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帆 梁向明



【摘 要】全球化時代,鄉村社區現代性轉變與地方性保持的二元對立成為各地區普遍面臨的難題。基于鄉土文化自覺的內生式社區旅游開發,是一種既能應對地方性不斷消解、又能實現社區發展的有效途徑。文章選擇典型鄉村社區,追溯其旅游發展的歷史,探索社區居民自我發展意識覺醒和自主發展能力提升的過程,描述這一過程中社區居民對鄉土文化的覺知、認知、情感、行為等。鄉村居民在旅游實踐中,提升了對所屬鄉土文化的自知、自省和自我超越能力,成為社區發展的內生動力。
【關鍵詞】鄉土文化自覺;內生式發展;鄉村社區;旅游
【作 者】王帆,寧夏大學回族研究院博士生,寧夏大學文化旅游學院講師;梁向明,寧夏大學回族研究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寧夏銀川,750021。
【中圖分類號】F590.75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0)06-0163-010
一、引 言
(一)問題的提出
鄉村旅游經過三十余年的發展,涌現出許多因旅游而興起的社區,目前,此類社區正面臨著發展方式轉變的挑戰。一方面,社區居民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已經發生了顯著的變化,文化自覺意識逐步覺醒,文化自主能力開始提升,正在探索基于鄉土文化和本土經驗的發展道路;另一方面,此類社區往往是鄉村社區、少數民族社區和邊遠社區,居民是弱勢地位疊加的群體,外部輸血式的發展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因此,現階段,探索鄉村居民自下而上的內生式發展方式正當其時,具有現實的必要性和緊迫性。本文嘗試將社會學的文化自覺理論納入鄉村社區這一場域,描述和解釋鄉村社區居民在旅游開發中的態度和行為,研究內生式社區旅游發展方式,在當前鄉村振興背景下,具有一定的理論價值和應用價值。
(二)概念界定
1.內生式發展
隨著世界工業化程度的不斷提高,鄉村發展日益落后于城市。為解決鄉村衰落的問題,起先由政府或者外來企業對鄉村地區進行開發,這種外源式發展模式忽視了當地居民生活質量的提升、生態環境的保護與地方文化的保持等非經濟因素。因此,近些年,各個國家和地區都開始強調“以人為中心”的、“自我導向”的內生式發展模式[1],該模式包括三個要點,即鄉村居民參與、地方認同和鄉土資源利用。內生式發展模式下,開發主體和受益主體是當地居民,產業類型與地方資源密切相關,開發中注重生態環境保護和地方文化的保持,能夠激發鄉村居民的主體意識,提升鄉村居民的自我發展能力,被認為是最有效的發展模式。
2.鄉土文化自覺
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的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自知之明是為了加強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決定適應新環境、新時代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2]。本文據此所提出的鄉土文化自覺是指鄉村居民作為文化主體,在實踐過程中體現出來的一種文化態度和行為,是對所屬鄉土文化的自知、自省和自我超越。
3.鄉土文化自覺與內生式鄉村社區發展的關系
文化自覺與社會發展具有內在的緊密聯系。文化自覺一方面與人的態度和行為發生聯系,一方面與外部世界發生聯系,作為社會發展的關鍵自變量,文化自覺牽動著社會發展的主體、過程和結果,是一種推進社會發展“朝前”的精神力量,也是社會發展“向內”否定的重要環節。[3]鄉村社區內生式發展的關鍵在于居民對鄉土文化的自覺,鄉村居民若能對其所屬鄉土文化做到自知、自省和自我超越,則能夠增強其對社區的歸屬感、認同感和責任感,并借鄉土文化的傳承和創新尋求個人乃至社區的發展,從而變“輸血”為“造血”,形成內生式鄉村社區發展方式。
(三)文獻述評
1.國外研究現狀述評
