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前的月亮

喬什?朗特里 鵪子

有東西昨晚殺了我們的雞，一只公雞，三只棕色母雞。地面結著薄冰，我從冰上踏過，冰面裂出一串細碎精巧的紋路。我來到殘骸前，雞毛與骨頭四下散落著，暗沉的血流了一地。和家鄉不同，這里的冬天很少下雪，只有冰和灰色的雨落在樹上，將樹枝壓得低垂。樹仿佛就此喪失了為生存而抗爭的意愿。這些樹盤根錯節，陰森可怖，絲毫不似我記憶中家鄉高大壯麗的黑色森林。唯一相同的，是徘徊在森林陰影中的怪物。

雞舍的大門被掀了下來，它四分五裂，看來是被巨大的力量破壞的。如果我是個成天擔驚受怕的蠢女人，我或許會說服自己，這是那些骨瘦如柴的土狼干的，它們總是被饑餓驅使著在山坡間尋找獵物。但我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狼是怎樣捕獵的。

我這輩子都在與它們打交道。

我清理完雞舍回來時，格雷琴正在忙碌地準備早飯。灶臺上燒著水。我搓洗著手上的血跡，彼得則在一旁穿著鞋和大衣，他正急著去給克拉拉擠奶，沒有心思顧及其他事情。彼得今年八歲，比格雷琴小上兩歲，我原以為當我告訴他關于雞的死訊時，他會哭出來。但他學會了像他父親一樣不動聲色，只是堅強地點點頭。

又是在嚴寒中艱難求生的一天。我的丈夫和大兒子已經失蹤了近六個月，我們剩下的三個人已經慢慢學會如何面對這一切，日復一日的生活，就像按部就班地鋪筑一條向前的路。

“母親，”格雷琴說道，“面粉快用光了。”

“我今天去趟鎮上。”

“雞蛋還會有嗎？”

“雞已經死了。”我說道。

“克拉拉安全嗎？”

“它很安全，幸好它還在，”我說，“這樣至少我們還能喝上牛奶。”

格雷琴煎著烤腸。香味提醒了我——肉也快沒了。丈夫還在家時，我們總有取之不盡的鹿肉和其他野味。現在他不在了，扔下我們在這兒挨餓，想到這兒我很想大發脾氣，但最終作罷，畢竟他的失蹤我也要負很大責任。

“彼得，下午你拿著獵槍出去打點獵物回來。一定要小心。殺死這些雞的生物可能還在附近。”

孩子們并不傻，他們大概也清楚是什么殺了這些雞，但不會去談論，彼得也不會因此而害怕。想到要讓彼得一個人出門，在寒冬的山林間打獵，內心深處的負罪感又一次攫住了我。但我又能怎么辦？格雷琴干不了這個，而我又必須去鎮上。否則就沒有面包吃了。

清晨的忙亂和喧囂被午后的寧靜所取代，我把一塊干面包塞到彼得的大衣里，將獵槍交到他手上。就算戴著呢帽和連指手套，也能看見他父親揮之不去的影子。寒冷中他牙關緊咬，藍色的眼眸中流露出堅定的信心。我囑咐他多加小心，不管怎樣，一定要在天黑前返回。

我的孩子常年與可怕的現實為伴，我甚至擔心他們因此不再把這世界上的危險當回事。我多么希望他們只是天真爛漫的孩子，而我只是偶爾擔心一下他們安危的普通母親。格雷琴本不該在夜里輾轉反側，擔心怪物來襲。彼得又太過年幼，不該承擔家庭的重任。可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擁抱他就像擁抱一具溫暖的尸體，當我松開他，他便頭也不回地扎進雪松林里，沒有道別。

