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光



年過三十的海倫蜷縮在浴缸中,身上的脂肪幾乎填滿了這個容器。
過去多年,海倫力求避免和人談論有關食物的話題。在學校時,她 習慣早起獨自去食堂,度過一天當中唯一的進食時光。“如果同學看到 我吃東西,他們會像我一樣厭惡我的身體。”她說。
17 歲的阿加莎同樣孤獨和厭食。她喜歡饑餓的感覺和體重降低后 的成就感,并認為減肥可以幫助她結交新朋友。她的身形瘦削,在海倫 眼中近乎完美。
二人都是丹麥攝影師瑪麗 · 哈爾德(Marie Hald)的拍攝對象。 哈爾德鏡頭下的女孩,無論胖瘦,都曾在追求完美的過程中掙扎、迷失。 以瘦為美的觀念,讓消瘦如阿加莎者敏感失控,更讓肥胖如海倫者沉 淪自卑。
而現在,她們開始自救甚至奮起反抗。阿加莎正在波蘭南部的小 村莊馬拉瓦接受飲食矯正治療,海倫則在和同類抱團取暖的過程中, 逐漸放開心中的糾結,接納了自己。
女生永遠不能接受自己的全部。她們追求纖瘦、 聰明、漂亮,舉止優雅并保持健康的社交生活。對完美 的過度渴求,始終折磨著她們。
哈爾德發現,因為這種渴求,身邊越來越多的女 生瀕臨崩潰。她們輟學,服用抗抑郁藥物,接受定期的 生理或心理治療。
在波蘭南部的小村莊馬瓦拉,哈爾德便遇到了這 樣一群女孩。她們患有神經性厭食癥,正在名為“生命 之樹”的療養院里進行為期六周的治療。療養院規定 了嚴格的日程,要求女孩們一天吃六頓,每頓飯后靜 坐一小時,以防將吃下去的東西偷偷吐掉。
阿加莎是在初中生物課上,了解到食物和卡路里 的關系。她嘗試禁食并成功減肥 3 公斤,從此一發不可 收拾。
在哈爾德的鏡頭里,阿加莎站在二樓窗臺,微笑 著望向樓下的小伙伴。“她看起來真像一個模特。”有 人看到照片后評價道。
哈爾德則強調 :“乍一看阿加莎是個漂亮女孩,但隨后你會意識到,她生病了。” 女孩們為了減肥不惜代價,源于人們以瘦為美的文化。廣告、電影和電視呈現的,多是白皙、瘦削的身 體。身邊醫生、親友口中,瘦也與健康、自制、負責任等 詞匯掛鉤,而成為一種美德。
當瘦成為美德,胖就成了一項罪過。它不僅關乎 美丑,還與懶惰、貪婪、不健康等印象關聯。日常生活 中,身體羞辱、醫療偏見、工作上的不平等待遇,構成 困擾胖子們的“系統性歧視”。
“現在是時候關注那些極度超重,并且想減肥的 人。”繼厭食女孩之后,哈爾德轉而開始拍攝超重女生。 37歲的艾達 · 魯德是一名記者。曾有采訪對象告 訴她,她所在的工廠,男人會欺負有胖妻子的同事“:他 們的想法是,如果你不得不滿足于一個胖女人,那你
肯定是出了什么問題。” 以和胖女人在一起為恥的說法,隨后在魯德的親
身經歷中得到印證。“我遇到一個男人,好長一段時 間里,我們做愛、看電影,玩得很開心。我墜入了愛河, 以為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然而男人的回答讓她震驚 :“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在街上,也不能帶你去見我的 家人和朋友,你太胖了!”
“積極肥胖”概念倡導者凱麗認為,在當下社會, 肥胖恐懼癥就像男權主義、種族歧視那樣根深蒂固。
“胖子們想免遭排斥,說起來非常簡單,只要減肥就可 以了,但事實并非如此。”