在國外,鄉村居民參與社區旅游已深入到目的地發展的各個環節,形成了“借助旅游業實現社區全面發展而非僅僅經濟增長”的理念。該理念關注文化反思,強調基于文化主體的自我發展方式,引發了一系列的討論。研究結論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居民參與社區旅游的本質是基于內部視角的自我發展。國外學者認為鄉村社區居民參與是通過反思自我和地方知識共享來實現社區發展的過程,[4]能夠改變鄉村社區居民的弱勢地位,達到資源保護和居民生活改善的目標,[5]在發展過程中,居民作為文化主體,其自我發展的意識和能力尤為重要。
第二,居民參與社區旅游受主客觀雙重因素制約。居民在社區旅游發展的各類利益相關者中處于被動的弱勢地位,受到許多因素的制約。[6]內部因素包括財力不足、商業意識薄弱、從業經驗匱乏、參與能力有限等,外部因素則主要是對旅游運營商的嚴重依賴,此種狀況實質上是社區居民文化主體地位的缺失和文化行為能力的不足導致的。
第三,國外社區居民在參與旅游中的文化反思呈現多元態勢,不同的旅游發展階段、不同的社區文化背景都是差異形成的原因。居民參與社區旅游的態度總體上是積極的,但也存在差異和轉變。一些研究表明因旅游業能夠帶動社區發展、改善農業市場、產生經濟收入,社區居民對旅游業一致持有積極態度[7],也有研究認為在旅游開發初期,居民普遍持支持態度,但隨著問題越來越多,居民態度也會轉變,這種轉變取決于參與動機、機會和能力[8],還有研究認為居民的成長環境、文化背景、利益訴求使其態度存在很大差異[9]。
2.國內研究現狀述評
從文化自覺視角關注旅游開發中的鄉村社區居民,國內研究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
第一,鄉村社區旅游發展之初,居民對鄉土文化缺乏認知。2000年前后,鄉村旅游興起,個別居民為獲取經濟利益,自發地參與社區旅游。研究者們開始引介西方社區參與理論[10][11][12],但對國內鄉村社區僅有零散的討論[13][14][15]。
第二,居民在參與社區旅游發展的過程中逐步確立了文化主體的地位,文化權利受到尊重。本世紀初期,研究者多從本學科單一視角分析旅游開發中的社區居民,如從社會學和經濟學不同視角出發,就居民是否有必要和能力參與社區旅游發展還產生過一些論爭[16][17][18]。在完成了相關的論爭后,國內學者基本達成了共識,認為社區居民是當地文化的持有者,在旅游發展中處于主體地位[19][20],居民擁有自主權能為社區文化的傳承提供經濟動力和心理動力,強調要尊重居民的文化權利[21][22][23]。
第三,居民在參與社區旅游發展的過程中形成了文化認同。社區居民在旅游開發中開始比較地方文化和外來文化,文化自覺意識大幅提升,并主動參與社區文化的傳承。[24]越是成熟的旅游社區,居民對地方文化和外來文化的認知越是客觀和全面。[25]
第四,居民在參與過程中通過反復的文化調適尋求旅游發展、文化傳承和社區現代化的整合。研究發現,社區居民參與旅游發展使即將消失的傳統文化得到了復興,[26]居民的價值體系也在旅游開發中得以重構[27],居民基于文化創新的自我發展的能力顯著提高,[28]能夠發掘地方傳統文化的當代價值,[29]實現鄉村社區的現代性轉變。
綜上所述,國內20年來的相關文獻,從研究內容來看,以人類學、社會學視角從微觀層面探討文化主體的態度和行為較少。從研究方法來看,多學科融合研究、歷時性跟蹤研究的成果還很少見。從研究地域來看,西北和東北的鄉村社區旅游亟待關注。上述文獻,為本研究提供了啟示:鄉村居民在積極參與社區旅游的過程中,文化自覺意識和文化自主能力顯著提升,文化自覺意識和文化自主能力的提升反過來又能促進社區旅游的良性發展。
二、研究設計
(一)研究視角
費孝通先生所倡導的“文化自覺”理論,在社會學、人類學界引發了諸多討論,將文化自覺理論應用于社區旅游研究相對較少,本研究選擇寧夏涇源縣冶家村作為研究對象,追溯其旅游發展的歷史,探索社區居民從文化代理到文化自理的轉變歷程,描述這一歷程中社區居民對鄉土文化的覺知、認知、情感、行為等,進而探討鄉土文化自覺與內生式社區旅游發展之間的互動機理,具有較強的創新性。
(二)研究框架
因“文化自覺”具有顯著的抽象性,在調查和研究時,應該將其轉換成具體的、可操作的指標。本文建立了3個維度8項指標構成的分析框架(見圖1),旨在分析鄉村居民在參與社區旅游發展中的文化自覺,并從中探索內生式鄉村社區發展方式。具體解決3個關鍵問題,即鄉村社區居民在旅游開發中的文化地位如何?鄉村社區居民參與旅游開發的態度如何變化?鄉村社區居民在旅游開發中的行為有何特征?
