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祝華,丁成際
(安徽大學,安徽 合肥 230601)
敘事學在中國研究進程中,研究者對敘述者、敘述視角、敘述聲音研究較多,但對敘事層次、敘述進程以及將敘事話語和故事相結合研究甚少。本文嘗試從A.J.格雷瑪斯敘事語法探討《洛麗塔》[1,2]。在結構主義文學批評實踐中,“人們常將他的‘行動元模式’和‘符號學矩陣’結合起來,分析探討敘事文本的‘共時結構’、人物關系、表層話語意義的生成過程。”[3]195具體到文本中,筆者嘗試從角色模式、敘事程序、敘事模式及格雷瑪斯的符號矩陣展示出作品的深刻意蘊和內在敘事結構。
關于角色,結構主義者完全沒有考慮其自身的心理和道德因素,而是認為它只是故事的一個因素。[4]101但是“所謂‘角色’,卻一定與作品中的功能性事件有關,格雷瑪斯根據敘事作品的不同功能關系,劃分了六種角色,形成了一個結構性的模式,即主角和對象(Subject and Object);支使者和承受者(Sender and Receiver);助手與對手(Helper and Opponent)。”[4]102(見圖1)

圖1
故事情節中,追求者為了某種目的追求某種目標,即主角和對象(Subject and Object)的關系。如果角色X 追求角色Y,那么X 就是主角,Y 就是對象。[4]102因而,在文本中,主角是亨伯特,對象就是洛麗塔。亨伯特為了追求心中的小仙女,可謂千辛萬苦。主角追求過程中,可能存在著引發他行為的動機和力量,這種動機和力量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某種抽象的東西,格雷瑪斯稱其為“支使者”(Sender),而獲得對象的則是“承受者”(Receiver)。[4]103此敘事作品中,故事的支使者是洛麗塔,是她玲瓏剔透的美打破亨伯特曾經冰冷的青春歲月里浪漫之冰山,成為他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成為他的罪惡和靈魂。”[2]1因此故事的承受者是亨伯特。主角追求對象,結果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得到,另一種是得不到。但是在情節發展過程中,主角可能遇到敵對勢力的種種阻礙,也可能得到朋友的各種幫助,這樣,助手和對頭兩個角色便出現了。[4]104-105在《洛麗塔》中,亨伯特因少年時與安娜貝爾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后來安娜貝爾不幸死于傷寒,這致使亨伯特對這份感情耿耿于懷、獨有情鐘。故他的助手是一種“少女情節”;對手是黑茲夫人、奎爾蒂和時間。自從結識洛麗塔,黑茲夫人的存在使亨伯特不能隨心所欲接近洛麗塔。黑茲夫人去世后,劇作家奎爾蒂想方設法勾引洛麗塔,亨伯特不得不時刻處于緊張的防備之中,無法完全安心占有她。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亨伯特鐘愛的9-14 歲的“小仙女”會一天天變老,失去往日容顏,故時間是亨伯特最強大的敵人。綜上所述,這6 種角色的基本關系如下:支使者洛麗塔以玲瓏剔透的美引發主角亨伯特沉睡的愛,同時,他也是獲得對象的承受者,主角亨伯特的行動在助手“小仙女情節”幫助下指向一定的對象(洛麗塔),在這個過程中遭受到對手黑茲夫人、奎爾蒂和時間等的阻撓,他短暫地如愿以償(亨伯特駕車帶著洛麗塔在全國各地漫游了兩年),但由于各種誘惑和自我覺醒,洛麗塔最終離開了他。
《洛麗塔》以亨伯特對洛麗塔的癡迷為主線,具體有下列5 個敘事程序(此處NP 為敘事程序;F 為敘事功能;S 為主角;n 為相斥;u 為相容;O為對象)。
敘事程序1(NP1)
該程序以亨伯特少年時浪漫而痛苦的經歷作為開始。曾經他和安娜貝爾青梅竹馬,忘不了在松軟的海灘上和枝繁葉茂的別墅花園里嬉戲的場景。然而浪漫之都卻因安娜貝爾死于傷寒而成為刻骨銘心的精神眷念。在該敘事程序中,敘述要素包括主角和對象的相愛,導致主角在后來只癡迷于9-14 歲的“小仙女”。該敘事程序可以概括為NP1 F(SnO)。
