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但是總有人頂風作案,覺得自己是被上天眷顧的那個人,不會被交警抓住,不會出事故。然而酒后駕車出事,毀掉的從來不是一個人。
“急診室故事”系列已經出了很多期,作者不老的樹也為知音海外版的讀者所熟悉。她曾經就職于華中地區一家三甲醫院,她寫的故事都是根據親身經歷改編。今天,她講的是醉駕毀掉一個家的故事。
臨近中午,急診大廳里沒了早上人山人海、人頭攢動的壯觀場面,掛號和取藥處零散地排了幾個人,看來吃飯果然是人生的頭等大事。同事趁著人不多,趕緊去食堂吃飯,此刻我一個人在診室,百無聊賴地看著一片茶葉在杯子里沉浮。
17歲男孩何亮在母親陳彩霞的攙扶下走進診室,男孩瘦瘦高高,用手捂著肚子,細密的汗珠掛在額頭,蒼白的臉上盡是不情愿。陳彩霞身材偏瘦,蠟黃著一張臉,頭發散亂,她指著何亮說:“他一直捂著肚子,說肚子疼,吃了止疼藥不管用。”
查體觸摸到腹部的時候,何亮忍不住疼得嗷嗷直叫,我意識到情況不對,趕緊追問:“你到底是怎么受傷的?你肯定不是普通的肚子疼。”
何亮膽怯地看著母親,眼神閃躲,猶豫著一直不開口。
“如果你不如實說明受傷的原因,我沒辦法幫你止痛,疼不說,還有可能要命。”我假裝嚇唬地說。
許是嚇唬起到了作用,何亮這才小心翼翼地說:“我跟人打架打的。”
我趕緊讓護士帶他去做檢查,檢查結果顯示,他小腸破裂粘連梗阻,需要手術。
陳彩霞聽說要手術,一邊用手用力地打著何亮的胳膊,一邊朝我喊道:“打個架而已,又沒有受皮外傷,怎么還要動手術?”
我說:“皮外傷才不可怕,就怕這種看不見的內傷。要教訓孩子也不是這個時候,你這樣有可能加重他的病情。”
陳彩霞狐疑地看著我,滿臉的不信任,“你們這里就沒有別的醫生了嗎?”
聽了這話,我心里也不高興,又不是菜市場買菜,還挑肥揀瘦,但還是打電話叫來其他同事會診。同事的意見與我相同,陳彩霞這才不情不愿地答應手術。
她轉身又去罵何亮:“你比你姐還不讓人省心,你這樣逃不了小混混的命,以后成了流氓去坐牢,不如全家一起喝毒藥死了倒是干凈。”
聽說手術要先交兩萬元押金,陳彩霞又不干了,扯著嗓子喊:“你們醫院是搶錢嗎?不就是個肚子疼,又要做手術,又要兩萬押金,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一邊是危重的病人,一邊是沒錢的家屬,最后我向上級領導請示之后,為何亮開通了綠色通道,先治病后交錢。
手術過程中,陳彩霞蹲在地上用手捂著臉哭起來,嘴里含糊地喊著:“造孽,生兒養女就是造孽,他們都是追債的……這日子可怎么過下去啊……”
何亮的手術很成功,恢復得也很好,原本并沒什么,很普通的病人,直到過了幾天,病房里吵吵嚷嚷,陳彩霞對著一個年輕女孩連拉帶扯,嘴里還不停地咒罵著:“你趕緊給我滾出來,別玷污了我們家的清白,你那不干不凈的錢我們不稀罕,也不要。”說完天女散花般把錢扔得滿地都是。
幾個護士好不容易把陳彩霞從病房里拽出來,護士半是勸半是責備地說:“這是醫院,還有別的病人,就算你要教訓女兒,也回家去教訓,不能影響其他人。”
何亮的床邊站著一個頭發染成三種顏色的女孩,臉上的妝讓眼淚沖得像是調亂了顏色的水彩畫。她蹲下去,把地上的錢一張張撿起來,塞在何亮枕頭底下,語氣平靜地說:“姐不掙虧心錢,你安心養病,以后好好上學。”
護士說:“姐姐叫何方,是個陪酒女,她剛來交醫藥費,可她媽非說她的錢不干凈,死活不要,對她又打又罵。”
過了一會有人來敲門,抬頭一看是何方。濃妝艷抹也掩藏不住她的稚氣,她一臉認真地說:“我聽弟弟說,你是他的醫生,醫藥費我一定會繳清的,求你不要不救我弟弟。”說著她把一個紅包試圖塞進我的口袋里。我一邊推脫著不要,一邊詫異地看著她,“小小年紀誰教你這樣的,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你沒交錢就不給你弟弟治病。”“你會,我爸爸去世的時候,我媽說就是因為我們沒給你塞紅包,你才不救我爸爸的。”何方篤定地說。“你爸爸?”我疑惑地看著她,思索了半天,才想起她是誰。