(三)數據獲取
受限于文化地位和教育程度,鄉村社區居民文化自覺意識具有非正式的、隱含的特征,并非量化研究方法所長。本文主要采用開放式和半結構式的訪談獲取信息,訪談涉及三個方面,即社區旅游開發歷程、居民在旅游開發中的角色、居民參與社區旅游的態度和行為等。筆者于2019年5~8月對部分參與社區旅游的居民進行了深度訪談,包括社區精英和普通居民共計15人(見表1)。社區精英是指在某方面擁有比一般成員更多的優勢資源,并利用資源取得了成功,為社區做出了貢獻,從而使其具有了某種權威,能夠對其他成員乃至社區結構產生影響的成員。[30]根據其掌握的社區資源和產生影響的不同,社區精英可分為政治精英、經濟精英、文化精英三類。
三、研究區概況
冶家村隸屬于寧夏涇源縣涇河源鎮,距離六盤山國家森林公園僅有1公里左右,是通往老龍潭、二龍河等風景名勝區的必經之地。冶家村現有居民289戶,總人口1200多人。自2006年起,旅游業逐漸成為該社區新的發展方式。截至2019年,全村“農家樂”經營戶已達120余戶,床位2300余張,一次可容納3500人就餐,擁有中型停車場2處、特產超市2家、特色農產品展廳1個,近三年戶均接待收入達到6.5萬元。
(一)社區鄉土文化景觀類型
鄉土文化元素是社區用于營造旅游景觀的素材,冶家村在開發社區旅游的過程中,將鄉土文化元素轉化為旅游產品,逐步能夠對鄉土文化的內涵進行可視化表達。本文采用實地調查法獲取冶家村鄉土文化景觀的資料,并將旅游相關的鄉土文化元素分為生態文化、農耕文化和民間文化三個類別(主要文化景觀元素分類結果如表2所示)。調查表明,目前冶家村居民在利用鄉土文化進行旅游開發時,存在對鄉土文化理解偏差、文化元素提取缺乏廣度和深度、表現形式創新不足等問題,但居民已初步形成了保護、再現和活化鄉土文化的理念,反映了居民對地方文化具備一定的認知和應用能力。
(二)社區旅游發展歷程
2005年以前,冶家村主要依靠種植業,人均年收入不足1000元,是典型的貧困村。冶家村自2006年開始發展鄉村旅游,根據居民在社區旅游開發中的地位及能力,將其劃分為三個階段(如圖2所示)。在起步階段,地方政府處于主導地位,統一建設了基礎設施、提供配套設施、扶持資金以及技術培訓。此階段,個別居民積極參與,但參與形式單一,主要是為旅游者提供住宿和餐飲。在發展階段,越來越多的居民積極參與社區旅游,并成立了旅游協會,由旅游協會統一安排接待,以保證經營戶收入基本均衡。此階段,社區取得了發展的主導權,居民的參與形式進一步擴展,除住宿和餐飲外,還增加了土特產售賣、鄉土民俗展演等。社區先后被評為“寧夏農家樂示范點”“中國鄉村旅游模范村”等。2016年,社區景觀改造工程開始推進,冶家村從旅游接待型社區向旅游景觀型社區轉變,新的發展模式趨于穩定,被評為“中國最美鄉村”。此階段,居民的參與能力顯著增強,能夠主動發掘社區鄉土文化的經濟價值,并將其轉化為符合游客需求的旅游產品,形成了基于鄉土文化自覺的內生式社區發展方式。
(三)社區旅游的參與主體及其作用
冶家村社區旅游的參與主體包括當地政府、社區組織、社區精英和社區普通居民。這四類參與主體在不同時期表現出不同的行為特征。縣、鎮兩級政府在社區旅游起步中起到了關鍵的引導和投入作用。社區組織在旅游發展之初,制定了經營管理辦法,保障了社區旅游業的有序發展。社區精英在旅游發展中扮演著引領者的角色,在社區居民的文化自覺中發揮著導向性和規制性的作用,是社區發展重要的內生力量。社區普通居民經歷了觀望、遲疑,逐步積極參與到旅游業中,為社區發展方式從外源式向內生式的全面轉變奠定了基礎。(見表3)
四、研究發現
(一)從文化代理到文化自理:社區居民的文化主體地位逐步確立
1.文化代理:居民作為旅游規劃和管理的對象
