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一鷗 李浩
—《文學界》雜志的百年尷尬
一九三一年 “九一八事變 ”爆發,日本當局對內加緊鎮壓,無產階級文學巨大的政治鼓動性,令試圖加強思想控制的當局欲除之而后快。一些右翼作家不失時機地與軍部勾結,宣揚 “日本主義 ”和“日本精神 ”的法西斯主義文學作品盛行一時,左翼作家的文學創作屢遭禁止,文學失去自由的現象十分顯著。面對這樣的政治局面和文壇形式,眾多知識分子感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舍斯托夫的 “不安的哲學 ”成為一種潛在的思想潮流。
這時,林房雄提出了一個口號:“日本的文藝復興,是無產階級文學的文藝復興;文學的文藝復興,應該將無產階級文學作為課題?!北M管他的觀點被認為是 “一種駁雜的主張 ”,但是當時的文壇,正期待著這種安心感和解放感,“文藝復興 ”因此呼之欲出,《文學界》雜志也因此而生。
一九三三年十月,由武田麟太郎等人創辦的《文學界》創刊號問世?!段膶W界》同人的思想構成是復雜的,武田麟太郎和林房雄屬于無產階級;川端康成和深田久彌屬于藝術派;宇野浩二、廣津和郎、豐島與志雄等人則是既成作家。面對這種現象的出現,中村光夫認為:“它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p>
林房雄曾在《〈文學界〉創刊之時》中回憶雜志名稱的確立:“提出以《文學界》命名雜志的是廣津和郎,理由是 ‘字面好,寓意好 。直接使用藤村、透谷等人創辦的雜志的名稱,雖然有些難為情,也有點越界,但同時也是對明治時期《文學界》文學精神的延續。廣津的提議得到了同仁們的認可,昭和時期的《文學界》雜志由此而生?!?/p>
伴隨著 “文藝復興 ”的潮流,《文學界》創刊號問世后大賣,首次發行便達到了一萬冊。川端康成在創刊號的 “編輯后記 ”中寫道:
“正值 ‘文學復興 的萌芽時期,各種文學雜志應運而生,我們為出現這樣的潮流而感到高興;本雜志在沿著這種潮流發展的同時,也會捍衛我們自己的立場?!彼某霈F將這股潮流現象化,同時守護了純文學的創作權利和自由。可惜的是,這種狀態并沒有維持多久,在一九三四年二月份發行第五期后,因資金籌措困難和征稿情況不容樂觀的現實,《文學界》被迫休刊,創刊初期至此結束。
不管怎樣,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由新興藝術派和轉向派作家們攜手共創的《文學界》,不問派別,只看才能和實力,被人們稱為 “吳越同舟 ”,是具有劃時代的重大意義的。他們凝聚在一起,抵抗大眾媒體的愚昧淺薄,捍衛純文學的文壇地位。
一九三四年六月,日本文部省設立了思想局,為了國防建設,提倡設立管轄通信、情報、宣傳的國家機關。雖然對于大眾傳媒的管理機制已經開始萌芽,但是對于報紙和雜志的發行尚未出現禁止之聲。在這樣的背景下,已然被迫??齻€月的《文學界》,在小林秀雄和林房雄的共同努力下再次問世,出版機構由原來的文化公論社變成了文圃堂。
從第七期開始,由武田麟太郎擔任編輯,除保留雜志原有欄目外,還增加了 “政治與文學的問題 ”和“女性作家欄 ”兩個專欄。雜志宣稱: “我們要徹底改變編輯方針,要努力把《文學界》創辦成當代文學的指導性雜志?!眹@ “政治與文學的問題 ”這個話題,青野季吉和林房雄等人召開了座談會。與會學者們交換了自己的意見和想法。林房雄提出
了“非常時期 ”的概念,得到了青野季吉等學者的認同。他認為:“在日本,之所以存在政治與文學的問題,是受到了 ‘非常時期 的限制和影響。作家,特別是無產階級作家直接受法律的影響,雖然也有其他原因,但是最容易得出的便是這種 ‘非常時期 的影響。正是因為當今的作家們,都在將政治與文學的問題作為自身的問題來思考,才使得這個舊話題被重新討論起來。”
一九三六年一月號起,經過同仁們的投票,決定設立 “文學界獎 ”,并在二月號上刊登了第一屆獲獎者名單。第一屆的獲獎作家作品是小林秀雄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第二屆是北條民雄的《生命的初夜》,第三屆是高見順的《時評日志》和橫光利一的《日記》,第四屆是中村光夫的《二葉亭四迷論》……該獎項的評選工作至一九三七年二月的第十三屆結束,最后一屆獲獎者是林房雄的《乃木大將》。
然而,《文學界》的經營狀況仍舊是入不敷出,再次面臨??P×中阈壑鲝垖ふ屹Y金更加雄厚的出版社來接手雜志的出版工作,并說服同人。于是一九三六年六月,《文學界》轉到菊池寬創辦的文藝春秋社出版發行,同時也標志著《文學界》文圃堂時期復刊的結束。
