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詠
在評價什么樣的作品為偉大的作品時,T·S艾略特認為:經典作品只可能出現在文明成熟的時候,語言及文學成熟的時候,它一定是成熟心智的產物。博爾赫斯則認為:經典是一個民族或幾個民族長期以來閱讀的書籍,是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熱情和神秘的忠誠預讀的書。
從“成熟”與“時間”這兩個標準來審視當代小說,其都將與“偉大”“經典”相去甚遠。因為現代小說其誕生的環境本身就是復雜的,復雜的語境將現代小說帶上了一條艱澀、困難的道路,而這種艱澀的敘事又與文明的復雜性是同構的。也就是說,現代小說的精神本身就是“復雜的精神”,它不僅僅注意在講什么,更注重怎么講。從這個意義上看,作為“欲望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手的十種語言》無疑是一部當之無愧的現代小說,它不再僅僅局限于八十年代先鋒思潮中對于西方小說形式的模仿,而是通過形式的實驗與革新傳達出整個社會生存的困境,更富有對于時代內在精神的探討:在作者看來,這個社會的種種表現之下都彌漫著欲望的力量:生存的欲望,情愛的欲望,權力的欲望……我們鄉土的現代性與欲望相生相伴。
一、理性與非理性的復調敘事
在《手的十種語言》中,作者選擇了類似推理小說的情節推進方式,小說的第一部分便為《死者》,隨著死者身份的不斷清晰,讀者的閱讀自然而然地隨著“黃秋雨是怎么死的?”“誰偷走了黃秋雨的畫?”這一系列問題深入。整個文本的敘事進程通過敘述者“我”——一個中隊長的內聚焦視角逐漸推進。在這里,敘述者等于人物,敘述者只能敘述作為人物所發現的部分事件,卻無從勾勒出事件的全貌,黃秋雨的種種,各種復雜的人物關系,只能隨著“我”對于案件的辦理,有所保留地被呈現出來。這種敘事情節的推進模式從表面上看與阿加莎·克里斯蒂、阿瑟·柯南道爾的偵探小說無異。但是,在一般的偵探小說中,敘事進程都有著最終的情節指向:即真相到底是什么?其推理的基礎是理性的認同:真相只有一個。而在《手的十種語言》中,情節雖然隨著推理不斷深入,但卻更多地被敘述者的主觀問題左右,找不到最終的答案(幾乎在小說的各個部分,敘述者“我”的思考都會以不同的字體突然跳躍出原有敘述節奏:“他是思想家?但很空洞”,“什么意思?”……這些思考無疑成了推動情節發展的主要力量),或者說,在《福爾摩斯探案集》中,推理是理性的,是可以整合的,是力求符合客觀的;而在《手的十種語言》中,推理則是更加碎片化的,更多的是以“我”即敘述者的主觀感受為依據的,“我”只是一個二流的辦案員——許多顯而易見的漏洞都未曾發現:如為什么黃秋雨寫給米慧的信卻全在黃秋雨那里?敘述顯然是不可靠的——卻是一個一流的敘述者,直至文本的最后,黃秋雨死亡的真相也始終沒有被揭示出來,文本完全保持了開放性,結局充滿了不確定性,因此具有了濃厚的荒誕效果。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這樣評價卡夫卡:小說不研究現實,而是研究存在,研究可能。《手的十種語言》不能成為結尾的結尾正是在昭示著無數的可能。
本應理性的推理卻造成了荒誕的敘述效果,由此就形成了文本獨特的復調敘述:看似理性的推理卻被敘述者的非理性所主導。這種復調敘述所形成的巨大矛盾被作者的文字游戲所彌合,而也正是這樣一種表面與內在沖突所構建的張力,使得《手的十種語言》將作者的鄉土意識(包括政治、身體、意識形態)以完全先鋒的姿態表現了出來。