“文化代理”的概念來源于生態博物館學。生態博物館以村落社區的文化生態保護為宗旨,其核心理念是就地保存、培育和展示村落自然和文化遺產,以此促進地域社會的發展。相關研究者認為這種文化保護和傳承的方式需要一個政府和專家操作的文化代理階段,因為當地村民沒有意識和能力來完成,地方政府和專家在這一階段必然是主導力量,事實上成為村寨文化的代理人。[31]調查發現,冶家村社區旅游的起步完全是在政府的扶持下實現的。2005年7月的山洪災害之后,涇源縣政府統一建設了農家院落,為發展鄉村旅游奠定了基礎。為鼓勵村民積極參與,涇源縣政府對經營戶給予了配套設施、資金、技能和政策的扶持。受訪者Y5提到“剛開始的時候,政府給每個經營戶啟動費15000元,免交稅費,還給前10家參與的經營戶贈送了電視機、餐桌、餐椅、沙發、茶幾”。除此之外,涇源縣政府還對居民的烹飪、禮儀、普通話、客房布置等進行了培訓,提升其參與社區旅游的能力。對此,Y1形容為“一把及時的種子,長出了一片好麥子”。社區旅游開發之初,居民因自我發展的意識和能力有限,處于被管理、等安排的從屬地位,當地政府則處于主導地位,作為社區文化代理人,提供了財力支持和智力支持,幫助冶家村的村民開創了新的生計方式。
2.文化自理:居民成為社區發展的參與者和決策者
文化自理是與文化代理相對應的概念,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文化代理后,文化主體通過實踐,文化自理能力必然會增強。居民作為社區文化的創造者和持有者,擁有自主發展權是鄉土文化傳承的重要經濟動力和心理動力。當居民看到了發展旅游帶來的經濟效益、社會效益和環境效益,就更加積極地參與社區旅游。在參與過程中,居民逐步取得了社區旅游開發的主體地位,話語權不斷增強,文化自理的能力顯著提高,能夠通過旅游開發對社區文化升級演進。以Y1為例,2009年,他把土地租給其他人耕種,帶領全家人投入到旅游接待業中,通過貸款籌資、擴建房屋、招聘服務員等措施,大幅提升了接待能力,他本人也成長為社區旅游發展的帶頭人。2016年,Y1在外出考察中發現城市景觀建設需要大量的苗木,考慮到冶家村生態環境優越,建設育苗基地可能會成為下一個新的發展方式,他在附近租了100畝地,種上了苗木。當問及大面積租地是否困難,是否尋求政府幫助時,Y1說:“我自己上門談的,現在不像當年了,這十年發展旅游,也長了些見識,膽子也大了,想法比以前多,也有底氣去試一試,闖一闖了。”Y1的行為和話語表明,在旅游發展中成長起來的社區居民,文化自覺意識和文化自主能力顯著增強,主動探索基于地方特色的發展模式,成為社區發展的決策者。
(二)在主客互動中反觀自我:社區居民的鄉土文化意識逐步覺醒
1.認同與識異:居民對社區文化和外來文化的覺知
冶家村地處群山之中,居民長期封閉于單一的文化環境。旅游業開發之前,居民對鄉土文化缺乏自我認知的意識,大部分居民對發展鄉村旅游持懷疑態度。Y2回憶當年的情況:“縣上組織我們去外省學經驗,發現他們給城里人吃的是野菜和粗糧,回來給其他村民一說,都覺得賺不上錢,誰會來我們這窮山溝吃野菜啊。”訪談發現,旅游業發展之初,居民對“我是誰,我在哪里”這一命題開始有所覺知,但僅憑感覺認識自我身份和鄉土文化資源,對外界則缺乏基本認知。
旅游業起步之后,游客大量涌入,居民有機會在比較中感知外來文化和社區文化,Y11說:“村民們接觸外界的游客多了,想法轉變很快,覺得不能單靠餐飲和住宿,想著城里人也許會喜歡我們的土特產品,就搞了個土特產品商店。”由此可見,大量游客持續到來使居民在比較中對外界有了一定的感知,渴望了解他者是怎樣的,他者眼中的自己是怎樣的,這說明居民的“地方感”開始顯現,并嘗試利用鄉土文化元素發展社區。
2.審視與反思:居民對社區文化和外來文化的認知
