，還不知足嗎？現在又要來坑你孫子！”

老憨愣了愣，不再說話。

是啊，兒子當年被他死死地拴在這大山里，就為了能繼承老憨“赤腳醫生”的事業，可是誰又能想到兒子采草藥摔死在了這大山的懸崖下。老憨手中的煙袋鍋不知不覺已然熄滅，空氣中彌散著一股煙草的焦味。

“咣咣咣！”一陣驚恐的拍門聲打破了這片沉寂。“老憨！老憨！出來救命啊！”木門被拍得震天響，在雨聲的混雜下顯得異常清晰。 “什么事？咋這么著急？” 老憨雙臂支棱布衫，整個頭縮進衣領子里。開門一看，原來是隔壁村的老李。誰知老李一把將老憨的右胳膊抓住：“快走，去晚了就要出人命了！”一個勁地把老憨往門外拉。

“小苗，快起來！跟爺爺去看病！”老憨一把將孫兒從床上薅了起來，力氣就像牛犢一般，小苗竟然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二

農村的土路在下雨時泥濘不堪。一個重腳印踩下去，半天都糾纏得拔不上來腳。可爺爺的身軀卻十分靈巧，小苗穿著笨重的蓑衣，踉踉蹌蹌地跟在爺爺后面。誰知小苗一個趔趄，雙腳一滑就跌落進一個大泥潭里，老憨又好笑又好氣，自己在這山溝溝里混了大半輩子，到頭來培養出了這樣的孫兒。

想到這，老憨的心里辛酸得很，讓小苗繼承赤腳醫生的意愿也灰了大半。

里屋床鋪破敗，一個老太太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呻吟著，身體蜷曲著，眉頭緊皺，凄苦的臉上顯現出可怕的猙獰。老人額頭的右上方有一個拇指大的傷口，看起來像是因痛苦猛烈撞擊床頭所造成的。老憨先是愣了一愣，趕忙脫下蓑衣，轉手就遞給了老李。

剛進到里屋時，一股臭味直沖鼻子，小苗胃里翻江倒海。他掃視著陰暗的小房子四周，陰暗潮濕的墻壁上還留有鼻涕的殘跡。被子也許已經數年不曾更換，已經發黑變硬。

老憨用命令似的口吻說：“你留下，給我打下手。”

小苗不敢說話，也不敢呼吸。他給老人翻身，看到老婦人一后背的已經發黑潰爛的熱癤子，又閉著眼睛不敢看。讓他去給銀針消毒，他就老老實實地用酒精把銀針都泡了一遍。

老憨扎針的手法熟練，每一個穴位扎得極其精準，沒有絲毫偏差。銀針就那樣一根又一根地豎在老人枯黃的肌膚上。

以前小苗只是把爺爺看成一個并不十分合格的赤腳醫生，而且自從他考入醫科大學，接觸了越來越多的西方的治療理念，他就越發看不起爺爺的那一套本領。

過了半小時，原本還在床上掙扎的老人，眉間逐漸舒緩，微微地閉上了雙眼。

小苗看得出神，早已忘記了屏住呼吸。

三

臨走前，老李把一袋丑棗硬塞到老憨手里。老憨知道老李的意思，說：“能給大娘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吧，這把年紀了。”接著又指指灶臺上紙糊的神像，笑著說：“該撤就撤了吧，當年你砸的那些東西，如今又被你供回來了。可見神仙靠不住。”

老李點頭答應，又想著該說些什么話接住，便沖著小苗笑著說：“老憨這幾年腿腳也不如以前，以后是不是小苗接班啊？”

“啊……”小苗愣了一下，臉一下通紅。

回去的路依舊是泥濘，天空卻逐漸轉晴，只有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 “那個老奶奶會死嗎？”小苗問。“農村人窮”，老憨沖著小苗說，“最終活活疼死罷了。”老憨突然不走路了，雙手叉著腰，抬頭望著青天。“你的學費都是咱們周圍幾個村子的人捐來的。人不能忘本。”老憨仰著臉把眼睛一閉，“山溝溝里最愛下雨，一下雨就把人的心都澆透了。生病的人最害怕下雨，一下雨就有無常來索人命了。”

到了村口，老憨又突然站住了，轉過頭來跟小苗說，“你知道為什么我想要你來接班嗎？我死了，這山溝溝里四里八鄉的村民就指望不上一個醫生了。他們都得等死。”

小苗想說點什么，可是喉嚨里好像被黃泥塞住了一樣，他的心里一陣酸楚。又能說些什么呢？

四

小苗走了。老憨再也沒提讓小苗接班的事，他的心冷了。誰愿意守著窮山溝一輩子呢？

幾個月后的一天，老憨正忙著給村里人看病，突然收到了小苗的一封信。小苗在信中說，他主動報名了大學鄉村醫生扶貧計劃。隨信寄來的還有一張照片，是上個世紀拍攝的一部講述鄉村赤腳醫生的影片《春苗》的劇照。看完照片，老憨的心里“咯噔”一下，給隔壁老張扎針的時候扎出了血。老張罵他的時候，他還樂呵呵的。

后來，小苗聽鄰居說，原本從不喝酒的老憨那天分外高興，去供銷社里打了幾斤米酒，在堂屋里和人喝到天亮。

那天，山溝溝下了一夜的雨。雨下得干凈利落，正適合孕育蓬勃生長的春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