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式婚姻與黑人的命運

2020-03-16 03:20:35康慨

中國新聞周刊 2020年8期

康慨

《美國式婚姻》

作者：[美]塔亞莉·瓊斯

譯者：劉策

出版：中信出版集團

出版時間：2019年11月

定價：58元

斯卡莉特·約翰遜和亞當·德賴弗主演的電影《婚姻故事》精細描繪了一個美國家庭緩慢瓦解的過程。片中的夫妻二人都是有才的白人藝術家，一個留在進步的紐約，一個回到進步的洛杉磯，雖然分居東西海岸，但飛來飛去的并不顯出遙遠。從頭至尾，他們只受著感情的煎熬，面對的只是事業的挑戰。法律固然帶來很多繁文縟節的麻煩，卻不改擋箭牌本色，仍然是他們離婚后各自生活的安全保證。

同樣寫的是婚姻，塔亞莉·瓊斯的小說《美國式婚姻》卻更為美國，也更為當代。我們看到一對中產階級夫婦新婚年余，仍然相愛，各自的事業蒸蒸日上，還準備著要孩子。一樁近乎完美的婚事。似乎沒有什么能阻擋他們的成功，也沒有什么能破壞他們的幸福。但這是美國。他們是黑人。他們生活在南方腹地。

丈夫羅伊是教材公司的銷售代表，妻子瑟萊斯蒂爾是專門做布娃娃的手工藝術家。兩人從佐治亞州的亞特蘭大前往路易斯安那，看望羅伊的父母，下榻汽車旅店，因家事而口角，羅伊決定出門靜靜，遇到一位手臂有傷的大娘，便好心幫她把冰桶送回房間。孰料第二夜，大娘遭到強奸，并報警指控羅伊。警察破門而入，妻子眼睜睜看著丈夫被捕，盡管“他什么都沒做，他不過是一個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地點的黑人而已”。丈夫入獄等待審判時，瑟萊斯蒂爾發現自己懷孕了，兩人決定流產。羅伊強奸罪名成立，獲刑12年。夫妻分離，“像兩塊平行的墓碑”。妻子相信丈夫的清白，但時間和距離——監獄到社會比東海岸到西海岸更遠——的影響日益顯現。婚姻出現了裂痕。

服刑期間，羅伊的母親死了。他發現，同號獄友沃爾特才是自己的生父。三年后，瑟萊斯蒂爾提出分手。羅伊很生氣，兩年不與妻子聯絡。強奸案上訴終于成功，羅伊覺得婚姻仍有望挽救——妻子畢竟沒有提出離婚。

瑟萊斯蒂爾愛上了青梅竹馬的好友安德烈。就在她得知丈夫即將出獄的那天夜里，安德烈向她求婚了，她答應了。

羅伊出獄，偶遇老同學達維娜，兩人發生了關系。但他還是決定回亞特蘭大，就像奧德修斯返回家鄉綺色佳，與妻子珀涅羅珀團聚一樣。然而等待他的卻是一場家庭風暴。

涓滴的講述，不疾不徐。瓊斯用不斷變換的第一人稱，讓三個主人公通過自白或書信分章敘述。不安全感貫穿始終，不是因為婚姻，而是由于膚色。

父輩一代的黑人似乎贏得了解放，新一代即將過上祖祖輩輩夢想的中產生活。但深厚的制度性歧視和冷酷的國家機器——警察、法院、監獄，可以輕而易舉摧毀他們的一切。法律不是黑人的擋箭牌，擋不住飛來的橫禍。有時法律本身就是橫禍。一夜之間，什么都可能失去。生父告訴羅伊：“黑人的命就是這樣，要么被六個人抬著，要么被十二個人審判。”六人抬的是棺材，十二人是陪審團。

統計數字顯示，2017年，每10萬個成年黑人中就有1549個囚犯，6倍于白人（每10萬里272個）。羅伊平白無故被警察抓進了監獄，法庭又僅憑大娘的口供，便草草定罪。瓊斯有意不寫大娘的膚色和陪審團的種族構成。書中關于黑人境遇的文字也不多，只有仿佛不經意間掠過的只言片語（“在美國謹小慎微地生存”或“在美國沒有一個黑人是真正安全的”），卻完全不影響本書作為社會小說的意義。這是婚姻故事，更是當代美國南方黑人婚姻的縮影。

“婚姻就像嫁接，把一根樹枝接到另一棵樹的樹干上。你的手上有一根樹枝，剛被砍下來，滴著汁液，散發著春天的氣息;你還有一棵樹，它被剝了皮，鑿了孔，待接新枝。”新枝能不能存活，能活多久，都有待培育或自然的恩典。

令人鼓舞的是瑟萊斯蒂爾的選擇。她不做珀涅羅珀，不要失去活力的婚姻。雖然她也有揮之不去的內疚和困惑，但作出這個選擇時并沒有經歷太多的困難。她是當代女性，聽從的是自己的心聲。她已不需要婚姻定義自己的價值。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們會問自己，婚姻是什么？長期關系的基礎又是什么？怎樣理解婚禮上的誓言？怎樣實踐忠誠、責任和義務？瓊斯的成就在于，她沒有提供一個簡單的、瓊瑤式的答案。她深刻理解婚姻的復雜，也盡力描寫了這種復雜。電影《婚姻故事》也寫實，但仍然給了觀眾一個好萊塢式的結局。相對而言，羅伊和瑟萊斯蒂爾最后的選擇更為真實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