旅游開發作為文化傳播和交流的載體,激發了居民對社區文化的審視和反思。2015年以來,面對日趨激烈的競爭,村民開始評估社區的優勢和劣勢。Y13認為:“我們村周圍是山,獨特的小盆地氣候比周邊氣溫高3到5度,年降水量多300到500毫米。夏秋兩季山清水秀、景色宜人,適合開展度假旅游。”Y3認為:“和其他村子相比,我們村地處六盤山森林公園的必經之路,更具有交通優勢。另外,如果能開展地方風俗體驗活動,我們還是有吸引力的。”Y9大學畢業后回到家鄉,認為社區良好的生態環境能夠吸引養生旅游市場,于是積極聯系旅行社,將更多的游客引入冶家村。上述受訪者的話語和行為充分表征著居民對社區鄉土文化特征有較為清晰的認知、對社區現狀有相對科學的把握、對社區未來有強烈的使命感,一些社區精英自覺審視自我發展能力和鄉土文化資源,積極承擔社區資源整合者、社區文化傳承者的責任,探索基于鄉土文化的自我發展方式。
文化自覺的過程除對自我文化的審視外,還包括對外來文化的認知。居民對旅游者、旅游業的態度也在變化。游客入住后,居民通常會帶游客參觀家庭居住空間、介紹當地生活習俗。對此,Y14認為:“游客對我們的思想觀念改變其實是很大的,既然要靠旅游接待掙錢,我們就不能抱著老觀念不放,村里人的思想也一天天開放起來了。”在發展社區旅游之前,居民的院落是半開放空間,客廳是半私密空間,臥室是私密空間,發展社區旅游之后,居民愿意開放部分私人空間用于旅游接待,將原來的私密空間轉變為開放空間,這種空間格局變化的深層次原因是其思想的開放,對外來文化的認知和接納。
3.自豪與依戀:居民對社區的情感
發展旅游業使冶家村居民對社區的認同感和自豪感顯著增強,并自覺參與社區環境保護和社區文化傳承。游客的需求使居民意識到自己以為無用的、過時的事物可以吸引游客,給自己帶來經濟上的利益,因此主動恢復和強化鄉土文化特征。冶家村居民的自然觀經歷了從“無畏—開發—破壞”到“敬畏—依賴—和諧”的轉變。Y12說:“原先家家戶戶上山砍柴,沒有保護林木的念頭,現在不但冶家村人自己不上山砍柴了,還經常阻止其他村子的村民上山砍柴。因為村里人現在知道了,我們能搞旅游接待,是因為自然環境好,我們要必須要保護好。”此類話語表明,當鄉土資源成為發展的基礎時,社區居民的自豪感和榮譽感就會增強,并會自覺維護社區的地方性。
4.傳承與創新:居民對社區未來發展的意向
旅游開發強化了居民的社區感,進而形成了地方認同和文化認同,地方認同和文化認同轉而又促進了居民對鄉土文化的傳承和創新。居民通過旅游開發挖掘了社區文化的價值,以各類鄉土文化元素為基礎進行創作和展演。2016年開始,冶家村進一步提升社區景觀,將生態文化、農耕文化和民間文化融入景觀建設中。Y15說:“如果社區建設加入文化元素,收入肯定還能提高。”2016年以來,越來越多的居民投入資金,對小院重新裝修,院內種植了六盤山區的花卉、陳列著傳統的石磨、石碾,外墻上懸掛著玉米、辣椒等農產品,處處體現著山區農家的風貌。2018年,冶家村成立了稻草園藝小品生產車間,利用秸稈等原料生產園藝裝飾品,產品銷往各地。智能手機普及后,冶家村居民迅速將這一新興的傳播和支付方式利用到旅游接待中,Y9在家里掛著“六盤山智慧民宿”牌匾,熱情地招呼客人掃描二維碼,關注其服務項目和價格。Y6將社區景觀和旅游接待拍攝成小視頻,通過快手、抖音等軟件發布,并積極與觀看者互動,希望更多的人了解冶家村。此類話語和行為表明,在生產方式變遷和社會交往實踐中,居民對自我和外界的認知更加深入,積極通過鄉土文化的傳承和創新尋求社區發展,充分顯示了文化主體的自覺能動性,不僅能夠認識自我和外界,還能夠在認識的指導下作用于實踐,使客體發生“為我”的變化。
(三)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交織中的鄉土文化再生產:社區居民文化行為能力開始提升
1.工具理性主導下追逐社區旅游開發的經濟效益