半年前,醫院附近發生了一起重大車禍,司機醉酒駕駛,在十字路口撞上了等紅燈的出租車,出租車當場起火,司機跑了出來,可留在車里的乘客沒有逃出來,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現場還有幾名路人,不同程度的受傷。而醉駕的司機盡管進行了全力搶救,但由于受傷過重,還是停止了心跳。
據現場受傷的人回憶說:“他的車開得比蛇行還扭曲,速度又快,躲都躲不及。”
護士拿來的血液報告顯示,他已經達到了酒精中毒的程度。交警無奈地搖頭:“喝醉成這樣還開車,真是害人害己。”
半個小時后,一個身材發福的中年女人帶著兩個孩子來到搶救室,確認了死者身份,她就開始趴在死者身上嚎啕大哭,兩個孩子一邊一個拉著父親已經冰涼的手。
死亡乘客的母親已經哭暈過好幾次,父親看到酒駕司機家屬時,情緒很激動:“我要你血債血償。”他幾次沖過來想打人,都被保安阻止了。
老人老淚縱橫地哭訴:“我兒子才24歲,剛大學畢業,他死了,我們怎么辦?”其他傷者的家屬也聞聲趕來一起聲討,中年女人只是哭,她摟著兩個孩子小心翼翼地躲在丈夫的尸體旁邊,嘴里不住說:“對不起,對不起……”
中年女人哭累了,突然沖著我吼:“你為什么不救他?他已經被送到醫院了,送來的時候是活的,現在卻死了!”她用力抓著我的胳膊,一雙眼睛死死地瞪著我。
我試圖解釋:“不是,他受傷過重,我們已經盡全力搶救了。”
“你騙人,因為別人都給你們塞了錢,就我老公沒給你們塞錢,你們就讓他躺在那里等死。你這樣,還算哪門子白衣天使!”女人的情緒一直很激動,后來還是保安出面將她拉出去,兩個孩子無措地跟在媽媽身后,眼里盡是惶恐和無助。
可媽媽似乎沒有多余的精力去關注他們的哀傷,她投訴到院辦,說要告我們醫院搶救不力,一直到醫院給她看了當時的視頻監控,監控里,她老公在進入醫院后,第一時間安排搶救,一分鐘都沒有耽擱,她這才作罷。
后來聽同事說,交警判醉駕司機全責,不僅要付所有傷者的醫藥費,死者那邊更是要賠不少錢,傾家蕩產是跑不了的。
事情過去了半年,我雖然沒忘記這件事,但當初那個大鬧醫院的中年女人陳彩霞已經瘦到變形,我幾乎認不出她來。
陳彩霞很忙,術后的何亮只能吃清淡的食物,陳彩霞就帶來一個大大的保溫壺,里面裝滿白粥,早上吃不完,中午再吃。晚上也只是匆匆地送來一碗清湯掛面,又出去忙了。病房里的老人看何亮可憐忍不住感嘆:“哪有這樣當媽的,孩子丟在這里就不管了。”
何亮聽了不樂意地替母親辯解:“我媽上班去了,她要掙錢養家很辛苦的。”
老人給何亮饅頭,他賭氣說:“我媽會給我送吃的。”說完,他把頭埋在被子里,肚子餓得咕咕叫。
何方來過幾次,都是半夜兩三點,帶著一身酒氣,她站在病房門口看一會,再離開。
上次分開的時候,何方特地加了我微信,她讓有空多拍幾張弟弟的照片給她,她說:“我媽每次看見我都發脾氣,我不想弟弟為難,盡量少去,治病的錢不夠,你就直接跟我說。”
這天晚上,陳彩霞說有事不過來陪床,特地跟護士交待多關照她家孩子。我聽到后,趕緊給何方發微信,半個小時后,何方提著一大袋子零食出現在病房,兩個孩子湊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可誰知沒過多久,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醫院,我一看陳彩霞突然回來了,于是趕緊將她攔在了病房門口。
我本想找借口帶她去值班室,可誰知病房里何亮突然開口:“姐,我什么時候能出院啊?我怕再不去學校,就追不上學校的進度了,我怕考不上大學,傷了媽媽的心。她現在每天又罵又哭,說老板總想辦法扣她工資。我想讓她放心,想趕快畢業,想掙錢,想你不用再做那種事……”何亮越說聲音越小。
“媽是心里太苦了,你別怪她,爸爸去世之前,她哪做過粗活,如今為了我們倆,她一天打兩份工,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人都瘦得皮包骨頭了。我雖然在酒吧上班,但是你放心,我只推銷啤酒,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姐的錢干凈著呢。”何方俏皮地說。
“嗯,等我畢業了掙錢了,就不讓你和媽再去工作了,我養你們。”
