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七七
孔子云:不時不食。有位長居洱海的朋友說:“春天吃芽,夏天吃花,秋天吃果,冬天吃根。”這是云南人世代奉為圭臬的飲食哲學。
春天吃芽,頭一個想起“香椿”。它實在是太古老的植物,《禹貢》叫它“杶”,《山海經》稱為“櫄”。莊子所言,“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椿被當做長壽的象征。當東風吹皺了沉睡的湖水,嫩紅的芽頭感春而生。孩子們用長竿綁著鐵鐮輕輕一鉤,雀躍著撿不花錢的美味。椿芽切碎,打入雞蛋,用菜籽油略煎,于是炊煙里裊裊升起獨特的滋味。椿樹有兩種,一香一臭,雖說可食用的叫香椿,但那股難以言喻的揮發性氣味,讓愛的人欲罷不能、怕的人逃之夭夭——所謂香臭,全憑主觀。
古人以大椿比父親,以萱草比母親,二者皆以繁茂著稱,它迎風搖曳出楚楚的模樣,水邊屋后隨處可見。科學家從萱草中分離出黃酮類物質,對抑郁癥有一定療效,可起到安眠鎮靜的效果——“杜康能散悶,萱草解忘憂”,白居易誠不欺我。新鮮的萱草是有毒的,花苞經蒸曬處理之后,才變成可食的“黃花菜”,江南人常將它與木耳、肉片同烹,鮮香滑脆。夏天吃花,又怎可忘了這一味?
秋天可吃的果太多了,我要說的,是你不常記起的一個:佛手。它別名香櫞,曾是文房清供的主角,慈禧熏殿大缸中的常客。鵝黃的顏色,馥郁的清香,彎曲如手指的造型,使它生來自帶仙氣。在文人的畫紙上,佛手對應“福壽”,象征“佛在眼前”,有降災魔、了夙愿的吉祥內涵,常與蜜桃、石榴組成“三多”圖。金華的佛手最有名,據說曾得前杭州市長蘇東坡的贈聯。生佛手味如柑橘,亦可炒菜、泡水、入藥。有一年我在潮州,氣滯食積不思飲食,旅店長給煮了一壺滾燙的佛手膏,立馬腹如擂鼓,胃口大開——一枚金佛手變成黑乎乎的“老香黃”,得經九蒸九制,近一千天的脫胎換骨。難怪潮州人怎么吃都不會胖,原來藏著這樣一道秘方。

再說冬天吃根,最富江南特色的當屬“茨菰”。這是一種沼澤水草,冬天莖葉全部枯死,帶著生命的精華蟄伏深土,卻被人挖上了餐桌,圓腦袋拖著一根細尾巴,活像個蝌蚪。民間傳說,荒年有嬰兒父母雙亡,鄰家四姑以茨菰羮哺育成人,因別名慈姑。據《本草綱目》載:“慈姑,一根歲生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諸子,故以名之。”汪曾祺曾專門寫過這種“救荒本草”,在饑餓的年代里,它的豐饒高產救活多少人的命。當然,現在的它因小眾而略顯高級,以至年輕人幾乎不認識。父親會買來燒肉,茨酥肉爛,有種芋頭的清味。
今天,仰賴農業科技、物流網和保鮮手段,食材早已超越季節的局限,只有想不到,沒有吃不到。古人“應節律而食”,卻也有它樸素的道理:人生苦短當尋甜,別錯過這一段時令賜予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