格雷琴牽著馬從谷倉出來，將一張多余的馬鞍毯子裹在我身上，好像我是她剛生下來的嬰兒。她小時候將這匹馬取名為“黃油先生”，盡管這匹馬的顏色和泥一樣黑。格雷琴朝我揮手告別，風把她的金色的頭發吹得一團亂，之后她便回了屋。我祈禱回來時我的孩子沒有被撕成碎片。每年這時候月亮都離得很近，我會與黑夜賽跑。

騎馬到鎮上需要一個小時。如果是春天，這一路便足夠賞心悅目：草叢挺拔婀娜，隨風起舞，帶刺的仙人掌開出紅色的花蕾;矢車菊從綿延起伏的石灰巖山腰上傾瀉而下，就像潑灑的顏料。燕語鶯啼，蜜蜂嗡鳴，滾滾春雷聲從遠處傳來，我幾乎能想到春天的我會有多么開心。

但離春天仍有數周之遙，冬天仍不甘沉寂。目光所及一片灰敗景象，顏色與白骨、腐肉無異。家鄉的冬天會更美好嗎？我還記得祖母做的果餡卷那溫熱、甜美的滋味，還記得那些和祖母一起度過的悠長午后，我們坐在樹上，傾聽森林的秘密。但我也記得那些鮮血，以及那絕望無助的感覺。

在我看來，枯橡鎮帶給我的好處還比不上我給它帶去的。幸好，騎著馬穿過滿是車印的街道時，沒有什么人注意到我。大量的德國移民居住在得克薩斯的這一片地方，但我丈夫馬蒂亞斯卻認為，我們更適合安頓在這個純正的美國小鎮附近。在這兒，我蹩腳的英文直接標明了我外來者的身份，甚至顯得我智力不足。雖然我完全能夠聽懂他們的談話，但每當我試圖拼湊出一句合適的英文回應時，我總是卡殼。我很想沖著這些人大喊：“你們一點都不了解我！我能引用亞里士多德的文章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還能在腦中創作交響樂！就因為我不能用你們的語言向你們闡釋這一切，你們就覺得自己比我聰明？你們比我差遠了！”

我將“黃油先生”拴在商店門口的柱子上，快步走上木制臺階，想早點了結這些事，回到孩子們身邊。店內十分溫暖，柴爐里火勢正旺，人們在火爐旁圍作一團，搓著手低聲交談，火光印照在人們臉上，就像一張張令人不安的面具。柴爐的管道不太通暢，柴火是牧豆樹枝，燒出來的煙爬上了天花板。

這家商店是斯特林先生開的，他站在柜臺后面，挎著臟兮兮的皮質圍裙。斯特林先生看上去很疲憊，仿佛對一個男人來說，天天叫賣他的破繩子、馬蹄釘和便宜糖果是難以承受的事。汗水沿著斯特林先生的兩鬢淌下，他整個人聞上去就像變質的煙草。

“女士，請問今天有何貴干？”他問道，“外面可凍死人了。”

我勉強笑了笑，打開我的錢包。我想回答他：“孩子們需要吃的，斯特林先生，不管冷不冷。”但最后只是說道：“做面包的面粉，謝謝。”

“好的，女士。”他一邊回應一邊在他身后的貨架上翻找。

我靜靜等候，兩個男人從柴爐旁的人群中抽身而出，似乎嗅到了某個軟弱可欺的獵物的味道。格蘭德里先生是個頭發花白的牧羊農民，靴子上總是一股糞味兒。他的同伴埃爾德先生稱得上帥氣，只是胖了點，長著一副可笑的羊胡子，聲音像一位嗓子壞了的傳教士。兩人一左一右在我身旁站定，因為離我太近，兩人的影子在柜臺上連在了一起。

“你好，女士。”格蘭德里先生說道。

“你好。”

“你的孩子們還好嗎？”

“他們很好。”

他點點頭，“那我就安心了。聽著，你在這兒得自己小心點，懂嗎？你丈夫沒回來，不是嗎？”