陳彩霞雙手不停地搓著沾滿污漬的外套,瘦弱的肩膀不時顫抖著,散落的頭發里能看到明顯的白發,而她也不過才四十出頭。我把她帶到值班室遞給她一杯水,她握著杯子卻一口也喝不下去,大顆大顆的眼淚掉在水杯里,她難掩悲痛地說:“我說過很多次,讓他不要酒后開車,可他不聽,說他是幾十年的老司機,用腳都能開車。”
“他說男人在外應酬哪有不喝酒的,他這么拼命就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和孩子能過上好日子。可現在,他喝了酒開車,喪命不說,還連累了其他無辜的人。”
“那個車禍中死的男孩,他還那么小,父母辛苦把他養大,沒享福不說,還得白發人送黑發人,他是父母后半輩子的指望,這下全沒了。”
“我女兒平時學習成績就一般,出事以后就沒了上學的心思,后來認識了社會上的幾個人,就自作主張放棄高考去酒吧推銷啤酒。我說過很多次,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她不聽,覺得那樣掙錢快。兒子學習成績一直很好,這次打架是因為有人罵他姐姐‘小婊子,他忍無可忍才和那人打起來。”
“我每天只想著上班掙錢,給孩子交學費、付房租、還債、維持生活,完全忽略了他們內心的感受。以前我總認為他們不懂事,爸爸死后,故意跟我作對,今天聽他們的話,才意識到孩子不是不懂事,他們是太懂事了。”
陳彩霞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睛里轉來轉去,現出一個人獨自面對生活,卻并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面對的惶恐。事故發生后,死者家屬提出一百萬的天價賠償,還有其他傷者的醫療費和賠償費總計三十萬,陳彩霞一時拿不出錢,那些人就天天去家里鬧,陳彩霞不僅拿出所有存款,還賣了房子,四處借錢才勉強平息老公酒后駕駛帶來的這場災難。而她一邊沉寂在喪夫的悲痛里每天以淚洗面無法自拔,一邊要打兩份工才能勉強養家,實在沒有足夠的精力和心力去照顧兩個同樣受傷的孩子。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你的辛苦孩子們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們想替你分擔,卻用錯了方法。孩子的思想還不成熟,需要大人正確的指引,以后不能再把他們當小孩子,只管吃飽穿暖就行,試著把他們當大人,和他們多溝通交流。”
陳彩霞眼含淚水不住點頭,她說:“一次酒駕,毀掉了別人一家人,也毀掉了我們一家人。我曾無數次懷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噩夢,等夢醒了,就好了,可是這個夢永遠也不會醒……”
陳彩霞回到病房,她沖上去抱住何方說:“媽媽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
何亮在媽媽懷里嚎啕大哭,似乎想把這半年來受的委屈全部發泄出來。她語不成調地說:“媽媽,我以后聽你的話,再也不氣你了。”
何亮摟著媽媽和姐姐說:“我會好好學習,快快長大,撐起咱們這個家。”
三個人抱在一團放聲大哭,身邊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何亮出院那天,姐姐和媽媽一起來接他,何方說她辭掉了酒吧的工作,如今在一家美容美發店當學徒。三個人手牽手,有說有笑地離開了醫院。
當酒駕造成災難后,所有人都齊刷刷地聲討肇事者,卻不曾有人看到,肇事者背后的家人,他們被迫接受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對家庭的變故和失去親人的悲傷。
之所以分享這一家人的故事,并不是想替肇事者開脫,而是想用他們家人的切膚之痛提醒天下人:醉駕害死人,不僅讓受害者家破人亡,也讓醉駕者家破人亡。
酒駕猛如虎,真的不是一句空話。當你打算酒駕時,不妨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