哈爾德的作品《新我》,講述了美國猶他州一個減 肥營的故事。猶他州被譽為美國最健康的州之一,不 過減肥營中的這些人,都被醫生診斷為病態肥胖。
“生活危機、分手、離婚、親人去世、會讓體重失控的疾病,總有一個原因讓她們變得非常胖。”哈爾德認 為講述這些人的故事很重要:“不少人認為體重是可 控的,胖子只是缺乏減肥的毅力。但是在減肥營,我遇 到了律師、牙醫和社會工作者,她們都很努力,可就是 瘦不下來。”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我很胖。不是那種 不明顯的、只讓人在我背后咕噥的胖,也不是那種看 起來人畜無害的乖胖,更不是那種神秘、性感的豐腴。 還是不要用任何冠冕堂皇的詞了,我就是屋子里那只 顯眼的大象。”某次演講,“積極肥胖”概念的倡導者凱 莉如此開篇。
凱莉告訴觀眾,她用了二十年的時間分析、理解 人們對胖子的偏見,并逐漸走上抵抗偏見之路。
和凱莉一樣,丹麥人海倫如今也是一名激進主義 者。她參加廣告、電影和照片拍攝,在學校進行公開演 講,試圖證明“胖子也能夠實現夢想并獲得快樂”。
“寄居在肥胖的軀體中,會被別人大吼大叫甚至 吐口水。但是,對我來說最艱難的是在演講時遭受的 質疑。”海倫告訴哈爾德。
海倫和凱莉正在參與名為“接受脂肪”的社會運 動。她們認為人們夸大了肥胖伴生的健康問題,并借 以掩飾對脂肪的審美偏見。
這項運動可以追溯到 1967 年,當時有 500 人在紐 約中央公園聚會,抗議遭受的“肥胖羞辱”。此后不久,“脂肪力量”“地下脂肪”等組織相繼成立,持續為胖女 孩發聲維權。進入新世紀后,胖女孩們推出“胖子也 要吃東西”“堅持以正確的方式變胖”“胖也可以很美” 等口號,在社交媒體上掀起“接受脂肪”運動新浪潮。
在新作品《我是胖子》中,哈爾德描繪了一群“肆 無忌憚”的胖女人。她們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去海 灘玩耍時也會穿著比基尼,任由一身肥肉裸露在外。 不過她們毫不在意,反而將全身照發在了朋友圈。有 時候,她們還會強迫自己做一些略帶挑釁的事,比如 在公共場合吃冰淇淋、去公共泳池游泳,甚至到夜總 會穿著肚兜跳舞。
她們通過展示自己的日常生活,來回擊外界的嘲 諷和憎惡。不過,要做到這點并非易事。“我被批評以 胖子為中心而不顧及他人感受,被形容為不健康飲食 的宣傳者,我甚至收到過充滿敵意的死亡威脅。”凱利 說,走上這條路必須昂首挺胸,足夠堅定。
她們首先需要學會自愛,接納自己的胖肚子和妊娠紋。 這是一段孤獨的、不斷自我懷疑的過程。對外演講時,她們不 會談論肥胖“缺陷”,但往往會提到曾經是如何討厭自己的。
丹麥人海倫一直推遲穿新衣、去海灘和談戀愛,她想 等減掉幾公斤再說。有一天,在自我厭惡的高峰期,她在谷 歌 提 問 :“ 有人想和一個胖女孩做朋友嗎 ? ” 沒有等來回應,但她卻由此發現一個線上新世界 :大量同樣偏離了曲 線的女孩,在Instagram(國外一個分享圖片的App)毫無 顧忌地分享大口吞食的照片。“我百分百地確定,十年之后回顧社會談論胖子的方 式,我們會為不了解她們而感到尷尬。”哈爾德說。她希望那 個時候,人們自稱為胖子“,就像說我有一頭黑發一樣正常”。
“我們很胖,我們愛自己。”海倫說。