格蘭德里先生很清楚我丈夫沒回來。他們默認我是個寡婦了。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還有一份可觀的田產。他們覬覦著我擁有的一切，難掩貪念。埃爾德先生更是直接，令人生厭的刺耳嗓音直接打斷了閑談。

“格蘭德里，你知道他回不來了，否則我們早就聽說了。別再糾纏這位可憐的女士啦。”

“嗨，我可沒有糾纏她。”格蘭德里先生說著。

埃爾德先生笑了笑，“女士，你一定得在天黑前回去知道嗎？這附近有印第安人出沒。”

“一群紅皮野人。”格蘭德里先生說。

“白色滿月讓這些科曼切人變得瘋狂，”埃爾德先生說，“這幾天他們都在附近鬼鬼祟祟地徘徊。”

“他們昨晚在弗雷德里克斯堡附近殺害了一家人，”格蘭德里先生說，“割下了那家人的臉，還砍下了小男孩的一只腳帶走。”

我想到了彼得，一個人在森林為了晚餐打獵，我的心跳不由得加速。

斯特林先生將一袋面粉擺在我面前，噓聲示意兩人打住，“別在女士面前說這些了。”

埃爾德先生一只手搭在我后背上，緊靠了過來，他說話時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嘴里呼出的熱氣，“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我陪你回家吧。”

“不用，我很好。”

“那我晚些時候出去看看，確保沒有野蠻人在附近窺伺。我們剛剛正在商量組織夜間巡邏，興許能碰上那些野蠻人，順便殺死幾個，一點都不難。”

“我有獵槍，我們能保護自己。”

埃爾德先生放下了手，挪開了他野獸般雄壯的身體。他充滿欲望的眼神和汗水的味道卻揮之不散。我強自按捺住惡心，將錢幣放斯特林先生伸出的手上，一把抓過面粉，留下埃爾德和格蘭德里先生二人在柜臺旁。他們在我身后像狗一樣亂吠，催著我趕快回家，緊閉門窗，并當心夜里奇怪的動靜。

我并不需要他們的忠告，我做的準備遠比他們建議的更多。但埃爾德先生說對了一件事：的確會有些可怕的東西會在滿月時顯露蹤跡。我了解他們。如果他真的打算來一場夜間狩獵，那么他應該祈禱自己只會碰上那些科曼切人。

晚餐時候，彼得還沒回來。

格雷琴和我兩個人在一片死寂中用餐，不愿把我們共同的擔憂說出口。晚飯后，她開始在一塊石板上練習算數，寫了又擦，擦了又寫，這是她轉移注意力的方式。我坐在門廊的搖椅上，即使在門外，我也能聽見她在石板上寫寫畫畫，以及她陷入沉思時發出的嘀咕聲。

寒風刺骨，我無法想象彼得一個人在黑暗中正遭受著怎樣的苦難。比寒風更加刺痛我的是負罪感。出去找彼得，把格雷琴一個人留在屋里過夜，只不過是將擔憂的對象換了一個人。如果不是因為我的所作所為，或許彼得的父親和哥哥現在正在外面尋找他。

月亮就像天空中一團熊熊燃燒的白色火焰，我能感受到它對地上萬物的吸引力。黃油先生和克拉拉哼叫著，在牲棚里來回踏步，它們也是滿月魔咒的受害者。我的手來回不停地擺弄著搖椅的扶手，下巴緊繃到吃痛，一邊凝視著窗外的樹梢，一邊努力咽下牙齒冰冷的打戰聲。

風雨飄搖的雪杉林中，什么東西冒了出來。那東西龐大而笨重，正大步向屋子的方向走來。我起身抓起燈籠向外看，在一團模糊微弱的黃色光芒下，我辨認出了兒子的身形。

“彼得！”

他扛著一只小鹿緩緩朝家的方向走來，這只動物的重量壓得他的步伐略顯艱難。鮮血沁透了他的衣服，涂滿了他的臉。他勉強朝我微笑著打招呼，就像一個剛從墳墓里逃出生天的孩子。