《手的十種語言》的復調敘述還表現在敘述的目的上。從表現上看,敘述者“我”敘述的目的是尋找黃秋雨死亡的真實原因,但在繁雜的敘述過程中,讀者的注意力更多地被包括信件、調查、評論、資料等多種文體牽引。我們越來越不關注黃秋雨死亡的真相,而是不知不覺地陷入黃秋雨情人與正妻的情感糾葛之中,陷入黃秋雨的欲望陷阱之中。由此就形成了文本表面敘述與內在敘述的悖離。讀者依托敘述者破案的敘述,打開了黃秋雨私生活的大門,有關金錢、情欲、權力等多重記憶混雜交織其中,構建起新的敘事迷宮。
二、西西弗斯式的荒誕與困境
我們不難發現《手的十種語言》中敘述者“我”與卡夫卡《城堡》中K的相互聯系之處。在《城堡》中,K自稱是一個土地測量員,受城堡的聘請來丈量土地。但是一開始城堡并不承認聘請過土地測量員,因此K無權在村莊居住,更不能進入城堡。及至城堡承認了曾經聘請過土地測量員,卻又認為聘請K純粹是一個失誤。整部小說情節可以概括為K為進入城堡獲得居住權所作的一場毫無希望的斗爭。K直到死也沒能進入城堡——無限接近城堡而無法進入城堡。而在《手的十種語言》中,作為一個中隊長,“我”全面負責黃秋雨死亡的偵辦工作,“我”獲得了包括信件、畫作等許多一手材料,“我”和許多嫌疑人進行了交談,看上去“我”仿佛不斷地接近案件的真相,但事實上,“我”不過置身于一系列“肯定即是否定”“洞見與盲視”的漩渦中,無限接近答案卻永遠不可能接近真相,整個推理的過程就好像西西弗斯式的困境,充滿了荒誕與無意義。
作者延續了小說創作中的神秘主義傾向,對于各種細節都力求將其包裹上神秘主義的色彩。讀者在閱讀中很容易從敘述者故作神秘的敘述中感到緊張與壓抑。從整個色調來說,文本正像是“黑”與“白”兩種顏色的交織,且繚繞著氤氳霧氣。但這種神秘卻又是不攻而破的。黃秋雨死因的復雜性仿佛更多的是敘述者自己營造出的效果,是“我”有意為之,是一種主觀的意象化,經不起細細的推敲與情節的佐證。讀者更多的是感受到了敘述者的緊張與壓抑,而非案子本身。故而,文本的神秘感就更多了幾分荒誕的意味,形成了對于現代社會帶有隱喻形式的敘述:故作神秘的背后是失去了邏各斯中心主義的非理性,這又何嘗不是現代人心理困境的寫照。
三、先鋒小說最后的守望者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先鋒小說曾經成為文壇最奪目的奇葩,其另類的敘事模式一度成為眾多新銳作家追逐的目標,進入九十年代之后,先鋒小說仿佛為自己所困,逐漸褪去光環,漸趨沒落。先鋒小說沒落的原因是多樣的,但究其根本而言,則是中國社會的現代化與先鋒小說現代性之間的脫節。先鋒小說既是舶來物,就必然要面臨介入本土語境的問題。八十年代的中國社會,并不具備或者說不完全具備滋養先鋒小說的本土語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先鋒小說必然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當先鋒的狂潮褪去,很多作家選擇了對于現實主義等風格的回歸,而墨白則選擇了堅持。站在今天的時間點上,閱讀《手的十種語言》,先鋒的精神引領著我們去追問生活本身的那些應接不暇但是卻無從解決的困境。墨白依然堅持著自己對于形式實驗、敘事探索那樣近乎偏執的熱衷,更重要的是,他仿佛找到了先鋒小說在中國存在的真正的意義。當我們的經濟社會飛速發展,當我們開始經歷許多現代社會的煩憂時,墨白的小說無疑是一次真正的源自本土的先鋒實驗,他的“欲望三部曲”直面社會發展下我們人性中最復雜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