敘事程序2(NP2)
后來,亨伯特在倫敦和巴黎求學,大學時曾向往過精神病學,但最終喜愛閑適的英國文學。大學畢業教過書,寫作過,雖然后來他短暫地和一位姿色平庸的女人結過婚,但對安娜貝爾這樣的文學符號的眷念從來沒有放棄過,那是他的秘密,他的信仰!
到了美國繼承遺產后,亨伯特以寫作和學術研究為職業,盡管足夠的遺產使一表人才的他不為生活所困而隨心所欲生活,但因精神分裂問題不得不住進了療養院。出院后他來到拉姆斯戴爾小鎮租房,房東黑茲夫人正帶著一個十二歲的女兒過著寡居生活。亨伯特一眼就發現了她的女兒洛麗塔就是他心中的“小仙女”,那座處于他心中半休眠狀態的活火山爆發了,點燃了他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這個敘事程序以主角偶然遇見到他夢寐以求的“小仙女”(對象),所以我們暫且認為該程序的功能為NP2 F(SuO),但本質是F(SnO),畢竟洛麗塔不是安娜貝爾。
敘事程序3(NP3)
亨伯特為此決定居住在這乏味的小鎮,尋找一切機會觀賞、接近這個“小仙女”,為了能施之親昵和愛撫而不會被非議,他隱藏起真實的自己和黑茲夫人結了婚。但是不久,黑茲夫人不經意間偷看了他的日記而發現了他的陰謀,大為震怒,打算把他的邪惡告訴他人,然后帶著孩子避開這個惡魔,可是在沖動激憤之下不幸撞車身亡。這時,無依無靠的洛麗塔不得不依靠繼父亨伯特,亨伯特不得不以繼父的身份撫養洛麗塔,隨后把她帶出寄宿學校,對她照顧有加,然而這個妙齡少女極具孩子氣地誘惑了亨伯特,以游戲態度得到了“父愛”。該程序的敘事功能為NP3 F(SuO)。黑茲夫人死亡讓主角和對象走到了一起,滿足了各自的心理需求。
敘事程序4(NP4)
從此以后,亨伯特帶著洛麗塔在全國漫游。為了守住這個小仙女,他費盡心思避開警察;為了能長久占有洛麗塔,他限制她與同齡人尤其是男性的交往;還把她送進了比爾茲利私立女子學校。然而就在他短暫地享受了“小仙女”的樂趣后,劇作家奎爾蒂不失時機地勾引洛麗塔,于是他編了一個借口,開始新的漂泊生活。而隨著洛麗塔慢慢長大,對“亂倫”意識的慢慢覺醒,繼父能守護她成長的夢想也隨之破滅,對亨伯特違背倫理的行為也越來越不滿,終于有一天趁他生病之際逃離了他。至此,亨伯特的眷念又化為泡影。該程序的敘事功能為NP4 F(SnO)。
敘事程序5(NP5)
此后,亨伯特四處尋找追蹤洛麗塔,同時不失時機地報復劇作家奎爾蒂,就在他茫然不知所措時,突然收到洛麗塔的來信,信中得知洛麗塔即將臨產,需要經濟援助,亨伯特見到昔日“小仙女”喜出望外,然而已長大成人的洛麗塔不再有往日的蜜蜂翅膀般柔滑的肌膚、薄軟的胳膊、褐色短發,他做了最后的努力,堅持要洛麗塔跟他一起走,但是被洛麗塔拒絕了。此后失望、瘋狂的亨伯特報復劇作家奎爾蒂,直到最后槍殺了他,最后因精神分裂加重而在審判之前死于獄中。洛麗塔最后也死于難產。故事主人公雙雙以悲劇告終。該程序的敘事功能為:NP5 F(SnO)。
格雷瑪斯把敘事模式歸類為三種形態:(1)契約型組合:故事情節涉及契約的成立與撕毀;(2)完成型組合:通過上下求索、經歷艱難險阻,成功達到目的;(3)離合型組合:指悲歡離合、邂逅揚鑣、聚散不定等。這里,《洛麗塔》屬于契約型組合敘事模式。
從上一節的敘事程序可以看出,主角對對象的期盼和呼喚是推動故事發展的基本動力。只有主角著魔似的違背日常生活倫理,分裂著自己的行為意識的時候,小說的張力在升華。整個敘事過程中,主角經歷了一系列的斗爭,整個思想行為為:1=主角的欲望;2=挑戰日常生活倫理秩序(包含了一種留住時間、重返時間的意識);3=主角希望在道德世界的罅隙之中,實施自己的情欲計劃(包含了通過洛麗塔這一載體回到過去),按照日常倫理秩序,主角很難成功;4=追求“小仙女”的努力,得于她母親的死亡而成功;5=主角想長久占有“小仙女”,但由于奎爾蒂的引誘而失敗告終。
主角與日常生活倫理秩序和時間(制約力量)的逆道而行,最后以失敗收場,整個敘事過程可以歸納為圖2 和圖3 的基本結構:

圖2

圖3
綜上所述,亨伯特對洛麗塔的追求經歷了下列基本結構:(SnO),(S→O),(SuO),最后以失敗告終,似乎在告訴我們:日常生活倫理道德和時間的不可逆轉性是種自然規律,人不能違背。亨伯特愚蠢地挑戰日常生活倫理秩序和時間,深陷在一系列愚蠢的欲望追逐之中。為了生命之光和欲念之火,他違背自己真實意愿與黑茲夫人結婚,希望在倫理秩序的縫隙之中,實現對“小仙女”的追求。在黑茲夫人由于偷看日記而發現其陰謀后,大為震怒和沖動導致撞車身亡后,亨伯特帶著洛麗塔像罪犯一樣,遮遮掩掩暫居在美國汽車旅館,想通過洛麗塔這個載體回到過去,然而洛麗塔只是安娜貝爾的一個意象、一個幻影,他并沒有意識到時間不可重返、不可挽留,仍然執迷于“妄念”而“神經錯亂”。亨伯特意圖通過洛麗塔這個載體重返過去的時候,洛麗塔為了“父愛”,與中年男子亨伯特亂倫,為了明星夢,她拋棄亨伯特而去追隨下三流劇作家奎爾蒂,使她不斷脫離時間現場,進入不可知的未來,直到3 年之后,亨伯特見到洛麗塔,但“一臉飽經蹂躪的神色,成年人的狹長的手上青筋暴突,雪白的胳膊上滿是雞皮疙瘩,耳朵又淺又薄,胳肢窩里亂蓬蓬的”[2]443。這是一場欲望的破產,一場不可避免的悲劇。
格雷瑪斯在他的作品如《結構語義學》[5]《論意義》(1970)中多次提到二元對立模式,它是我們認知思維的常用模式,也是建構形式化文本的一種空間形式。二元對立的存在,為我們認知語義的深層模式打下基礎,也是產生意義的最基本的結構。國內有學者認為:“格雷瑪斯提出了解釋文學作品的矩陣模式,即設立一項為X,對立項為反X,還有與X 矛盾但不一定對立的非X,及反X 的矛盾項即非反X”[6]P49,即X 與反X、非反X 與非X 之間屬于對抗關系,X 與非反X、反X與非X 之間是互補關系,X 與非X、反X 與非反X 之間是矛盾交叉關系。
《洛麗塔》作品中的基本構成要素有:亨伯特、洛麗塔、奎爾蒂、現實。亨伯特是故事中最主要的人物,即符號矩陣中的X;奎爾蒂是他的對立面,即反X;洛麗塔是他夢寐以求的9-14 歲“小仙女”的載體,也是他曾逝去的安娜貝爾的化身,設為非反X;現實包括時間、黑茲夫人、警察等無情地摧毀了亨伯特的幻想,所以設為非X。相互關系如圖4。

圖4
亨伯特與洛麗塔之間是一種蘊含關系。亨伯特對性感少女洛麗塔的欲望追逐,源于早年和安娜貝爾的初戀那段歲月,這已成為他永恒的記憶,也成為他青春歲月里任何浪漫韻事的永恒障礙,他一直尋找安娜貝爾的影子,也就是9-14 歲的少女,直至洛麗塔的出現,讓他重見生命之光、欲望之火,于是他違背家庭倫理道德,跨越時空,苦苦追尋和迷戀,然而洛麗塔并不是安娜貝爾,直至最后精神分裂,死于獄中。洛麗塔是一名性感的“小仙女”,早年父親去世,與母親生活在一起,亨伯特的出現,讓她找到父親的影子,對他充滿依戀。母親突然離世,把她推到情人的處境,導致后來與亨伯特發生的一切。
亨伯特與奎爾蒂之間是直接對立的關系,在黑茲夫人家時他就已經出現,一直比較神秘,他的活動此起彼伏,直到最后他拐走洛麗塔,亨伯特為此一路尋找追蹤,最后槍殺了奎爾蒂,自己死于獄中。
現實包括黑茲夫人、警察和時間,是非夢幻,成為亨伯特追尋和迷戀的障礙。黑茲夫人為了阻止洛麗塔對“父親”的依戀,多次尋找時機打發女兒去別處。黑茲夫人去世后,亨伯特為了躲避警察,不斷更換學校和住處。由于亨伯特的癖好是9-14 歲少女,而時間無情地飛逝,亨伯特無法完全留住這個少女,故亨伯特的癖好,在現實面前,最終以失敗告終。

圖5
從圖5 可以看出,亨伯特和洛麗塔是蘊含關系,一個是夢幻——對9-14 歲少女的癖好,另一個是非反夢幻,天真地認為以孩子獨有的方式得到父愛,繼父亨伯特會守護她健康快樂成長,殊不知這種父愛一步步讓她遠離日常倫理,兩者都屬于A 世界,是相統一的。反夢幻奎爾蒂與非夢幻現實是一脈相承的,是夢幻的對立面,屬于B 世界,讓亨伯特的欲望一步步走向悲劇,洛麗塔隨著時間流逝慢慢長大,意識慢慢清醒,最終逃離亨伯特,但還是逃脫不掉無情現實的魔爪,她最終也是以悲劇收場。這符號矩陣體現的各種關系引人深思,給讀者留下更多的釋義空間,探索更深層的故事內涵,告訴讀者這不是一場得到和失去的簡單違反日常倫理的悲劇,而是一場欲望的悲劇。這些語義素之間的對立、矛盾、互補及相對關系隨著情節的發展而產生的層疊起伏的變化過程使小說產生了巨大的張力和審美內涵。
《洛麗塔》是一部承載著作家獨特審美意象的文本符號的作品,它是一個張力場。作者曾言,我們必須賦予人物靈魂以美感[7],然而在《洛麗塔》中,這種“美感”充滿罪惡和批判。洛麗塔是亨伯特生命中的一個幻影、一個意象,是某種符號的載體。亨伯特與之相遇,并未孕育出愛情童話,而是一步一步走向人生悲劇,同時折射出對人生存困境的思考以及探尋人生悲劇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