這晚我夢見了家鄉。

那時我還年輕，終日在遮天蔽日的樹林里跳舞。那些樹很高，樹頂直插入冬日低矮的云層。積雪的枝干在頭頂形成雪白的華蓋，我假裝自己被北歐的公主邀請來她富麗的冰雪宮殿做客。空氣中彌漫著松果、霜和糖果的味道。我多么想永遠留在這美妙的夢中，但我能聽到我腳下道路的召喚。

外來者絕不會注意到，我從小便生活在這片森林里，對這里了如指掌。一步一步地，我循著記憶的腳步踏入這茂密的森林深處，離我祖母的木屋越來越近，那個遠勝任何公主城堡的地方，那個比任何母親臂彎都更溫暖的地方。

但馬蒂亞斯先我一步到達，他總是先我一步。

這是對我未來的冰冷預兆，他坐在門廊前，渾身是血，一把幾乎和我一樣高的斧頭橫放在他的膝蓋上。他不是什么王子，但他終有一天會成為我的丈夫。那一天，他因為失血過多而臉色蒼白，一頭狼死在了他的腳下，狼的身形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他身后的木屋太過安靜，被黑暗充斥。馬蒂亞斯抬眼看我，我從他眼中讀出了祖母的死亡。他已經為我報仇，但復仇并無法讓死去之人復活。

他扯下衣服，露出幾條深溝一般的傷口，是那頭已死野獸的杰作。而多年后，長大的我會在無數個夜里用手指撫摸著那些疤痕，想著一個女人年輕時可以多么傻氣，僅僅因為一個男人身強體壯、能搏殺怪物，便輕易墜入愛河。

死去的狼一陣顫動，年輕的我尖叫起來。

巨狼消失了，馬蒂亞斯腳下只剩一個人。他渾身赤裸，滿身鮮血，頭顱在我的英雄的斧子下一分為二。

整個森林都在顫動，我的世界那布滿冰柱的穹頂也轟然坍塌。

我醒了過來，試圖留住夢中馬蒂亞斯的面龐。我不斷回想他的笑臉和愁容，但無法從記憶中將他的相貌拼湊出來，只能回想起大兒子伯恩哈德的樣子，他就像他父親的分身;還有小彼得，滿是鮮血的臉上掛著微笑。我搖搖頭不再去想這些事，清晨的第一縷橘色暖陽悄然爬進窗戶，我裹著毯子滿足地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然而寧靜并沒有持續多久，格雷琴尖叫著呼喚我，當我起身沖去找她時，目光所及全是血。

昨夜狼回來了。

牲棚的門被殘暴地掀開，被開膛破肚的黃油先生躺倒在門口，早已冰冷的內臟灑了一地。格雷琴痛哭著俯身拉扯它的鬃毛，仿佛這樣能拽回它的生命。彼得再也無法無動于衷，放聲哭了起來，此刻的他不再是那個征服一切的獵人，僅僅是一個失去了太多的孩子。

我們的奶牛克拉拉也失蹤了，但沒人費心去找它。一條血徑從牲棚延伸而出，穿越雪松林的邊緣，沒入那片被稱為森林的地方。那里遠比我想象的更血腥。

情況并沒有隨著埃爾德先生的出現而好轉。正當我給孩子們做飯，試圖讓他們放松一下，不去想等會兒收拾殘局的事時，埃爾德先生敲響了門。他站在門口，冬日陽光灑在他的背上，他的馬被拴在屠殺現場旁的護欄柱上。他路過時靴子上不小心沾上了血跡，這給我提供了一個不錯的理由拒絕他進屋。

“這兒發生了什么事，女士？”他問，“你們被襲擊了嗎？”

我走到門廊前和埃爾德先生站在一起，出于安全考慮，我關上門把孩子們留在屋內。他的臉色很不好，仿佛吞了一整口膽汁。

“昨晚一頭狼把我們的家畜殺了。”