轉社之后,由河上徹太郎擔任責任編輯,他說:“在評論欄中,我們希望能夠刊登帶有研究性質的評論,而盡量避免隨筆式的內容。例如像林房雄的高杉晉作研究、中村光夫的福樓拜研究、阿部知二的拜倫研究、大岡升平的司湯達研究,等等。這些大人物的評論文章,敬請期待?!焙由系念A告雖然雄心勃勃,但是最后只有阿部和中村二人的評論問世?!段膶W界》一改之前以評論為中心的編輯風格,立足于近代文學意識,開始積極鼓勵作家們進行小說創作。
一九三七年二月,“池谷信三郎獎 ”誕生。這個獎項是菊池寬為紀念好友池谷信三郎而設立的文學獎,前六屆的評選是每年兩次,此后為一年一次,至一九四二年第九屆結束。第一屆獲獎者是中村光夫和保田與重郎二位作家,他們的獲獎作品《二葉亭四迷論》和《日本的橋》刊登在《文學界》二月號上。然而,由于當時日本的侵華戰爭計劃,國內政治局勢緊張,言論管制嚴峻,該期刊物上刊登的川上喜久子的《微光》因被日本軍部認為是反戰小說,被禁止公開銷售,所以中村光夫和保田與重郎只是名義上獲得了 “池谷信三郎獎 ”,作品并沒有與廣大讀者見面。這次禁售事件,對于編輯同仁而言是一次重大的打擊,大家擔心《文學界》的發行數量會因此受到影響??墒堑搅怂脑绿栯s志的發行,銷售未減反增,并且其影響力在當時高居日本文學雜志之首。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 “盧溝橋事變 ”爆發,中日兩國進入全面戰爭狀態。包括文學和藝術在內的日本國民生活的一切,悉數被納入戰時體制之中。對外侵略戰爭的擴張和對內法西斯統治,使整個日本籠罩在令人窒息的空氣之中。日本政府及法西斯軍部發布命令:不得發表反戰、反軍等離間軍民的言論,不得稱日本的對外政策為侵略主義,等等。當局對國內輿論加強控制,封鎖了國民了解戰爭的真相和發表意見的渠道,形成了一道言論控制的鐵壁,日本文壇也由此迎來了暗黑時代。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日本強化對于用紙的管制,同時整理統合報紙、雜志。當時,用紙的不足使報社、雜志社接連廢刊。一九四
○年一月號上,林房雄發表了《〈文學界〉解散論》,河上認為:“林房雄的解散論,實際上是對文壇的一種警告?!蓖耆绿柕碾s志上,罕見地刊登了同仁們的合影,《〈文學界〉解散論》使每個人面色凝重、表情冷漠。然而,當大家冷靜下來重新思考《文學界》存亡的時候,共同的意愿還是《文學界》不能解散。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戰爭爆發,為了順應日本軍部的言論號召,戰爭中的《文學界》開始傾向日本主義,編輯同人順應日本國策而出版雜志,為暴虐的帝國主義侵略戰爭譜寫美好樂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刊登在一九四二年九月和十月號上的特輯 “近代的超克 ”。這是雜志社以 “知識的合作 ”為主題舉行的座談會的記錄。召開此次座談會的時點,正是日本對外侵略戰爭火熱的時期,座談會的目的是要宣揚日本近代的個人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它的策劃者河上徹太郎認為:“這是大東亞戰爭開戰一年間關于 ‘知識的戰栗 。如今知識分子們的情感,自開戰之后 ‘被規劃為一種樣態 ,如果用 ‘一個共通的理念 來總結的話,就是 ‘近代的超克 。如何思考西方近代問題,以及受其影響下的日本未來的樣子;還有,日本古典中的現代意味、世界史中日本現代史的位置,以及現代日本人未來的可能?!边@些問題,用河上自己的話來講,便是 “日本人的血性 ”與“西洋知性 ”的相互制約,是一場 “充滿血腥的戰役 ”。
什么是 “近代的超克 ”,與會的學者們各抒己見,鈴木成高認為:
“所謂的 ‘近代的超克 ,便是政治上的民主主義的超克,經濟上的資本主義的超克,思想上的自由主義的超克。對于日本而言,由于近代的超克這一課題與歐洲的世界支配的超克這一特殊課題相重復,于是使問題變得更加復雜化?!标P于此次座談會,小田切秀雄談道:
“以太平洋戰爭為背景展開的關于 ‘近代的超克 的討論,既是在軍國主義支配體制下的 ‘總力戰 中思想戰的一翼,又是為了杜絕近代的、民主主義的思想體系而實行的思想政治活動。與軍國主義者們野蠻號召的 ‘思想戰 的做法相比,以《文學界》同仁們為中心展開的這次討論,展示了其知性的一面。但不可否認的是,其本質是相同的,并產生了相應的影響?!边@一點,與林房雄所提到的 “非常時期 ”背景下,“政治與文學 ”的關系具有相同之處。