“在學業和工作的問題上,我極力追求完美,但是卻對這種追求并不確定。在考試期間,我 不吃東西,身體承受重壓,我完全隔絕了外面 的世界。因為我永遠找不到上限,總是認為可 以多學習一點,做更多筆記。我擔心自己不夠 聰明或不夠出色。有時我會對自己說:‘好吧, 我將在晚上10點合上書本,和男朋友一起看場 電影。但是當我這樣做時,我卻無法心安理 得,我所想的只是我的筆記和還有什么可以變 得更好。實際上,我的考試成績從未差過。但 是如果我停止這樣的自虐般的行為,我又無法 接受自己,即使這樣讓我很痛苦。”

“我很多年時間故意不談論自己或者和食物關聯的任何話題,甚至在一天中最不被注意的清早吃完一天的食物,因為我確信,如果別人看到我吃東西,他們會聯想起我的身體,并和我一樣對它產生厭 惡。在某一個沮喪的夜晚,我在谷歌上搜索‘世界上有誰會想和一個胖女孩在一起?結果是我發 現了很多像我但是卻喜歡自己的人,那是一個新的世界,或許對我來說,生活正在并可以改變。”

“我想為美容標準的改變作出貢獻——肥胖不等于不健康。沒有人擁有X射線 視力。沒有人可以簡單地看著一個人來 確定他們是否生病。節食和“飲食文化” 不同于健康。如果更多的人意識到這一 點,是不是就能不再那么虛偽。不管如 何,每個人都應該得到愛。胖并不違法。 不應強迫人們減肥并以此作為進入社 會的條件并以此贏得尊重。”

“在街上遇到一個胖子對我打招呼并不是件 稀奇事。我們非常討厭談論胖,如果我對某人 說:‘我很胖,他們會立即回答:‘不,您不 胖。這真的太可怕了,我先讓自己變胖,就像 我有棕色頭發一樣正常。因為我胖,所以我愛自己。”

“我第一次開始考慮減肥時才8歲。換句話說,我花了20多年的節食時間-不喜 歡自己的身體。我媽媽一直很胖,因為 體重過重而被欺負。她說這不是什么錯, 但是她又告訴我,我不應該再增加體重 了。但自從我開始節食以來已經整整一 年了,我已經嘗試了很多方法。這讓我沒 有精力。我沒想到在另外一些環境中, 人們非常關注不必減肥。如果是因為肥 胖而自我憎恨,那我認為必須從其他方 面開始改變。目前,我處于減肥狀態,必 須達到標準才能進行生育。雖然我對自 己的身體感到滿意,但是不得不妥協。 可是起碼,我可以不恨自己。”

“我戀愛了,幾個星期以來我們一直在一起并且很快樂。我想我們應該可 以很快成為對方唯一的伴侶。但是他只是回答:‘我不能在街上和你在 一起,也不能帶回家介紹給我的家人和朋友,因為你太胖了,這讓我很 震驚。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比如我喜歡深色頭發的男性并且有 點胖,我也知道他喜歡胖女人。但是對于一些喜歡胖子的男人,卻只是一 種戀物癖,他們并沒有打算喜歡這具身體的靈魂。我已經很習慣這種遭 遇。我曾經在一次講演時,遇到一個女人,她向我表述在她工作的場合會 有一些擁有胖妻子的男性會受到其他男性的歧視。他們認為如果找一個 胖女人結婚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但是我認為,如果女性仍然作為男性地 位的附屬或者時某種象征,這種歧視就永遠存在。一切都該變一變了。”

“我一生都在努力減肥。變得更小,占用更少的空間。我一次又一次地節食。但是突然之間,我被允許做自己,不必嘗試改變。
我開始享受生活,我吃了冰淇淋,然后慢慢地開始和鏡子里的自己聊天。幾個月后,我拜訪了住在斯塔萬格的母親。她說:‘你 很高興。問我是否減肥了?我實際上已經又重了五公斤。但是我面帶神采,我的內心發生了變化。我認為那就是讓我看起來漂 亮的原因。我樂于打扮自己,但是,找到適合胖人的衣服仍然如此困難,例如優質的運動服和戶外服裝。或許人們認為一個胖 子,是不會參加各種活動的。當我打開Instagram,看到和我一樣的女孩們慶祝炫耀自己的身體,這讓我感到更堅強。”

“我們生活在這個時代,作為一個女性,經常需要證明自己。在一個注重結果的文化體系中,評估自己需要
根據自己的成就。但是我卻不知道什么能讓自己感到高興和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我陷入了黑暗和混亂。生 活似乎微不足道,毫無意義。我感到空虛和迷惘。“

“以前,我從未在社交媒體上見過胖子。我只是為自己的身體感到羞愧,甚至從不照鏡子。通過Instagram,我被帶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當看到看起來像自己的人在媒體上出現時,會突然感到自己的內疚和陌生感減少了——有人和自己一樣。我在年輕的時候就約會了,但我不知道要在約會檔案中展示哪些照片:我應該露出我的整個身體嗎?我應該告訴他我胖嗎?一旦有人問我是否應該見面,我便徹底關閉了和他的對話。我很害怕男人會因為我的身體而拒絕我。我在一次聚會上認識了我的男朋友埃米爾。我們聊得很投機。第二天我決定在Facebook上向他發送消息。他給我了積極的回應,從那時起我們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