“這可不是狼干的，”他說，“狼在這里并不常見。”

“這就是狼干的。”

他搖了搖頭，將帽子緊緊地攥在手里，就像在擰剛洗好衣服的水分。“這是人為的。或許你見到了狼在附近游蕩，但這等殘暴行徑怎么看都是科切曼人襲擊。”

如果有人的腳印和馬蹄印，倒確實像科切曼人干的，我如此想到。但還是讓那些自大的人遵照他們自己的想法行事吧。這樣的話，他們通常就會以為我是在同意他們的意見，不再費力勸說我。

“昨晚我們在追蹤一隊科切曼人騎手，但被他們給甩掉了。”他說道，“那伙紅皮強盜肯定有十個人。我很遺憾沒有在這一切發生前抓到他們。但你們運氣已經夠好了，艾默生一家昨晚失去的可不只是牲畜那么簡單，他們家孩子被殺了。”

我并不認識艾默生一家，但我能切身體會到失去孩子的痛苦。

“今晚我們還會繼續追捕，”他說，“在這群人離開或者死掉之前，我們是不會放松警惕的。你今晚放心，我向你保證我們就在這附近。”

我強忍住自己不懷好意的笑。如果這個蠢貨了解自己在追捕什么，他便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完成保護我的諾言的。

“有些話我就直說了吧，”埃爾德先生說，“你和你的孩子們在這里孤立無援，危險環伺。如果你愿意，我會成為一個合格的丈夫的。”

“我有丈夫。”我差點笑出聲來，但視線中黃油先生越發僵硬的尸體讓我清醒過來，提醒自己保持克制。

“你丈夫已經死了，女士。如果他活著的話，沒有哪個男人會任由自己的家庭陷入這樣的境地。我認為一定是科切曼人殺害了他以及你們的大兒子，我對此表示很遺憾。”

“不，他們會回來的。”我撒謊了，但這不過是避免他步步緊逼的自保策略。

“也許吧，但恐怕希望不大。”他將帽子扣回頭頂，抓過我的手臂。他的手很大，手背毛發濃密，就像我丈夫。他的力氣大得過分，我強忍著不適。“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吧，女士。這世上比我糟糕的男人可多了去了，你不如就和我過。”

很不幸他是對的。但這并不足以說服我改變想法。“感謝你對我們的關心。”

“我心里一直掛念著你的，女士。”

埃爾德先生這次避開了那一大片血跡，笨拙地翻身上馬。這匹馬想離開這地方的急迫心情，和我希望埃爾德先生趕緊離開我家門廊的心情別無二致。直到他消失在視野中，我才能重新順暢呼吸。

我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孩子們推開門看到我時，我雙膝跪地，額頭貼在門廊的雪松木板上，肩膀抖個不停。就算他們認為我一時發瘋，也毫不奇怪。

這是馬蒂亞斯和伯恩哈德離開以來，我們度過的最艱難的一天，我們一臉愁云地將尸體肢解、將血跡清理干凈。放在一年前，我們家決不會干這種事，但現在已經浪費不起任何肉類了。天色漸晚，我們終于從一天的勞累中解脫出來，孩子們在餐桌另一頭看著我，那副表情通常只出現在浴血奮戰歸來的幸存者臉上。我突然害怕他們了解這一切的真相，雖然就算了解了也不會說出口。我愚蠢地認為我艱難的決定能護住我們的周全。但我本應知道，豁開的傷口一定會流血。

孩子們上床睡覺了，我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手中的獵槍冰冷，夜晚逐漸抹除丘陵的輪廓。我低聲祈禱春天的來臨，祈禱二月腫脹的月亮不再從云間窺視。祈禱天氣轉暖。我已經受夠了寒冷，從里到外的寒冷。