大岡升平回顧這段歷史時說:“翻看當時的雜志目錄,確實刊登了許多鼓吹戰爭的文章。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雜志就不能順利出版。”大岡指出了戰時《文學界》在政治與文學的夾縫中前行的窘態。進入日本侵華戰爭末期,雜志不僅出現了經營困難局面,而且同人的編輯參與權被廢除。一九四四年四月《文學界》的編輯與發行全權委托于《文藝春秋》,由此標志著它又一個時期的結束。
一九四七年六月《文學界》再次復刊,龜井勝一郎在 “后記 ”中表明了再次出發的新立場和自己的決心:“創刊號的同人們,都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堅力量,在如今的日本文壇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他們聚集在一起,不需要什么理想或者什么思想立場,他們只需要帶著各自的本領就夠了。無論哪個時代的文學界,新人都是它的一大特色。我們當然要為新人提供版面,同時,我們自己也作為新人,希望讓大家看到脫胎換骨的一面 ……”
縱觀《文學界》這一時期的發展,可謂迎來了 “第三新人 ”的時代。“第三新人 ”這一名詞來自《文學界》一九五三年一月號中,評論家山本健吉寫了一篇題為《第三新人》的文章,從此日本文學史上出現了 “第三新人 ”這一文學用語。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文學界》“第三新人 ”們的 “芥川獎 ”獲獎率頗高。據筆者的不完全統計,截止到二○一八年,“芥川獎 ”共進行了一百五十九次評選,除去沒有獲獎者的三十二次評選外,刊登于《文學界》的小說,六十二次獲得該獎項,幾乎占據了 “芥川獎 ”的半壁江山,足見業內人士對《文學界》“文學性 ”的認可?!段膶W界》的“同人雜志評 ”欄目自一九五一年四月號開始,至二○○八年十二月號結束,歷時五十八個年頭,可以說,這是《文學界》區別于其他雜志的特色之一,“同人雜志評 ”游弋于作者與評論家之間,可以說是一項艱難的工作。
戰后復刊的《文學界》在一九五五年決定設立 “文學界新人獎 ”,用以發掘和鼓勵新人作家。該獎項設立初期的評選是一年數次,直至一九五八年三月號起,正式將 “文學界新人獎 ”的評選定為每年兩次。截止到二○一八年十二月,共進行了一百二十三屆 “文學界新人獎 ”的評選,為日本文壇發掘了不少優秀作家,獲獎者同時又獲得 “芥川獎 ”的作家亦不在少數。
一九五二年四月,為紀念《文藝春秋》創刊三十周年,《文學界》召開了題為 “文學界二十年來的腳步 ”的座談會,會上關于什么是《文學界》的探討,河上徹太郎直截了當地說:“新興藝術派和轉向派合為一體,便是《文學界》。所以,所謂《文學界》,直到最后,都被稱為 ‘吳越同舟 。”野野上慶一在一九八三年五月號上的《回憶種種》一文中寫道:“在同仁,即藝術派作家和無產階級作家或是轉向組之類的旨趣之下,將同仁們的志向統一,就像當時流行的 ‘文藝復興 一類的口頭禪一樣??梢哉f是對困窘文化從上至下的慢慢壓抑,和相對于低俗娛樂的純文學的擁護?!背诉@種《文學界》內部成員的認識之外,還有來自外部的評價。小田切秀雄在《現代日本文學辭典》中這樣寫道:“《文學界》是這些逃離無產階級文學陣營的作家們自發的 ‘文學熱 ,出版資本利用這個機會形成的 ‘文藝復興,也就是說,這樣的背景下他們不想誕生出真正的文學。文壇作家們以及思想家小林秀雄,還有逃離無產階級文學的林房雄和武田麟太郎,他們聚集在一起,做出了《文學界》。在菊池寬勢力的支持下,推動文壇以文學和文學意識作為中心工作,代替理性和熱情的是 ‘良知和‘才氣 ,他們一邊模仿雜志體裁,一邊又努力區別于它,不與人民戰線結為一體,帶有自足的個人主義,在不徹底的藝術至上主義和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受挫后,推動了知識分子的生活意識,文化意識的內面化和頹廢相結合?!敝幸爸刂螌τ谛√锴械呐挟a生了同感:“無論第二次《文學界》的同仁中加入了多少轉向的無產階級文學家,無論他們怎樣宣揚與《日本浪漫派》中資本家式的鄙俗相對立,最后也只是個為最鄙俗、最野蠻的侵略戰爭跑腿的?!?/p>
小田切和中野所說的內容,對于《文學界》來講都是事實;《文學界》同人們的觀點雖然有些自欺欺人,但是也能夠自圓其說。不管怎樣,《文學界》從一九三三年創刊走到今天,四易出版機構,經歷了多次停刊、復刊,在政治的漩渦和炮火的沖擊下,踉蹌走到了今天,它不僅留下了文學的記錄,也展現了歷史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