工具理性是指人們在實踐中確認某種方式的有用性,該方式追求物的最大價值功效,為人們某種功利的實現而服務。冶家村發展社區旅游的最初目的是改變低效農業發展模式,增加居民收入。Y1談到:“2007年收入2萬多塊,后來就是每年都增加了,2008年就翻了一番了,掙了5萬多,2009年又增加了,掙了8萬多,2010年擴建后達到15萬元,家里的生活條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Y5表示:“發展旅游是大好事,守著家就能掙過去掙不到的錢,自家活兒還不落。”從傳統的農業社區到旅游接待社區,居民實現了生計方式的轉變和收入的顯著增加。現階段及今后相當長的時期內,工具理性仍是驅動居民參與社區旅游發展的主要原因。
2.價值理性覺醒后重視社區文化的再生產
價值理性是與工具理性并存的概念,指作為主體的人,對自身價值體認、期待和建構的自覺意識。當社區文化不僅能夠產生經濟利益,還能獲得他人尊重時,居民更有信心傳承和創新自己的文化。為強化鄉土文化的表現力,居民將村落景觀、民居建筑、節日慶典、民間手工藝、民間文藝等鄉土文化元素重新排列、組合,以集中展示和表演的方式呈現給旅游者,這一過程實質是居民依托“自用”文化進行“他用”文化生產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在旅游發展中成長起來的社區精英文化創新能力較高,率先成為文化自覺的踐行者,在與旅游者的文化互動中更能自覺自信地展示鄉土文化。Y1表示:“全域旅游的概念一提出來,我就想著不能僅僅依靠餐飲和住宿了,要搞一些有地方特色的項目。”2016年,經過數次外出考察,Y1決定將旅游產品升級換代,把初級的“農家樂”升級為“農耕文化體驗園”,他收集當地傳統的生產工具和生活器具,展示于院落之中,種植了各種果樹,開展采摘活動。除Y1外,Y8、Y9、Y10等作為村里的文化能人,Y6、Y7作為社區婦女都發揮各自特長,通過挖掘地方飲食文化、展演民間習俗、制作工藝品等方式讓社區文化得以傳承和創新。Y8談到:“村里新建了文化廣場,每年組織旅游文化演出160多場次,有花兒、踏腳、秦腔,游客愛看,有的還參與一下。能把我們的地方文化發揚光大,非常有意義,這不是金錢能衡量的。”旅游發展強化了居民對社區的依戀,社區依戀又影響著居民的文化行為。
經過10多年的發展,旅游業已成為冶家村的支柱產業。現在,越來越多的居民自覺將生態文化、農耕文化和民間文化轉化為旅游產品,以此進行鄉土文化再生產,實現了社區經濟發展和鄉土文化傳承的雙重目標,一個集農家家訪、農事體驗、農耕文化展覽、地方風俗展演的本土型鄉村旅游社區漸已形成。
五、結論和討論
鄉村發展是個全球性的問題,尤其受到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的廣泛關注,外源式的發展方式由于主體錯位產生了很多弊端。當前,從國家到地方、再到社區都在審視自我,尋求發展的持久動力和終極動力。與此同時,地方在發展過程中越來越失去其特色,出現了“去地方化”“無地方性”等現象,與之相應的“再地方化”“重建地方感”等文化實踐也正在興起。本研究認為,基于居民鄉土文化自覺的內生式發展方式是解決上述問題的有效途徑。
文化自覺要經歷一個由外而內、由內而外的生成機制,社區旅游發展和居民的鄉土文化自覺形成了相輔相成的互動機理。一方面,社區旅游開發促進了居民對鄉土文化的自覺,旅游業發展后,游客的涌入、外來文化的傳播成為文化主體自我審視的一面鏡子,鄉村居民開始追尋社區的歷史沿革和文化特征,在比照中強化了地方感,并借助其鄉土文化的獨特性,通過參與社區旅游尋求個人和地方的發展,文化自覺意識和文化自主能力因此顯著提升。另一方面,居民文化自覺意識和文化自主能力的提升轉而又促進了社區旅游的發展,伴隨著社區認同和社區依戀的增強,居民自覺地將鄉土文化與現代旅游業相結合,使其不斷地展演和重構于新的時代環境,由鄉土文化傳承和創新轉化而來的新的生計方式,使社區在變遷中既能向現代性逐步轉變,又能保持地方性(見圖3)。