但曾經的決定無法反悔，我們必須活下去，無論對錯。我想起艾默生家的孩子，不由得思考如果我留在歐洲的話，他會不會還活著。當然，能活下來的不止是他。但馬爾蒂斯認為，只要我們遠渡重洋，遠離那片古老的森林，便能生活得更好。他說服了我，決定在這里定居。我竭盡全力讓自己相信那些麻煩不會尾隨我們而來。而現在，他的尸體跟伯恩哈德的尸體緊挨在一起，他倆無法再做任何決定了。

地平線的盡頭，晃蕩著的燈籠仿佛黑暗大海中沉浮的一葉扁舟，似乎是埃爾德先生和他的夜間狩獵隊友們在四處巡視，提醒他們十英里內的每個人或動物他們的存在。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突然一陣砸門的聲音驚醒了我，把我下得尖叫出聲。埃爾德先生不停地砸門，聲音中滿是絕望，“女士！快開門！救命啊！”

我的手在門閂上來回摩挲，遠處傳來的一聲長嚎使我僵在原地。那聲音像緩慢爬行的濃霧般穿過黑夜，喚醒我最黑暗的記憶。這是馬蒂亞斯第一次變身時發出的聲音，也是他臨死時的哀號。多年來我一直相信，那是我最后一次聽到這種聲音。一時間，我開始考慮起如果冷眼旁觀的話，埃爾德先生這個討厭的麻煩完全有可能自行解決。但那嚎叫聲越來越近，我的良知不允許我將他一個人丟在外面。

我讓他進了屋，一起把門抵住。他的帽子不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從他頭頂沿著鬢角劃到下巴。他說起話時血肉淋漓，我不確定他是否知道自己傷的有多嚴重。

“他們都死了，女士。我的隊友們，他們全都死了！”

“科曼切人來了？”到現在我都無法同情他。

“不，是某種野獸，”他說，“一頭巨大的狼。”

“狼在這里可不多見。”

他并沒有意識到我的嘲諷。背靠著門，似乎這樣就能將黑夜拒之門外。

什么東西從外面猛撞了一下門，嚎叫聲轉為咆哮。門從中間裂了開來，埃爾德先生栽了個踉蹌。彼得和格雷琴從閣樓的臥室下來。埃爾德先生朝屋后的窗戶走去，大喊著讓所有人跟上。抵御寒冷的窗戶緊閉著，慌亂之下埃爾德先生來不及解開窗閂，猛地一把推開窗戶。彼得和格雷琴緊張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是什么瘋狂的野獸。他們了解我們所面對的是什么，我多么希望埃爾德先生今晚乖乖待在暖和的家里。本應該保護我們的人，反而將怪物領到我們門前。

房門在這個生物面前不過是擺設，埃爾德先生還來不及防御便瞬間被它撲倒在地。這頭狼體型宛如一頭小牛，渾身散發惡臭，口中的獠牙猙獰可怖。我胃里一陣翻涌，勉強拿穩槍，不停地上膛、開火，直到彈藥耗盡。

它銀色毛發上滿是血跡，一時間我也分不出這是我開槍的成果還是埃爾德先生的血。巨狼朝我甩了甩腦袋，謝天謝地那雙眼睛我并不熟悉。孩子們尖叫起來，我發誓我聽到屋外傳來嚎叫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響。一只狼幾乎就能殺光我們所有人，我不敢想象面對一群時還有什么機會。

解決掉埃爾德先生后，巨狼豎起了耳朵，血和涎水從它大張的巨口淌下。外面的嚎叫聲清晰可聞，我雙臂緊摟著我的孩子們，低聲祈禱祖母在天之靈的保佑。一雙燧石箭頭的箭從敞開的屋門呼嘯而入，沒入狼的脖頸。狼吃痛地叫了一聲，轉過身去朝著未現身的襲擊者方向咆哮。

兩位科曼切人走了進來，他們臉涂成黑色，額頭和臉頰飾以紅色橫紋，血跡斑斑的鹿皮外套上鑲著珠子。其中一位科曼切人大叫著揮舞帶羽毛的長矛刺向巨狼的胸口，另一人舉起斧頭無情劈砍。狼在猛烈的進攻下逐漸不支。

這個怪物毫無勝算。

那人拔出長矛，狼隨即倒在埃爾德先生身上。維系它生命的血液噴濺而出，灑在四周的木屋地板上。孩子們在我背后緊抓著我，我甚至能感受到緊貼著我背傳來的心跳聲。他們早就聽說過狼會變身回人，但直到此刻他們才親眼見到。

巨狼的皮膚逐漸消融，變成某種液體從身上滑落，顯露出一個人的身體。那是一個中年的禿頂男人，兩鬢斑白，赤裸的身體已經僵硬。我并不認識他——又一位在錯誤的季節撞上我丈夫的可憐人，又一位遭受來自德國古老森林中一間血腥小屋詛咒的人。

科曼切人似乎并不吃驚于眼前所發生的事。他們的胸膛大力地起伏，但還算鎮定。我忽然想起埃爾德先生所說的那些印第安人會犯下的罪行：綁架、謀殺、割下頭皮。但我想告訴他們我一點也不想入侵他們的領地，只想待在故鄉的家里哪也不去。在我的夢里，祖母仍活在世上，丈夫也從未在森林里被那東西咬傷過，我們所有人都幸福地圍在火爐旁取暖，空氣中飄著令人安心的酸白菜的味道，三個孩子的笑聲在屋中回蕩。我根本不想來到這片新大陸，如果給我一個機會，我會頭也不回地離開。但我不會說他們的語言，他們也聽不懂我的語言，只能盯著對方，仿佛時光靜止。

科曼切人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屋里只剩下孩子的哭啼聲和埃爾德先生的呻吟。我們都在原地嚇得不敢動，但我注意到一位科曼切人的斧頭還留在死去之人背上，我決定把它據為己有。我朝尸體的方向挪動，拔出斧頭。埃爾德先生第二次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雖然不像上次那么大力，但仍足夠讓人厭惡。

“女士，”他說，“我需要一位醫生。”

“沒有醫生。”我說

“女士，快去叫一位醫生。”

“你被咬了。”我說。

“你懂我在說什么嗎？”他問。

“我懂發生的一切。”

“求求你了。”他說。

“我很遺憾，埃爾德先生，”我說，“我這么做是為了你好。”

我讓孩子們轉頭別看，隨后舉起斧頭朝他正臉劈下，確保他不會再在月圓時敲響我家門。

春天來了，我們一家挺了過來，對此我十分知足。日光溫暖了清晨，彼得和格雷琴在齊膝高的草地上嬉笑打鬧，短暫地恢復他們孩子的天性。好景并不會太長，但我正在學習如何在轉瞬即逝中感受幸福。我打掃著門廊的灰塵，腳下的木板嘎吱作響，像是在永不休止地提醒著我的責任。

馬蒂亞斯和伯恩哈德還被埋在這些木板下。曾經的馬蒂亞斯還能夠控制自己，他在變身為狼時也能認出我們，保護我們不受傷害。但情況發生了變化，我做了我必須做的事，為此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可是。

詛咒必須被掐斷。

但讓我害怕的是，馬蒂亞斯是被狼咬傷的，伯恩哈德卻沒有。長到十幾歲時，他便開始和他父親一樣定期變身。而這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血液的傳遞方式不止一種。

所以我將他們一起殺死，這樣他們就不會孤單了。

現在我只祈求童年永遠不會結束。一想到彼得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來的可能不只有品行，我就發慌。格雷琴也可能在長大后發生變化。

然而有些事非做不可。

但不是今天。今天太陽很好。

就讓他們再多當一會兒孩子吧。

【責任編輯：鐘睿一】