此外,旅游發展使鄉村社區經歷了平衡—失衡—尋求平衡—再次平衡這一文化生態過程。社區發展旅游業之前,居民對鄉土文化和外界文化缺乏明確的認知,鄉土文化元素在文化生態系統中相對平衡。旅游業起步階段,居民有機會在比較中審視外來文化和鄉土文化,在此階段,或出于追逐短期經濟利益,或由于文化自信不足,鄉土文化元素在旅游發展中出現了異化或者商品化等現象。旅游業發展階段,居民積累了一定的經驗,反復進行文化調適,尋求鄉土文化元素在新環境下的文化生態平衡。旅游業成熟階段,社區居民的文化自覺意識和文化自主能力顯著提升,有能力賦予鄉土文化元素新的內涵和功能,從而使文化生態系統達到更高一級的平衡,鄉村社區的現代性轉變逐步完成,地方性得以保持。在這一文化生態過程中,基于居民鄉土文化自覺的內生式發展貫穿始終,成為鄉村社區發展的持久動力和終極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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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 the binary opposition between the modernity transformation of rural community modernity and the preservation of local characteristics has become a common problem faced by all regions. The endogenous development of community tourism based on local cultural consciousness is an effective way to cope with the continuous eliminationn of local characteristics and to achieve community development. This article selects typical rural community, traces its tourism development history, explores the process of community residents' self-development awareness and self-development ability improvement, and describes the community residents' awareness, cognition, emotions, and behaviors of the local culture in this process. In the process of participating in the development of community tourism, rural residents have enhanced their ability of self-knowledge, self-examination and self-transcendence of their local culture, and become the endogenous driving force for community development.
Keywords:local culture consciousness; endogenous development; rural community, tourism
〔責任編輯:李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